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天空布滿紫色的、紅色的晚霞。我沿著那條繁忙而狹窄的街道步行,將拉辛汗的寓所撇在後面。那條街是嘈雜的小巷,和那些迷宮似的深巷裡閭交織在一起,擠滿了行人、自行車和黃包車。它的拐角處豎著各式各樣的布告牌,粘貼著可口可樂和香煙的廣告;還有羅麗塢[1]Lollywood,指巴基斯坦拉合爾的電影業。[1]的電影海報,展示著一片開滿萬壽菊的原野,賣弄風情的女演員和古銅色皮膚的英俊男人翩翩起舞。


  我走進一間煙霧瀰漫的茶室,要了一杯茶。我朝後仰,讓摺疊椅的前腳離地,雙手抹著臉。如墜深淵的感覺漸漸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我好像睡在自己的家中,一覺醒來,發現所有的傢具都被重新擺設過,原先習以為常的每一個角落、每一處裂縫,現在全然陌生了。我茫然失措,只好重新審時度勢,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


  我怎會如此熟視無睹呢?自始至終,跡象一直都在我眼前,它們現在飛回來了:爸爸請庫瑪大夫修補哈桑的兔唇。爸爸從來不會忘記哈桑的生日。我想起我們種鬱金香那天,我問爸爸他能否考慮請新的僕人。哈桑哪裡都不去!他勃然作色,他就在這兒陪著我們,他屬於這裡。這裡是他的家,我們是他的家人。當阿里宣布他和哈桑要離開我們時,他流淚了,流淚了!

  服務生把一個茶杯擺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桌腳交叉成X狀的地方有一圈胡桃大小的銅球,有個銅球鬆了,我彎下腰,把它擰緊。我希望我也能這般輕而易舉地擰緊自己的生活。我喝了一口數年來喝過的最濃的茶,試圖想著索拉雅,想著將軍和親愛的雅米拉阿姨,想著我未完成的小說。我試圖看著街上過往的車輛,看著行人在那些小小的糖鋪進進出出。試圖聽著臨桌客人收音機播放的伊斯蘭教音樂。任何東西都可以。但我總是想起我畢業那天晚上,爸爸坐在那輛他剛買給我的福特車上,身上散發著啤酒的氣味,他說,要是哈桑今天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這麼多年來,他怎麼可以一直欺騙我?欺騙哈桑?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抱我坐在他的膝蓋上,眼睛直勾勾看著我,並說,世間只有一種罪行,那就是盜竊……當你說謊,你剝奪了某人得知真相的權利。難道他沒有親口對我說那些話嗎?而現在,在我葬了他十五年之後,我得知爸爸曾經是一個賊!還是最壞那種,因為他偷走的東西非常神聖:於我而言,是得知我有兄弟的權利;對哈桑來說,是他的身份。他還偷走了阿里的榮譽。他的榮譽。他的尊嚴。


  我不禁想起這些問題:爸爸如何能夠面對阿里的眼睛?阿里倘若得知他的妻子被他的主人以阿富汗人最不齒的方式侮辱,他如何能夠每天在屋子裡進進出出?爸爸穿著那身棕色舊西裝、踏上塔赫里家的車道、向索拉雅提親的形象在我腦海記憶猶深,我如何才能將它和這個新形象結合起來?


  這兒又有一句為我的創作老師所不屑的陳詞濫調:有其父必有其子。但這是真的,不是嗎?結果證明,我和爸爸的相似超乎原先的想像。我們兩個都背叛了願意為我們付出生命的人。我這才意識到,拉辛汗傳喚我到這裡來,不只是為了洗刷我的罪行,還有爸爸的。


  拉辛汗說我一直太過苛求自己。但我懷疑。是的,我沒有讓阿里的右腳踩上地雷,沒有把塔利班的人帶到家裡,射殺哈桑。可是我把阿里和哈桑趕出家門。若非我那麼做,事情也許會變得全然不同,這樣的想法不算太牽強吧?也許爸爸會帶著他們到美國。也許在那個沒有人在意他是哈扎拉人、人們甚至不知道哈扎拉人是什麼意思的國度,哈桑會擁有自己的家、工作、親人、生活。也許不會。但也許會。


  我不能去喀布爾。我剛才對拉辛汗說,我在美國有妻子、房子、事業,還有家庭。但也許正是我的行為斷送了哈桑擁有這一切的機會,我能夠這樣收拾行囊、掉頭回家嗎?


  我希望拉辛汗沒有打過電話給我。我希望他沒有把真相告訴我。但他打了電話,而且他所揭露的事情使一切面目全非。讓我明白我的一生,早在1975年冬天之前,回溯到那個會唱歌的哈扎拉女人還在哺乳我的時候,種種謊言、背叛和秘密,就已經開始輪迴。


  那兒有再次成為好人的路。他說。


  一條終結輪迴的路。


  帶上一個小男孩。一個孤兒。哈桑的兒子。在喀布爾的某個地方。


  我雇了黃包車,在回拉辛汗寓所的路上,我想起爸爸說過,我的問題是,總有人為我挺身而出。如今我三十八歲了,我的頭髮日漸稀疏,兩鬢開始灰白,最近我發現魚尾紋開始侵蝕我的眼角。現在我老了,但也許還沒有老到不能為自己挺身而出的地步。儘管最終發現爸爸說過很多謊言,但這句話倒是實情。


  我再次看著寶麗萊照片上的圓臉,看著陽光落在它上面。我弟弟的臉。哈桑曾經深愛過我,以前無人那樣待我,日後也永遠不會有。他已經走了,但他的一部分還在。在喀布爾。


  等待。


  我發現拉辛汗在屋角做禱告。我只見到在血紅色的天空下,一個黑色的身影對著東方朝拜。我等待他結束。


  然後我告訴他要去喀布爾,告訴他明天早上給卡爾德威打電話。


  「我會為你禱告,親愛的阿米爾。」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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