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悲泉共幽咽(3)
次日清晨,東方天際剛有一線朝陽露頭,孔丘與蘧伯玉便已起身,看到孫奕之和青青在正殿中央相對而坐,盤膝屏息,猶如兩尊雕像一般,不禁輕輕點了點頭,對他們的知禮曉事表示讚許。
孫奕之昨日已經趁著扶他回來休息的功夫,悄悄地將自己與青青的事簡單說了一下,一則是讓他老人家心中有數,二則是提前打個準備,免得講究禮法的老師看到他們過於親近而引起誤會。
孔丘這會兒看到兩人如此正襟危坐,哪怕同處一室,也未有親近之狀,倒也安心了幾分。昨夜初見青青之時,他也嚇了一跳。
孫奕之是他這麼多學生里,教的時間最短,卻最為特別的一個。他不似宰予那般叛逆得憤世嫉俗,也不似子路般耿直得近乎無私,正如他家祖所著之兵法,第一句便是,兵者,詭道也。兵家重得失勝負,君子則重義輕利孔丘原本並不想收這個學生,只是礙於一人的面子,方才留他隨學一年。
儘管那時他不過八九歲,卻早已開蒙,雖為兵家子弟,能走便開始洗筋伐髓,三歲開始習武,卻也不曾落下過讀書識字。也正因為他天賦出眾,過目不忘,舉一反三,孫武才會全力栽培這個長孫,用盡了人情,幾乎相識的老友都被他騷擾個遍,孔丘作為當世聖人,他自是想盡辦法將孫奕之送來求學。
短短一年,孔丘便看出了這個徒弟的狡黠之處,他在待人接物上完全可以做到以禮相待,煦煦君子之風,絲毫不差。可對於他想要得到的東西,他卻從不謙讓,哪怕對上比他大十幾歲的世兄,也毫不退讓,偏生他年紀雖小,一身武功卻格外出眾,結果搞得那些師兄們反倒怕了他。
這樣一個學生,離經叛道之事做來皆屬尋常,孔丘原本還擔心他歸家之後,殺戮太重,卻不想他竟為了救伍子胥家人,而放棄榮華富貴,雖被吳王視為叛逆,但在他眼裡,卻不失為君子之道。
如今魯國已安,冉有讓孫奕之送信過來,一則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二則是為他歸國做準備,孔丘周遊諸國,一心想實現自己以禮治國的理念,卻屢屢受挫,到如今已是心灰意冷。哪怕昨夜衛王想要請他出仕,他也明白,那是因為子路在孔俚封地為宰,治理得當,收益日增,才讓衛王動了心,再加上如今孫奕之到來,他身邊弟子文武兼備,便成了衛王眼中的大才。
說到底,衛王看到的,是他們能帶來的利,而非孔丘做追求的禮。
因此他才會借著衛王得位不正,名不正言不順之理,謝絕出仕於衛。
不仕於衛,並不等於他放棄自己的理想,他依然希望,這次回到魯國,能再現輝煌,打造一個國富民強的禮儀之邦。而他如今的精力有限,若能得孫奕之這般文武全才之人在旁襄助,必然事半功倍。
就沖這一點,他的些許張揚失禮之處,孔丘也就默默包容下來。
孫奕之並不知道這位老師如今的心理變化,只是一睜眼便看到他與蘧伯玉在意旁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嚇了一跳,急忙起身行禮,見過兩位長者。青青跟著他有樣學樣,亦是抱拳行禮,長揖及地,倒是引得二老都忍俊不住,笑了起來。
「免禮免禮!」孔丘伸手虛扶了一下,便對孫奕之說道:「一看這就是你教的,好的不教,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帶成這般。先前你說趙家姑娘出身晉國趙氏?」
青青看了孫奕之一眼,見他一臉的苦笑,便明白他是為了替自己抬高身份,這些世家貴族出身之人,對門第出身看得格外之重,只是不知他在乎的,是這位享譽天下的聖人的看法,還是他自己的心結。她略一沉吟,還是坦白地說道:「我阿爹和阿娘早已脫出家族,我是在越國苧蘿村長大的,從未見過趙氏之人。」
「原來如此。」孔丘意味深長地看了孫奕之一眼,微微一笑,他活了六十多年,如何看不出來,這女子身上的氣度,質樸無邪,渾然天成,宛若一塊璞玉,絕非世家之人,「無妨無妨,趙姑娘天真淳樸,又有一身好武功,不知師從何方高人?」
青青聽他口氣和藹,笑容慈祥,也鬆了口氣,坦然答道:「我師父從未說過他的名字,只讓我跟白猿練劍,其他什麼也沒告訴我。」
孫奕之急忙說道:「青青的師父是世外高人,早已隱逸山林,我也未曾見過。兩位先生不若先去用過朝食,再一同去昭陽殿看看龍圖清理的如何了。」
蘧伯玉點點頭,看出他們師徒之間暗潮湧動,輕笑道:「走吧。這龍圖關係甚大,我們還是早些去看,或能有所體悟。」
