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冶金寧輒躍(4)
孫奕之與夫差身邊的四劍都交過手,唯一沒見過的,便是工布。
早在他成為吳王宮禁軍統領之前,工布便已銷聲匿跡。他也曾問過孫武,孫武只說工布負責掌管夫差最隱秘的一支力量,也曾在他門下受訓,只是事關機密,哪怕親如子孫,他也不肯透露半點消息。
為了獨掌兵權,夫差縱容諸國間客行刺孫武,瞞過孫家耳目,其中就少不了工布之力。
可孫奕之怎麼也沒想到,掛著工布之名的,竟是自家兄弟。
此人姓田名汴,乃是孫家同宗。孫武祖上出自齊國田氏,與如今的田氏同出於田完門下,曾任齊國大夫,因功受封,被齊景公賜姓孫氏,自此開宗立姓,從田氏分支出來。后因齊國內亂,避居吳國,孫武原隱於山林,受伍子胥所薦,方才出仕領兵,後來於吳國一戰成名,自此祖孫三代俱投身軍中,與齊國再無聯繫。
田汴卻是從齊國逃亡而來,田氏在齊國雖勢大,但族中子弟眾多,他那一支與主家關係甚遠,后因族中爭權奪勢,他父母都死於內亂之中,唯有當時年僅六歲的他被家奴帶著逃往吳國,投奔了孫武。
他比孫奕之大了三歲,孫武收留他之後,便讓他與孫奕之同住同學,讀書習武,只是後來孫武前往諸國遊學拜師,他卻入了暗門,開始學習密諜暗間之術,雖同出一門,卻因性情脾氣各異,並不相投,後來兩人各自從軍,一明一暗,更是數年難得一見。
這幾年不見,孫奕之以為他一直在外行事,如今看到他出現的吳王宮,方才恍然大悟,原本心中的那些疑團,終於豁然開朗。
子貢能說動夫差對齊用兵,只怕其中也少不了他的參與,他與齊國田氏仇深似海,原本就一直慫恿孫武出兵,然而孫武並不贊同因私忘公,吳國這幾年才崛起,國力兵力,都不足與齊國抗衡,加上路途遙遠,疲兵難戰,糧草難繼,無論勝負,一場戰役消耗的人力物力都非現今的吳國能承受得起。
然而內有夫差好大喜功,野心勃勃,外有伯嚭子貢吹捧煽動,加上工布和西施等人日日在他身邊推波助瀾,夫差才不惜勞民傷財,先下邗國,開鑿運河邗溝,從水路北上,一戰不成,又聯合魯國再戰,如今終於大敗齊國,然而自己也損兵折將,耗盡國庫。
孫奕之原以為當初諸國間客是跟著青青和離鋒進庄,方才能破了清風山莊前的八卦陣,可後來聽離鋒所言,那些人早有謀划,遠在他來吳國之前。可見他和青青不過是被人利用,藉以分散孫家的注意力,真正出賣孫家的人,就在他眼前。
「田汴,阿祖待你一向不薄,你居然引狼入室,如此狼子之心,當真豬狗不如!」
「待我不薄?哈哈哈哈!」工布一陣大笑,笑聲如狼似豺,越發粗糲難聽,一雙眼因額上的刀疤而有些扭曲,射出陰狠冷戾的寒光來,「什麼叫待我不薄?孫家的兵書可有傳我?孫家的刀法可有傳我?你拜在孔丘門下讀書訪友、遊山玩水之時,可知我在幹什麼?我在跟那些野獸和老兵拚命!你們若真當我是親人,為何不肯替我報仇?」
「報仇?」孫奕之冷笑一聲,說道:「果然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爹為爭權奪勢,不惜手足相殘,事敗被殺,本就是自作自受。阿祖看在你年幼失沽,方才收養了你。沒想到養你反倒養成仇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讓你自生自滅!」
「哈哈,只可惜,當初那些想我死的人,現在都已經成了死人!」工布陰測測地一笑,拔劍出鞘,「孫奕之,你既然那麼想你阿祖,就讓我來送你去見那老頭子吧!」
他一上前,其他人自然閃開,將當中的大片地方,都留給兩人。
孫奕之年少便有盛名在外,享譽數載不說,場中一大半的禁衛都曾是他手下,曾得他教習劍術兵陣,自然知道他的厲害。工布雖是這半月才受吳王之命統領宮中禁衛,可他能得工布之名,劍法亦是不俗,眾人方才已經見識過孫奕之的辣手,自不敢靠得近了,免得遭受池魚之殃。
太子友被孫奕之擋在身後,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慎重臨敵,心下不禁有些擔憂,低聲說道:「你若能自己離開,便將我留下吧!莫要因為……連累了你!」
孫奕之輕笑一聲,說道:「太子不用擔心,就他那點本事,尚不在我眼中!」
說著,他腳步一錯,手中殘刀一挑,朝著工布橫劈過去,「接招!——」
孫家劍法源自戰陣,刀槍劍戟融會貫通,上馬提槍,下馬操刀,劍心明悟,自成一體。
