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里不留行(3)
「孫將軍,您身上還有傷,還是跟樂校尉回去吧!」扶住孫奕之的,是個穿著灰袍的仵作,臉上蒙著張白布,只露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儘管眼白中布滿了血絲,眉宇間滿是疲憊,扶住他的手卻依然穩定有力。
「你叫什麼?」孫奕之第一次正視身邊這個一直跟著他驗屍的仵作,這類人一向是衙門中最低級最被人鄙夷疏遠的,可他卻覺得,這個大半天都默不作聲地清點屍體的男子,身上有種異於常人的氣質。
「蘇詡。」那人的聲調平淡沙啞,並不動聽,卻有種不卑不亢的從容,並未因自己的身份而顯得卑微。
樂澤生怕他衝撞了孫奕之,急忙說道:「孫將軍,此人並非衙門中人,因為仵作人手不足,大人特命人從軍中借了幾位軍醫前來幫忙,這位就是長勝軍的蘇軍醫。」
孫奕之一怔,沖著蘇詡一拱手,「多謝蘇軍醫。」
蘇詡擺擺手,低聲說道:「孫將軍不必多禮。蘇某昔日也是大將軍麾下一員,如今大將軍蒙難,蘇某不過是略盡薄力。孫將軍若是肯聽蘇某一言,就請回去歇息。需知欲速則不達,過剛易折,將軍身負重責,切莫耽誤傷情,誤了大事。」
「蘇先生說得是,是奕之心急冒進,受教了。」孫奕之聽得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澆下,豁然冷靜下來,恭恭敬敬地向他一揖到底,「不知先生可否與奕之同去,奕之尚有幾點疑問想要請教先生。」
「可。」蘇詡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一抬手,「請——」
樂澤沒想到這兩人說走就走,甚至連跟他招呼也沒打一聲,孫奕之就領著蘇詡出了山莊,要了兩匹馬,絕塵而去。看著他們身後的一路煙塵,樂澤一拍腦袋,終於醒悟過來哪裡不對,原本想休息的人是他,如今那二位都走了,反倒是他得在這又臟又臭又可怕的廢墟上看守一夜,真是悔之莫及,追之不及了。
蘇詡跟著孫奕之進了姑蘇城,原以為是去吃飯,可沒想到他帶著自己在城中七繞八繞的,穿街過巷,不知轉了多少個圈子,最後竟到了一片臭氣熏天的街區。他心知有異,卻並不言語,只是默默地看著孫奕之疲勞過度的臉上一雙晶亮的眼,暗暗地嘆息了一聲。
到底,這位孫小將軍,還是不肯聽他的話休息啊。
「到了!」孫奕之終於在一處破舊的小院門口停住,下馬後,向他伸出手來,十分誠摯認真地說道:「蘇先生,請下馬。」
蘇詡皺了皺眉,並未下馬,「孫將軍帶蘇某來此,為何?」
孫奕之深吸了口氣,哪怕這裡的空氣再腥臭污濁,都比不上胸口那堵著他滿腔熱血的怨氣,定定地望著蘇詡,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這裡,還有一具屍體,需要先生幫忙。」
蘇詡一挑眉,他自午時進入清風山莊,早就聽說上午孫家小姐屍體被竊一事,如今看到孫奕之臉上悲憤的表情,心下瞭然,當即點點頭,並未用他扶持,微微一側身,便已下馬,姿勢之從容,莫說如今受了傷的孫奕之,就算他平日未受傷的時候,動作再利索,也做不到如此輕描淡寫的優雅。
孫奕之心頭一凜,自然明白他此舉的意思。此人雖是軍中醫生,卻一無軍制,二無官職,可謂超然物外,無欲無求。如今小露一手,也是讓他明白,自己並非尋常醫者,若非與孫大將軍的淵源,只怕根本不會來做個臨時的仵作。
心念及此,他越發的恭敬了幾分,雅之的屍體,他根本連看都不敢看,可明知道這是最可能有線索的地方,又不甘心放棄,所以在發現蘇詡時,才會如獲至寶,迫不及待地帶他來這裡。
一推開院門,孫奕之就見伍封還呆坐在院中,一臉獃滯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便輕咳了一聲,「阿封!」
「孫大哥!你回來了!」伍封聞聲一驚,一回頭看到兩人,有些愕然地看了眼蘇詡,「十七哥,你怎麼也來了?」
蘇詡看到他一身又臟又破,額頭上還紅腫一片,皺了皺眉,問道:「怎麼搞得?」
