第五十章 謠
柳逸被腰斬的當天,步搖因極度悲痛而數次昏厥。而我也實在不忍心去目睹那慘絕人寰的畫麵,柳逸就在一群陌生百姓的圍觀之下被殘忍地處決。柳逸死後,長安的空氣中都似有一絲淡淡的血腥味,而且一連兩天都是一片淒風苦雨,像是在哭訴著這起愛情悲歌。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為柳逸的慘死而默默垂淚。高陽公主的這起醜聞成為貴族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與百姓們街談巷議的焦點。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房家也因此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柳逸死後,皇上單獨召見了父親房玄齡,善加撫慰了一番,並表示要更加器重房家昆仲。而父親隻是一味說“犬子遺愛無德無能,辱沒公主,公主情有可原,請皇上收回對公主的責罰。”於是皇上恩準,恢複步搖的俸祿和自由。父親雖然得到皇上的安撫,卻依舊每日愁容滿麵,心情沉重,時常唉聲歎氣,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二哥房遺愛作為尷尬中的尷尬,自然成了很多人暗地裏嘲笑奚落的對象。然而他卻不以為意,似乎這一切和他毫不相幹。他唯一的抱怨,是出了這等事使他不能再像往常那樣肆無忌憚地到處遊蕩玩獵,飛鷹走狗。如果不是還有這點不同的話,他簡直和平日一點變化都沒有了。心死之人果然是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和柳逸比起來,他的心境或許更像個出家人。
大哥房遺直,是“當之無愧”的劊子手。毫無疑問,是他在得知步搖將寶枕送予柳逸後,用某種手段將寶枕弄到手,然後指使手下扮作“盜賊”連同寶枕一起“主動”落網,遂將步搖的私情牽引出來。如果不是因為李恪的道高一丈而使其漏出了馬腳,幾乎可以稱得上天衣無縫了。然而房遺直還是令人小覷不得,他居然有辦法讓“盜賊”這個關鍵人物永遠地閉上了嘴。加之皇上一怒之下處死高陽的貼身侍女,所有可能知情的證人全部喪命,無意中竟幫了房遺直的大忙。
無辜者的慘死掀起的血雨腥風卻不能讓房遺直有一絲的良心不安。他反而擺出一副處變不驚的架勢,越發的“兢兢業業”忙於公務,儼然是房家頂梁柱的形象,眾人對他紛紛投以同情的目光,甚至為這位官場“明日之星”有可能受牽連導致仕途波折而唏噓不已。所謂欺世盜名,想必也莫過於此了。沒想到世間真有這般道貌岸然之人。
而房遺直這個貌似無辜的劊子手,卻陰差陽錯地成為這起慘劇的最大受益人。高陽公主的醜聞令皇上感到自己虧欠了為自己效忠半世的老臣,為了安撫父親,也是作為補償,遂將更大的榮耀加諸房家長子之身,詔令晉升房遺直為銀青光祿大夫,房遺直由原來的從四品一躍成為從三品。房遺直陰謀告發步搖,不僅宣泄了一己之私憤,還收獲了這份意外之喜,真是頗為諷刺。想必此時的房遺直一定得意忘形到了極點。
公主府一片愁雲慘霧。在柳逸罹難之初,步搖終日以淚洗麵,神情恍惚,憔悴不成人形。思之再三,我還是將步搖成婚前夕柳逸讓我代為轉交的那幅畫交給了步搖。誰能想到,這幅畫竟成了步搖所擁有的柳逸的唯一遺物。
步搖捧畫在手,淚如雨下:“墨姐姐,是我的疏忽大意害死了柳逸!”
我盡可能地安慰著步搖:“這不能怪你,是房遺直詭計多端,防不勝防。我們都是君子,他是小人,越是小人,越喜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連恪哥這樣聰慧機敏的人也一時間都奈何不得他。”
步搖抬起淚眼,茫然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悔不聽三哥之言。不然,柳逸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我默然。
步搖憤恨不已道:“我不殺房遺直,誓不為人!我要報仇雪恨!”