工布亦是自幼隨孫武學劍,雖不如孫奕之天資過人,卻堅毅不拔,勤修苦練,方有今日之勢。當年他雖劍法比不上孫奕之,但對他的劍法最熟悉不過,早已在心中琢磨過無數次破解之法,不料這當頭一刀,卻疾若閃電,隱隱帶著風雷之聲,與孫家劍法大相徑庭,讓他猝不及防之下,險些被一刀劈中,急忙後退數尺,然而胸前衣襟仍是被橫劃了一道長口,露出裡面的肌膚來。
「再來!——」
孫奕之一刀未中,又是一刀,刀刀相接,如一陣旋風般,狂飆突進,逼得工布連連後退,左支右絀,只有招架之力,全無還手之機。
工布大驚失色,他一直算計著孫家,自然對孫奕之的一舉一動都極為關注,尤其他在宮中之時,更是暗中打探,無論是他教授給士卒的劍法刀法,還是與人比劍過招之時所用的招數,都一一記在心頭,回去不斷演練拆解,甚至還找了個劍士學著他的劍法與自己過招,等他能完全熟練地掌握孫家劍法,並琢磨出破解之法后,在想象中已無數次將孫奕之打敗踩在腳下,一雪少時被辱之恥。
可他早已熟練的破解之法,這會兒全數落空,孫奕之的刀法猶如羚羊掛角,信手拈來,與昔日路數大相徑庭,頓時讓他亂了陣腳,甚至還不若那些初次交鋒的對手。
孫奕之見他如此形狀,便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哼一聲,眼見他橫劍招架,倏地刀鋒一挑,另一隻手卻無比迅捷地向上一翻,掌中魚腸劍寒芒暴漲,直刺向他心口。
「當!——」
只聽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之聲,工布手中長劍斷為兩截,虎口迸裂不說,那截被斬斷的劍尖竟倒轉過來,刺入他的肩頭,他痛呼一聲,不退反進,整個人倏地收縮成一團,一低頭,便朝著孫奕之懷中撞去。
孫奕之看到他頭頂的寒光一閃,便知其中有詭,身形一閃,如鬼魅般避過,反轉到他身後,借力打力,正踹中他后腰之上,直接將他踢飛出去。
眾人原以為兩人交手,就算能分高下,也要百招之後,正好趁機收拾了太子友,不料轉眼之間,才不過三五招,工布竟然就身受重傷不說,還被孫奕之一腳踹翻,直撞入人群之中。
工布摔落在地上,狂噴出一口血來,怒吼道:「上!——都給我上!拿下孫奕之,死活不論!」
孫奕之卻嗤笑一聲,不屑地說道:「單打不成,要改群毆了嗎?無恥之徒,果然不知廉恥為何物!」說著,手下一刻不停,刀光如雪,劍風似電,沖入人群之中,勢若猛虎下山。
那些敢衝上去的,都是工布自己帶來的手下,原以為仗著人多勢眾,卻沒想到連人影都沒看清,便覺得手腳劇痛,手腕膝蓋上被刀鋒一帶,便已血流如注,哪裡還能握得住兵刃,他所過之處,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亂響,滿地都是斷劍殘刀,一時間所向披靡,無人可擋。
太子友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孫奕之劍法了得,但以前他還能接下幾招,可如今一看,若當真動起手來,只怕他連一招都接不下。看得目眩神迷之際,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嚮往,之前那點猶豫踟躕之心,一掃而去,他若是能跟孫奕之學得幾成劍法,就算今日失去了一切,以後也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再拿回來。
當年的齊國公子小白,後來的天下霸主齊桓公,不也是走的這樣的路嗎?
孫奕之殺回太子友身邊,看到他一掃先前的萎靡之氣,眼神晶亮地望著他,滿眼的欽佩渴望之色,不覺一笑,說道:「太子放心,有我在此,必然保你平安離開!」
「放箭!快放箭!絕不能讓他們離開!」工布方一起身,便聲嘶力竭地沖身後大喊道:「若是放走了這兩人,今日所有人都要死!」
他咬著牙拔出肩頭的斷劍,渾然不顧自己的鮮血直流,紅著眼逼著手下圍攻兩人,根本無視太子友的身份,方才一戰,徹底打破了他的信心,他勤修苦練二十年,付出比孫奕之多幾倍的努力,卻如此輕而易舉地被他擊潰,若是今日這等情勢下都不能將他留在此地,那日後只怕會面臨更可怕的追殺。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放走了孫奕之,哪怕事後讓這裡所有人都跟著太子友陪葬,也絕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否則,他再也沒有戰勝的信心,一個失去信心的劍士,等於失去了自己的劍,接下來面對的,也只有失敗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