伍封順著他的視線,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剛一碰到腫塊,就疼得倒吸了口冷氣,一邊抹著臉,一邊含含糊糊地說道:「沒事,我……我不小心……摔的!嗯,是摔的!」
蘇詡哼了一聲,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哼道:「看來你還真是會摔,是摔到哪個土坑裡從頭滾到腳了嗎?也不知道清洗,若是被你娘知道……哼哼……」
伍封聞言,腦海里稍加想象,就打了個冷戰,立刻打躬作揖地哀求道:「十七哥,我錯了還不行嗎?我這不都沒敢回去,就是怕我娘擔心,你就行行好,幫我保密一次,行不?」
蘇詡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伍封一低頭,就被他一巴掌拍在腦門上,也不知他何時從哪裡摸出塊膏藥來,先是用快白布給他擦了擦頭,然後就簡單粗暴地將那黑乎乎的膏藥直接貼在了他的額頭上,伍封疼得呲牙咧嘴,卻也不敢叫出聲來,只能咬著牙硬生生地忍著。
孫奕之聽著這兩人的對答,再看看蘇詡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孔,腦中靈光一閃,終於知道這位讓樂澤都禮敬三分的軍醫是何來歷了。
吳國的王族來自周王室,是為姬姓,除此之外,吳國還有五大世家,世代為吳國上卿大夫,主掌民政、祭祀、農牧、軍政、司法,各有擅長,世代相傳。這五家,便是蘇、華、王孫、司、樂五姓世家。這五家與王族世代通婚,姻親關係錯綜複雜。由於當年公子光用專諸刺王僚,要離刺慶忌,得位之後,對當初曾支持王僚的世家忌憚頗深,才會重用伍子胥和伯嚭等楚臣,徹底打破了世家壟斷朝堂的局面。饒是如此,世家子弟因為百年來通婚聯姻,早已結成牢不可破的關係網,縱使君王有心,也無法徹底根除世家在朝中的力量。
就連伍子胥和伯禧入吳之後,雖官至左右相,但也免不了需要世家支持,便各自與世家聯姻。伍子胥如今的夫人便姓蘇,蘇夫人的母親廣陵公主乃是闔閭的姑姑,夫差的姑祖。如今蘇家的家主蘇素則是蘇夫人的兄長,現任職吳國司士,掌管糾察百官,任免賞罰,責權之大,僅次於三公。
蘇家這樣的大族,子弟無數,能讓蘇夫人都記住,跟伍封熟絡的,顯然不會是什麼旁支子弟。只是不知為何堂堂蘇家子弟,會屈就於一個軍醫的職位,還肯紆尊降貴地前往清風山莊做個仵作。
「蘇兄……」孫奕之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把話說清楚,「此間屋中,乃是舍妹雅之。還望蘇兄能替我驗屍,若能找出線索,奕之感激不盡。不過……此事關係舍妹名聲,還望蘇兄……」
「在我眼裡,屍體就是屍體,不管姓甚名誰。」
蘇詡擺了擺手,依舊是毫無表情的棺材臉,冷冰冰地說道:「信,就驗,不信,就走。」
孫奕之被嗆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只能無力地點點頭,伸手邀他入內。
蘇詡也毫不客氣,甩開伍封便大步朝那低矮陰暗的內室走去,孫奕之一開門,他便聞到了裡面一股混雜著香料和鹹魚臭氣的味道,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又從袖中取出那塊蒙面的白布戴上,方才走了進去。
孫奕之遲疑了一下,還是停在了門口,並沒有走進去。
他今天在清風山莊看了一天的屍體,其中有不少都是經由蘇詡的手驗屍,他的手段自是一清二楚,在看別人的屍體時他能做到冷靜,可如今裡面是自己血脈相連的親妹妹,他連看一眼,都會覺得心痛如絞,哪裡忍心親眼看著她死後還被人翻檢。
若能在清風山莊找到任何線索,他都不忍再讓人來碰她一下。
可那些死在山莊的黑衣人,都是被人精心訓練出來的死士,武器衣著都是特地訂製的,根本沒有任何印記和身份標識,連中都府的城守都來挨個認過人,也沒發現任何常駐姑蘇的人。而且根據他們身上的傷痕,除了與清風山莊的庄衛同歸於盡之外,還有不少都是死於箭下,不知是他們的內訌還是殺人滅口。
