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於今國猶活(3)
「走就走!」
雨申本就不甘落於人后,他年紀輕輕就能夠從無數內侍中爭得衛王近身內侍之職,便是靠著這種處處快人一步的本事,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就算有風險,可若是不去搏一搏,便永無出頭之日。
他與公子朝的出身不同,就註定了這一世的眼光和選擇永遠無法統一。
青青看著他急切地朝下面走去,甚至一腳就跨過了兩級台階,直接踩在了第三級台階上,眸光忽地沉了沉,有意無意地擋在了魯盤的身前。
那一級台階,連孫奕之都不曾踩過。
公子朝的眼神始終沒離開青青,見她稍微動了一步,也跟著後退了兩步。
然而,什麼事都沒法發生。
雨申連頭也沒回,三步並作兩步走,一步就跨過兩三級台階,一口氣就沖了下去,幾乎一轉眼間,那黝黑的地洞口,便已看不到他的身影,只能聽到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踩在堅硬的白玉石階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一下一下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間。
公子朝轉過頭去,望著深不見底的地洞口,有些愕然。
孫奕之那麼容易就放棄,青青刻意地擋在魯盤身前,說明他們根本不願下去,這下面可能存在的危險,連他們都不敢輕易深入,他如何敢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可眼下雨申就這樣輕輕鬆鬆地下去了,沒有看到任何機關陷阱,也沒有暗箭毒蟲,平靜得如同行走於陽光下的花園,而非陰森恐怖的地下玄宮。
他忍不住抬頭朝上看了一眼,隔著數十丈的距離,看不清衛王的表情,更看不清紗帳后南子的神色,可他也能想象得到,此時此刻的衛王,一定得意於雨申的伶俐大膽,而鄙視著他的遲疑怯懦,遙遙的彷彿還聽到了衛王的笑聲,如同細細的鞭子蘸著水抽在臉上。
公子朝猛地回頭,狠狠地瞪了青青一眼,看到她眼中也有那種糅雜著輕蔑、鄙夷、嘲諷和厭惡的神色,彷彿一個在看熱鬧的路人,他咬咬牙,腳步沉重,一步一步地走到地洞口,朝下走去。
他心中隱隱的不安和恐懼之情,來得莫名洶湧,可前有雨申,後有衛王和孫奕之,那些人虎視眈眈的,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等著奪去他手中的權力,用他來打擊和進攻南子的地位。
就算害怕,他也得往下走。
只是他沒有雨申的急切,也沒有雨申的活力,腳步沉穩,一步一步地朝下走去,金絲雲頭履踏在白玉石階上,一步一級,每一步,都格外沉穩。他一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一手拿著根火摺子,目光直視前方,氣勢凝重,讓原本俊逸瀟洒的他更添了幾分軒昂不俗的風範,連衛王在上面看著,都不得不在心中暗嘆,宋朝之美,不愧為如玉君子。
然而,就在他一步一階,踩在第三級石階上時,卻忽然覺得腳下一沉,那級石階竟似向下沉了一沉,讓他一腳踏空,整個人失去了重心,猛然向前栽了下去。
「啊!——」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失去平衡向前栽倒之時,青青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條長鞭,向前疾沖了幾步,長鞭呼地揮舞出去,正好卷在了他的腰間,用力向後一拉,將他硬生生從地洞中拉了出來。
青青剛將他拉出地洞,就聽得下面傳來一陣雜亂的撞擊聲和叮噹聲,她心中一沉,順勢向後一甩,將公子朝扔在了一邊的地上,而她腳下一掠,卻朝著那地洞沖了過去。
「青青!不可!——」
孫奕之沒想到她竟然如此膽大,不但不知後退,還迎難而上,當即沖著衛王一拱手,說道:「玄宮之中,機關重重,還望大王准許末將帶人下去一探!」
衛王亦未想到,雨申輕輕鬆鬆地下去都沒事,公子朝居然才走了幾步就差點出事,當時心猛地一提,說不上是擔心還是害怕還是竊喜……此刻卻不得不點頭說道:「有勞孫將軍,還望孫將軍多加小心——」
孫奕之一見他點頭,壓根連後面的話都未聽全,匆匆拱手一揖算是行禮,一轉身便飛身跳下陷坑,幾乎足不點地飛掠過數十丈距離,衝到了魯盤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只說了句「跟我走——」便拉著他朝地洞沖了過去。
轉眼之間,從公子朝遇險被救,青青救人入洞,到孫奕之請命而來,拉著魯盤一起衝進地洞,從衛王到南子夫人到眾禁衛,甚至到被摔得七暈八素的公子朝,根本沒回過神來,便已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只能看到那深邃黝黑的地洞,和那潔白無瑕的白玉石階。
