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拂衣辭世喧(4)
越王接見齊國來使之事,范蠡也是事後才知道。
吳王要伐齊,對於越國來說自是好事一樁,若能借著吳齊之戰削弱吳國之力,越國也可早日翻身出頭。勾踐自不會放過這等良機,早就安排人與齊國勾結,甚至合謀聯合秦楚諸國間客,剷除了孫伍兩家,斷去了夫差的左膀右臂。
可范蠡怎麼也沒想到,勾踐會算計韓霄子一行人,縱容齊國間客去暗算青青母女。這種行徑,說出去無異於恩將仇報,就算是一國之君,落下這等刻薄寡恩的名聲,日後也無人再願為他效力。他說不得,卻又忍不得,這幾日連宮中都不願去,寧可借著處置吳使被刺一案巡查,也不願再去見這位主君。
兔死狐悲,寒心之餘,他怎麼也不肯相信,青青那樣的女子,會這樣無聲無息地死於一場陰謀。
他守了三日,今日終於看到她,儘管她此刻模樣大變,可那雙眼,卻是他一生也無法忘卻的。若不是當初他執意找她出山授劍,也不會引出後來這些事,如今害得她家破人亡,再看到這雙明澈的眼時,竟讓他有種不敢面對的愧疚。
孫奕之護著青青,立刻發現了范蠡的異樣,當即不滿地哼了一聲,說道:「查完了嗎?我們還得趕路,大人若是無事,便請放行。」如今魯國與吳國交好,作為吳國屬國的越國,自是不敢為難能拿到吳國文書的人,便是明知面前這人時范蠡,他也一樣敢粗聲粗氣地說話,毫無懼色。
他越是如此,周圍那些越兵對他越是小心翼翼,吳使一行人方才出事,他們還沒找出真兇,無法向吳國交代。若是這個時候,再鬧出別的事來,只怕火上添油,愈發不可收拾。故而這幾日城中外緊內松,從上到下都格外謹慎,如履薄冰。
范蠡被他這般一吼,頓時回過神來,見這人看似粗莽,可護著青青的手小心地輕撫著她的後背,青青也格外信賴地偎依在他懷中,她如此溫順乖巧的模樣,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安下心來,當即揮揮手,讓查驗文書的越兵放行,「讓他們走吧!」
說罷,他轉身上馬,乾脆地離開了城門,朝著城外策馬而去,丟下身後一頭霧水的越兵,茫然地看了眼這輛馬車上的人,終於還是聽話地放行。
出了城門,孫奕之總算鬆了口氣。他雖不懼范蠡和勾踐,甚至還通過留在諸暨的暗樁收到過勾踐傳來招攬之意的訊息。這位胸懷抱負的越王還以為他不容於吳王之後,或許會投靠於他,真當他是傻子一般。
就算他不知道自家的血仇于越王有關,見識過他利用完青青又反手出賣給齊間的涼薄之舉,也萬萬不敢投靠於他。只是不知范蠡看了他如今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後悔當初所做的那些犧牲。
只不過,這世上的靈藥有千百種,唯獨沒有一種叫後悔葯。
青青到了城外,便不肯再憋在馬車裡,反倒搶著要趕車,孫奕之只得讓司時久自己騎馬跟著,他陪著她一起坐在前面趕車,看到她揮舞著鞭子,卻只是在馬兒頭頂上方甩著空鞭,便讓兩匹馬聽話地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輕鬆如意,簡直比真正的車夫還要熟練。
他不禁有些驚奇地說道:「想不到你趕車的水平還真不錯啊!」
青青卻得意地揚起頭來,燦然一笑,「幾十隻羊兒我都能一個人看過來,兩匹馬兒更沒有問題!」一說起羊兒,她忽然又想了起來,回頭問道:「我的小羊呢?你說過要給我找回小羊的!」
「小羊……」孫奕之有些後悔起自己的多嘴來,眼珠一轉,輕咳一聲,說道:「小羊跑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們現在就是去找它的啊!我聽人說它們跑去了魯國,怕它們被人抓去吃了,所以才急著帶你去。」
「啊?怎麼會跑那麼遠啊!」青青一聽就急了,「若是找不回來,阿娘一定會擔心的,那我們快點去找吧!」說著,她手一抖,馬鞭依然沒落在兩匹馬身上,只是凌空甩了個響鞭,馬兒便已會意地加速,飛快地順著大道前行。
孫奕之見她一顆心都惦記著那些「失蹤」的羊兒,正好以此為借口,便引著她離開諸暨,一路北上。青青的身體恢復力遠勝於他,這幾日下來,外傷內傷都已痊癒,若非這古怪的離魂之症,完全是個好人兒。而他內傷未愈,一路顛簸,反倒弄得差點傷口迸裂,只得找借口讓她停車找羊,方才拖慢了行程。