我勸道:“那個受指使的盜賊已死,皇上又處死了蘭香她們,房遺直如何得知寶枕之事恐怕一時難以查明。下一步怎麽辦,還是聽恪哥的安排為好,公主不要輕舉妄動。”
自那以後,步搖時常對畫飲泣,追思柳逸。也隻有在看畫的時候,她的眼中才會顯現出一絲幸福的光芒,在她的身上才能依稀看到曾經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公主的影子。除此而外,她完全像換了一個人,變得深沉冷漠,寡言少語,陰冷的目光中時時閃現著複仇的寒光。
貞觀十八年就要過去了,距離皇上擬定的出征日期越來越近。此時,朝野盛傳,皇上已經著手草詔任命李恪為征討大將軍。看來,李恪隨駕出征幾成定局。
“恪哥,皇上真的會要你隨駕出征遼東嗎?”我不無擔憂地問李恪。
李恪的回答並無一絲猶豫:“皇命一旦下達,我會全力以赴。”
我知道無法打消李恪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隻好試探地問道:“此一戰,恪哥勝算幾何?”
李恪露出成竹在胸的淡淡笑容:“我對遼東的局勢與戰術運用已經有十足的把握,務求一戰成功,豈有不勝之理。”
也許是我將滿腹的心事都寫在了臉上,李恪抬起我的臉龐,無限溫情地對我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些什麽。雖說戰場瞬息萬變,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但是,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我會多加保重的。”
這番類似話別的言語讓我忍不住掉下眼淚。
“如果我果然離京出征,反倒是你留在長安要多加小心,在房遺直麵前要繼續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還有高陽,要勸她暫且忍耐,千萬不能輕舉妄動,一切等我回來再作定奪。”
我點點頭:“恪哥,你放心,我會萬分留意的。”
李恪抹去我眼角的淚水,含情脈脈:“如果我能大勝而歸,屆時一定向父皇請旨賜婚,娶你做我的王妃。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嗎?”
一聽此言,我羞澀萬分地撲入李恪的懷中,破涕為笑。
幾天後,詔令下達,李恪果真被任命為征討大將軍,太子李治為監國,父親房玄齡留守長安權全掌管朝中政務,長孫無忌與李績、李道宗等眾將隨駕,岑文本負責督辦糧草事宜。大軍定於貞觀十九年三月開拔。
“嗖嗖嗖──”
吳王府的庭院中傳來一陣風生水起的響動。我聞聲而至,眼前的景象使我驚呆了:原來是李恪在全神貫注地舞劍。一身白衣的李恪敏捷快速地舞動著寒光閃爍的利劍,劍與人渾然一體,充滿了力的美感。一招一式盡顯優雅,瀟灑飄逸中不失凶狠有力。確有“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英雄氣概。
當李恪定格在最後一劍時,我忍不住擊掌喝彩道:“人言吳王劍術甲天下,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也許這樣的讚揚他已經聽的太多太多,而絲毫不能讓他更滿足,哪怕是出於第一次大飽眼福的我的口中。他不動聲色地一手持劍,一手輕輕拂著劍身,淡然道:“對風而舞,又有何用?”
李恪一向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他的話分明顯示他此時心境不佳。
我拿起岩石上的劍鞘,遞給李恪:“墨兒知道恪哥誌向高遠。恪哥出征之日,就是寶劍出鞘之時,馳騁疆場,建功立業,也算是大慰平生了呀!”
李恪無言地接過劍鞘,“噌”地一聲,將寶劍用力收入劍鞘,掛在腰間。那絕然的表情與動作,讓我心中生出一種不安的預感,莫非李恪正為何事煩惱?
這時,小興進來稟報:“殿下,紇幹承基求見。”
“讓他進來。”
一臉焦躁之氣的紇幹承基大步流星地來到庭院中,對李恪行了一個軍禮,猛地看到一旁站立的我,這個曾經差點殺死我的莽漢吃了一驚,一臉狐疑,不明白我這個險些作了他刀下鬼的人為何現在卻成了李恪的座上賓。
我也感到很不自然,尷尬地朝他點了點頭,算是見過。
“紇幹承基,你來所為何事?”李恪對部下永遠是一成不變的冷峻威嚴。
紇幹承基躬身答道:“殿下可曾聽說,軍中──”
話說了一半的紇幹承基忽然閉口不言了,他疑慮地看了我一眼,很明顯是不希望有我在場。
李恪皺眉道:“為何這般吞吞吐吐!?”