一聽他們提起龍圖,孔丘也失去了了解青青來歷的興趣,他生平最得意之作,莫過《春秋》,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西周王侯,編著這部史書不但讓他看清歷史變遷,更認定自己所承載的重責,越是在此禮崩樂壞之際,越是要堅持周禮,方能感化人心,得天下大同。
這龍圖,乃是上古顓頊大帝時期的古物,這位古帝亦是首代大巫,玄宮創立至今已有兩千多年,仍無人能破解其中玄妙。殷商亂政之後,玄宮隱匿,能溝通天地的大巫更是成為傳說中人。可他查閱各種文字記載,確定這玄宮定然存於帝丘,若能發掘出玄宮遺迹,找到顓頊大帝的玄玉圖,或許便可破解其中之秘。
一想到此處,便是聖人也心熱起來,一揮手,便道:「去去去,這便去吧!」
孫奕之鬆了口氣,看到兩老急急朝殿外走去,剛要跟上,卻見青青仍站著不動,便伸手拉了一把,「一起去吧!」
青青卻甩開他的手,定定地望著他,說道:「我若不是趙氏女,你可會娶我?」
孫奕之一怔,看到她眼中的懷疑痛楚,立刻反應過來,輕嘆一聲,說道:「青青,我向你阿娘求娶你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你是趙氏女。孔師和蘧大夫都是當世高人,我本以為如此說法能好一些,是我俗了。對不起。」
他如此痛快地認錯,青青轉怒為喜,燦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只是我不想做什麼趙氏女,我就是我,我只是苧蘿村的趙青青,不是什麼晉國趙氏女。他們若不喜歡,便不喜歡,只要……你喜歡便好。」任她膽子再大,說到最後,臉上也不禁微微泛紅,猶如春之桃花,夏之菡萏,難得嬌艷,燦然生輝。
孫奕之看得有些呆了,青青並非絕色美女,論清麗脫俗遠不及館娃宮的西施,論艷麗嫵媚更是與南子相差甚遠,然而她的坦蕩淳樸,毫無掩飾的歡喜心悅,真真切切的讓他心動神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說道:「你說得對,我喜歡的,是苧蘿村的青青,不是晉國趙氏女,別人喜歡什麼人,與我無關。青青……我心之中,唯你一人……」
青青看到他眼中熾熱之情,只覺得耳根都有些發燙起來,原本只是想質問他,不想卻變成了互訴心聲,偏偏此地周圍有無數耳目,他卻恍然未覺,羞得她急忙抽回手來,輕嗔道:「枉你還是聖人子弟,難道不知非禮勿言么?聖人還在前面,我們先過去看看吧!」
孫奕之見她逃也似地跑出去,飛揚的髮絲下,薄薄的耳廓在陽光下紅得透明,讓他心痒痒的,只想著此間事了,若有機會,一定要捏著她如珠如玉的耳垂,將那非禮之言,統統灌入她耳中。
等他們到了前殿,衛王早已派人備好朝食,幾人分席入座,只是心中俱挂念那陷坑龍圖,縱有山珍海味,也無暇細細品嘗,匆匆用過之後,便前往昭陽殿。
這一夜過去,昭陽殿前已全然不同。
夜間光線不好,很多東西原本就看不清,這會兒天光大亮,那些因地陷被坑的花草樹木都已被清理乾淨,沿著那陷坑周圍一圈,重新釘上了木樁圍欄,以防再有人不慎跌落下去。
陷坑之中,仍有些人在小心翼翼地清理著昨夜倒下來滅火的土堆,而那坑底原本噴涌的地泉,這會兒居然消失得乾乾淨淨,連那侍衛長得屍體和神獸石像都一併不見,坑底除了些許泥濘殘留著昨夜噴泉的印跡,除此之外,根本看不出,底下另有玄虛之所。
公子朝整站在陷坑旁,一身整潔的錦衣長袍上沾染了不少泥土灰漬,一雙素來勾魂攝魄的桃花眼這會兒竟布滿了血絲,眼底亦有青烏之色,顯然一夜未眠,一直在此調度安排人手,看到他們過來,急忙上前行禮,道:「宋朝見過兩位先生,孫將軍,幾位來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請幾位……」
「可是龍圖出了什麼問題?」孔丘長眉一揚,也顧不得跟他講什麼禮,急急地追問道:「可否讓老夫下去一看?」
公子朝看了孫奕之一眼,苦笑著說道:「先生有命,宋朝必當從之。如今下面另有變故,宋朝魯鈍,見識淺薄,未能參透其中玄機,故請幾位一同下去看看,或有所得。」
「哦?」孔丘眼睛一亮,立刻點頭說道:「既是如此,那我等這就下去。」
孫奕之朝陷坑之下看了看,下面至少有數十人在忙忙碌碌地清理著坑底的渣土碎石,地泉已退,磷火已滅,倒也不見其他危險之物,那麼多人在下面都沒事,孔師和蘧伯玉都是求知若渴之人,若不能親眼一見這千年古物,定然不能安心,他也只能先應下來,陪著他們下去一趟,再視情況隨機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