只是他們方一停下,便有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頭戴斗笠身穿黑袍,一看到兩人,方一勒馬駐足,就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孫奕之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家暗樁,結果上前一看,摘掉斗笠,那人從頭到脖子都纏著布條,被包紮的嚴嚴實實,饒是如此,那布條上還有粉色的血液和淡黃色的膿液沁出,連露著的一雙眼中,也滿是血絲,那模樣竟比惡鬼還要駭人。
「你怎麼來了?」孫奕之認出他便是火場中被他扔出的那個鬼面人,卻不知他傷勢如此之重,為何還要追來。青青更是被他嚇了一跳,哇地大叫一聲,便鑽進了馬車裡,連趕車都不願出來了。
鬼面人眼神一暗,指著馬車嗚嗚地說了幾句,含糊不清。
孫奕之只能根據他說話的口音和嘴型猜測,「你……求醫?還是找她?」
鬼面人先是搖搖頭,又立刻點點頭,被纏得緊緊的臉上有沁出些膿血來,眼神卻越發焦急,看到他臉色的不解之色,忍不住舉著一隻斷手比劃起來。
孫奕之看了眼他的斷手,皺了皺眉,雖是知道他並無惡意,但對他如此緊張青青,不顧自己的傷勢追來之舉,仍是有幾分芥蒂,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想讓她幫你治傷?恐怕不行,上次你都嚇到了她,她如今自己都認不得人,什麼都記不起來,更沒法幫你了!」
鬼面人眼中閃過一抹怒意,繼而又有幾分失落,黯然地低下頭,後退了幾步。
孫奕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身形,腦中閃過一個人名,卻又有幾分懷疑,轉身拿起青青丟下的馬鞭,繼續驅車前行,方走了幾步,一回頭,見那鬼面人又翻身上馬,默默地跟在後面,他不禁眼角一跳,忽然停下馬車,沖著那人大叫一聲。
「聶冉!」
鬼面人渾身一顫,勒馬駐足,望向他的眼神中滿是震驚之色。
「果然是你!」孫奕之冷笑一聲,直視著他問道:「你不是已經離開越國了么?為何又會回來?趙家失火之事,可與你有關?你別跟我說,你是為了救人才傷成這樣!以你的功夫,在那種火中救下青青,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他的眼神如箭,直刺聶冉心底,彷彿能一直看到他內心潛藏的愧疚與痛悔,言辭如刀,根本不容他有半點狡辯。
聶冉呆立良久,忽然仰面朝天,慘叫一聲,撥轉馬頭,狠狠一拍,那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便飛奔而去。
司時久嚇了一跳,剛要去追,卻被孫奕之叫住,「讓他走,不必追了!」
孫奕之回頭看了眼悄然無聲的車廂,從聶冉出現開始,青青一直縮在裡面不肯露面,便知她縱使不記得許多人和事,也不願面對聶冉。他先前安排司時久前來傳信之際,便已讓人照看著她,自是知道聶冉和問晷與趙家的來往,也查清了兩人的身份,先前見聶冉離開,還以為他顧及師門之情而放棄任務,如今再看到這鬼面人這般情形,便知道趙家出事定然與他脫不了干係。
司時久一直負責此事,自然也看得出來,不禁有些擔心地問道:「將軍既知他與趙家的事有關,為何還放他離去?」
「他走不了。」孫奕之冷冷地看著聶冉離去的方向,輕哼一聲,「此事雖與他有關,但未必出於他本心。當日他在火場中受傷最重,也是為了護住青青。青青如今變成這樣,就算我讓他走,他也不會走。眼下最重要的是去魯國,等青青的病好了,這筆帳,再慢慢與他算個清楚!」
司時久恍然大悟,孫奕之當日衝進火場后第一個扔出來的便是鬼面人,他最清楚當時的情形,自然不會看錯。若真如他所言,那越是如此無視於他,對聶冉而言,便越是痛苦。
聶冉本就不是真正的間客,自幼受聶淵收養教導,傳授武功劍法,本是名揚江湖的遊俠劍客,只是一時因情動心,誤入歧途,方才會背師叛祖,出賣親友。他從莫傾處得知真相,原本就已悔恨萬分,再加上趙母之死青青之病,更無法從此中解脫,這會兒被孫奕之識破,才會慚愧而去。
饒是如此,他只怕也不會走遠,青青一日未愈,就算趕,也未必能趕得走他。
果然,到得傍晚打尖住店之時,孫奕之陪著青青到客房中放下行李,一推開窗子,便看到對面的樹林中,一人一馬,遠遠地望著他們。他「啪」地一下關死了窗子,拉上窗栓,面上若無其事地招呼著青青去吃飯,唇角卻噙著一抹冷笑,始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