紇幹承基有些猶豫著說道:“可否請殿下屏退左右......”
李恪打斷了紇幹承基的請求,正色言道:“她無需回避,你但講無妨。”
紇幹承基見狀,忿忿不平地稟告道:“殿下是否已經聽說,現在軍中謠言四起,說皇上處死李君羨實則是因為君羨有擁立吳王為帝的意圖,還說殿下您因為不滿太子之位旁落,曾秘密結會李君羨,預謀逼宮謀反,弒君篡位!還有謠傳說您對李君羨之死耿耿於懷,還時常接濟他的家人,並暗中對皇上怨言不斷等等。殿下,您出征在即,現在卻傳出這般不堪的謠言,如何是好?”
待紇幹承基氣哼哼地說完以後,李恪不僅沒有大驚失色,反而十分平靜地說:“這些我已經知道了。”
紇幹承基道:“殿下,依末將看,這定然是長孫無忌那個老狐狸的詭計!殿下如今重新得到皇上的器重,被封為征討大將軍,一旦出征,必將立下萬世之功,到那時,李治的太子之位就保不住了,所以長孫老兒才使出這招借屍還魂的毒計,想掀起風浪以阻止殿下出征!”
李恪眉頭深鎖,目視前方,一言不發。
紇幹承基越說越激動:“殿下,這些日子以來,您一直忍辱負重,如今長孫無忌得寸進尺,欺人太甚!難道我們就這樣步步退讓,任他宰割不成?如果現在不出手,若皇上再聽信一時的謠言,有所動搖,殿下豈不是又要坐失良機了嗎!?”
李恪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仍然沒有響應。
紇幹承基急不可待地主動請纓道:“殿下,是時候給長孫無忌一點顏色看看了!殿下如有使令,末將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李恪終於發話:“紇幹承基,你先退下,本王自有計較。”
紇幹承基怔了一下,又急急央告道:“殿下,別再猶豫了,快出手吧!”
李恪厲聲喝道:“退下!”
紇幹承基失望不已,怏怏地告退離去。
李恪緩步走至庭院正中,仰天長歎,一隻手緊緊握住佩劍的劍柄。忽然,他拔出了鋒利的寶劍,用力擲向不遠處的空地上,劍身穩穩紮入了泥土中。
原來,李恪之前的鬱鬱寡歡都是由此而來。望著此時李恪那悲涼的背影,我後悔自己剛才為什麽不回避,而要傻傻地親眼目睹李恪此時的失意與懊喪,讓他在所愛的女子麵前尷尬。更恨自己的無能,如此危機麵前卻完全幫不了他,想不出一條象樣的計策。
與其為自己的多餘感到無地自容,還不如無聲地離去。
“墨兒,不要走。”
在我轉身想要離去的一霎那,李恪忽然挽留道。
我再次回轉過來,麵對的仍舊是李恪的背影。
“恪哥。”
李恪也轉身麵對我,莞爾一笑,沒想到此時此刻的他竟然還會微笑,隻是這笑容十分慘淡淒涼。
“如果你是我,會接受紇幹承基的提議嗎?”李恪竟這樣問道。
“這......”我有些意外,但還是如實道出自己粗淺的想法:“如果是我,我也許會對謠言充耳不聞,無動於衷,毫不在意失去出征的機會,因為我原本就甘心做一個凡人,選擇平靜安穩的活在世間;如果是我,我也可能會讓紇幹承基抑或親自手提利劍斬下長孫無忌的首級,以解多年來的心頭之恨,因為我不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而恪哥畢竟不是我,既不肯甘居人下,又能夠忍辱負重,用何種方式應對,都一定會經過深思熟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