總之這一天下來,沒有任何有用的線索,如此拖下去,再想找到線索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所以他才會不顧一切地帶蘇詡來了這裡。
可是人都到了,他卻又不敢看,不忍看,甚至後悔心痛,慚愧自責,站在門外如泥雕木塑一般,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伍封也沒敢吭氣,老老實實地站在孫奕之身邊,頭上還頂著塊巴掌大的黑膏藥,幾乎連眉毛都蓋住,只露出下面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寫滿緊張的情緒。
青青一進門,就看到這兩人獃獃地站在門口,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們兩個,轉職當門神了么?」
「噓!——」伍封一看到她,先是眼睛一亮,繼而聽到屋裡傳出一聲冷哼,頓時一驚,急忙衝上前將她拉到一旁的角落裡,壓低了聲音說道:「十七哥正在給雅之妹妹驗屍,我和孫大哥都不敢進去……」
「十七哥?什麼人?」青青一皺眉,不滿地朝孫奕之那邊瞥了一眼,「他帶來的?」
「是,十七哥就是蘇家的十七公子蘇詡,現在是長勝軍的軍醫,」伍封小聲地說道:「他醫術很高明,今天特地來幫忙驗屍,他也是我大哥的好友,今天被他逮到,我回家一定會挨罰的,唉……」
他這會兒全然忘了自己是怎麼到這兒來的,非但沒有曾為人質的自覺,反倒看著青青比自家的世交還要親切,直接就將蘇詡的身份盡數兜底給了她。
「蘇家?」青青一聽到世家子弟,就忍不住有些頭疼,又有些好奇,「蘇家的人,怎麼會……會驗屍?」
「十七哥不一樣的!」伍封顯然對蘇詡推崇備至,連頭上頂著膏藥都忘了,「十七哥無心為官,十三歲就跟著師傅遊歷諸國,後來學了一身醫術回來,舅舅為此都動了家法,他非但不改,還跑去長勝軍做了軍醫。聽說是孫大將軍收留了他,舅舅才沒有繼續追究,只當時少了個兒子。可阿娘說,十七哥才是兄弟里最聰明的,只可惜誤入歧途,讓我千萬莫要學他……」
「你阿娘想多了。」青青同情地看著他,「你就算想學,醫術那麼高深的東西,以你的智商恐怕學一輩子也出不了師。」
「你……我……」伍封被她噎得差點上不來氣,想要生氣發火,可一對上她彎彎如月的眉眼,就頓時沒了脾氣,只得悻悻地說道:「我才不會學他。我要像我阿爹那樣,領兵出征,為國為民,做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好大的口氣。」
青青嗤笑一聲,不屑地說道:「但願你能真的為國為民,而不是禍國殃民。」
「我才不會!」伍封氣得差點蹦起來,「不信你等著瞧!」
青青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好,我就等著瞧。」
「幼稚!」孫奕之回過神來,看到這兩人像孩子一樣鬥氣,忍不住皺了皺眉,沖伍封一招手,「阿封,過來!」
伍封嚇了一跳,看了眼青青,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地走回孫奕之身邊,「孫大哥,什麼事?」
「沒事不能叫你了?」孫奕之冷哼一聲,白了青青一眼,又順手朝伍封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拍在他貼著膏藥的腫包處,疼得他嗷的一聲捂著腦袋後退了幾步,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還知道疼啊?知道疼還不記得這是誰弄的嗎?離那妖女遠點,不然你個蠢貨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她不是妖女!」伍封抱著腦袋,還是忍不住爭辯了一句。
孫奕之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得了,我知道你將來會怎麼死的。」
「怎麼死?」伍封愕然地看著他,「你會算命了?」