「大……大王……」公子朝只覺得渾身骨頭都快被摔斷了,腰間又麻又痛,連爬都爬不起來,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抬起一半的腦袋,氣若遊絲般說道:「小……小……小心……有……有詐……」
隔著數十丈之遙,從下至上的距離,根本沒人聽清他說了些什麼,就只見他抬了抬頭,嘟囔了兩聲,便一頭栽進陷坑底的爛泥之中,一張原本如玉如畫的俊顏,瞬間變成了泥污花臉,慘不忍睹。
「來人——速速救人!」不等衛王開口,他身後的紗帳中,便傳出了南子夫人的聲音,只是這一次,急切的擔憂之情,打破了原本的柔媚,隱約帶著幾分沙啞的厲色,讓周圍的人都覺得頭皮一麻。
「是!」幾個禁衛急忙應了一聲,一路小跑著順著木梯爬下陷坑,跑到公子朝身邊。其中一人正是公子朝的親衛宋煒,搶先將他保住,幫他翻過身來,免得他眼耳口鼻都埋入泥污中,生生憋死了自己。
「醫師呢?還不快去!」南子深吸了口氣,倏地掀開了紗帳,怒視了衛王一眼,「宋將軍為大王受傷,還望大王善待臣下,方能安定軍心,眾將士方能忠心為大王效力!」
衛王頭也不回的地冷笑一聲,卻還是點點頭,說道:「安醫師,速速去為宋將軍醫治,如若有失,必不輕饒!」
那安醫師喏了一聲,領著葯童笨拙地從木梯爬下去,走到公子朝身邊,從禁衛手中接過公子朝的手,把了把脈,又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皺起眉來,說道:「奇怪……公子脈象急促,亂中有力,並不似內傷之狀,倒似驚懼過度,一時氣血不暢導致昏迷……」
宋煒聞言大喜,急忙問道:「既然如此,醫師可否立刻救醒我家公子?」
安醫師遲疑了一下,坦言答道:「公子氣血瘀滯,又驚嚇過度,老夫倒可用針刺激穴位,以助清醒,只是刺激過度,只怕會傷及公子身體……」
「啊?」宋煒一驚,氣惱地說道:「你不是說公子沒事?區區驚嚇,怎會有那般厲害,你這庸醫……」
「這位小哥慎言!」安醫師不滿地打斷了他的話,冷哼道:「你若不信老夫,大可另請高明。只是這憂怖疾生,自古有之,驚懼過度,莫說亂了心智,便是生生嚇死之人,也是有之。」
他如此言之鑿鑿,宋煒卻壓根不肯相信,自家將軍雖算不得什麼神勇名將,以風流著稱,但也不是那等膽小如鼠之人,只不過踩了機關摔了一跤,豈會被「嚇」的昏迷不醒?
「胡言亂語!我自請夫人另請名醫,用不著你!」
宋煒叫過另一名親衛,將公子朝扶了起來,背在背上,連托帶拽的,廢了好大力氣才將他送出陷坑。
南子也不管衛王這邊如何打算,眼看公子朝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昏迷不醒,早已亂了陣腳,急急命人回宮,另行召請醫師。
等他們這一行人匆匆離開,那安醫師也吃力地爬上陷坑,回到衛王身邊,行了一禮。
「宋朝傷勢如何?」衛王一直盯著那黑白鑲嵌的地洞之口,連眼角都未瞥他一下,隨口問道:「多久能醒?」
「回稟大王——微臣……微臣不知。」安醫師支吾了兩句,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宋將軍脈息古怪,並不似內傷,然有瘀滯不暢之狀,怕是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
「哦?」衛王這才瞥了他一眼,問道:「如何個古怪法?」
安醫師沒想到他居然追根究底,額上頓時冷汗涔涔而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說道:「微臣不知……微臣無能!望大王恕罪!」
衛王卻輕笑了一聲,說道:「不知便不知,堂堂的衛國上將軍,孤的宮城禁軍統領,論膽氣連個內侍都不如,講武功尚不及別人的僕從,探個地宮踩個機關都能嚇成這樣。他若是醒著,只怕這顏面也難以保持,倒不如不醒……」
同樣的問題,孫奕之也在問青青,「你對宋朝下手了?他多久能醒?」
「我哪知道!」
青青如同一隻蝙蝠般,倒掛在地道的頂部,全靠著血瀅劍橫撐在甬道之上,看著下面深不見底的黑洞,斷開的白玉石階,兩側的石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箭痕,壓根沒心思去想那個空心枕頭的死活。
「先想想怎麼才能下去吧!」
再這樣掛著,她的力氣也終有用盡的時候,到那時,不光是她,還有那兩位吊在洞口的傢伙,也一樣會掉下去。
明明所有人都看到聽到雨申安然無恙地下來,可現在,就在白玉石階盡頭,那深不見底的黑洞直上直下,周圍滿是羽箭暗器,根本看不到雨申半點影子,就連他們三人,如今也懸在半空里,不上不下,進退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