孫奕之捏了捏拳頭,冷笑著說道:「不會算命也能看出來,你這樣的,除了蠢死,還能怎麼死?」
青青在一旁聽著,終於忍俊不住,笑出聲來,「你們那位世家子,驗屍還得驗多久?能不能行啊?」
「他要是不行,你能行?」
孫奕之一看到青青,就有種恨得牙痒痒的感覺。明明知道,今日的一切,是早有人精心謀划的結果,可眼前這個女子,卻是清風山莊覆滅之災的禍根,若非是她破壞了竹林陣,又怎麼會引來那些刺客。若非是她傷了爺爺,堂堂兵聖又怎會被毒劍所害?可他更清楚,她只不過是被利用的劍,他自幼所受的教育,都不容他遷怒於一個女子,只是心中的不平與恨意,無論如何也無法輕易消解。
青青剛想反唇相譏,但見他眼中隱隱壓抑著的恨意,想起正因為自己,害得孫武冤死,使得清風山莊慘遭滅門之禍,心中愧疚已生,偏又不肯向他低頭,乾脆一偏頭,說道:「既然你們自己能行,那我就此告辭!」
「你要去哪兒?」伍封一聽她說話的口氣,彷彿就此告別再不回來,頓時就急了,「外面這麼亂,你一個女子若有事……」
「你有事她都不會有事。」孫奕之一把拉住了伍封,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斥道:「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伍封看了青青一眼,再看看孫奕之,滿眼的掙扎糾結,明知道自己不對,可偏偏就控制不住。
青青嗤笑一聲,說道:「是啊,二公子,莫要忘了你的身份。手下敗將還好意思在我面前咋咋呼呼,對了,免費送你們個消息——昨晚毀了清風山莊的,可不是一批人……」
「沒錯,至少有兩撥人。」
一個微微有些沙啞低沉的聲音從內室傳出,蘇詡緩緩走出來,在院中的水缸前站住,一伸手,孫奕之看到他那雙血淋淋的手心頭就是一顫,急忙過去用水瓢舀了水給他沖洗。
他方才一邊洗著手,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傷害令妹的,亦不止一人。應該先是有人制住了她,將她藏於某處。可後來被人發現,才會發生……之後那些人為了滅口,方才掐死了她。先前之人下手很輕,本意也並非傷人,只是沒想到還有後來人。孫小將軍,兇手應是用劍高手,而且是左手劍……」
「左手劍?!」孫奕之眼神一凜,殺氣迸現。
蘇詡並未理會他,只是自己比劃著手掌,認真地說道:「死者頸間淤痕右重左輕,拇指痕在右,間有凹痕,一擊斷喉,舌骨及頸椎斷痕鮮明,兇手顯然並非尋常武夫……」
「左、手、劍!」
孫奕之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裡擠出個名字來,恨意濃重得幾乎化為實質,最後幾乎帶著血淚般嘶吼出聲。
「田、靖、遠!」
伍封被他吼得渾身一震,方才明白這兩人話中的意思,聲音顫抖地問道:「殺……殺害雅之妹妹的,是……是田靖遠?」
「左手劍?是什麼人?」青青聽得眼睛一亮,對這種不走尋常路的劍客,格外的感興趣。
蘇詡這才看到她,微微皺了皺眉,問道:「這又是什麼人?」
「她是……」伍封剛想介紹,忽然一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可以向孫奕之坦白自己被青青擄掠的經歷,可不敢告訴這位算是表哥的蘇十七,他知道就等於阿娘知道,阿娘知道就等於阿爹知道,那後果……他實在不敢想象。
「左手劍田靖遠,是齊國第一劍客。」
孫奕之深吸了口氣,深深地看了青青一眼,「此人貪花好色,為人陰險奸詐,亦有人稱之為摧花劍。這次試劍大會,他亦在應邀之列,與齊國公子宓一同前來,就住在鏡湖村荷風居。」
「齊國人?」青青不禁脫口而出地說道:「你們不是要與齊國交戰,他們怎麼還敢來?」
「與齊國交戰?何出此言?」
孫奕之一驚,狠狠地瞪著她,一隻手下意識地按在了劍柄上,隨時都可拔劍而出。這等軍機大事,連朝中都未有定論,她能知道的渠道,唯有後宮,一念及此,他想起那個衝冠後宮的越女,心中的殺意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