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面壁者(2)
「老張啊,這說起來挺可笑的,我現在倒是向你看齊了,不關心那些個不著邊兒的事兒,你信不信,我已經半個月沒看新聞了。我以前關心大事,是因為人類可以對這些事產生影響,可以決定它們的結果,但現在這事兒,誰都沒有回天之力,自尋煩惱幹什麼。」
「那也不能不關心啊,四百年後人就沒了!」
「哼,四十多年後你我就沒了。」
「那我們都斷子絕孫嗎?」
「我這方面的觀念沒你那麼重,兒子在美國成家卻不想要孩子,我也覺得沒什麼。至於你張家,不還能延續十幾代嗎?知足吧。」
張援朝盯著楊晉文看了幾秒鐘,然後看看掛鐘,打開了電視機,新聞頻道正在播送整點新聞:
美聯社報道:本月29日美國東部時間18點30分,美國國家戰略導彈防禦系統(NMD)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摧毀在近地軌道低維展開的智子的試驗演習,這是NMD系統將攔截方向轉向太空後進行的第三次試驗,靶標是去年十月從國際空間站廢棄的反射膜。行星防禦理事會(PDC)發言人稱,帶有核彈頭的攔截器成功地摧毀了靶標。靶標的面積約為三千平方米,也就是說,在三維展開的智子遠未達到足夠的面積,以形成對地面人類目標具有威脅的反射鏡之前,NMD系統就有把握將其摧毀……
「盡幹些沒意義的事,智子不會展開了……」楊晉文邊說邊從老張手裡拿遙控器,「換到體育台,可能正在重播歐洲杯半決賽,昨晚我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回你家看去。」張援朝緊抓著遙控器沒給他,接著看下一條新聞:
經301醫院負責賈維彬院士治療的主治醫生證實,賈院士的死因是血液腫瘤,即白血病,直接致死原因是病變晚期引發的大出血和器官衰竭,不存在任何異常因素。賈維彬是著名超導專家,曾在常溫超導材料領域做出過重大貢獻,於本月10日去世。之後社會上出現的賈維彬是死於智子攻擊的說法純屬謠傳。另據報道,衛生部發言人已經證實,另外幾例被傳為智子攻擊的死亡案例也均是常規疾病和事故所致。為此,本台記者採訪了著名物理學家丁儀。
記者:您對目前社會上出現的對智子的恐慌有什麼看法?
丁儀:這都是由於缺乏物理學常識造成的。政府和科學界有關人士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作出解釋和澄清:智子只是一個微觀粒子,雖然擁有很高智能,但由於其微觀尺度,對於宏觀世界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它對人類的主要威脅就是在高能物理試驗中製造錯誤和混亂的結果,以及通過量子感應網路監視地球世界。處於微觀狀態下的智子不可能殺人,也不可能進行其他攻擊行動,智子要想對宏觀世界產生更大的作用,只有在低維展開狀態下才能進行,即使如此,這種作用也是十分有限的,因為低維展開至宏觀尺度的智子本身是十分脆弱的。在人類已經建立防禦系統的今天,它不可能有這種行為,否則只是提供了人類消滅它的極好機會。我認為,主流媒體應該向公眾加強這方面的科普宣傳,以消除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恐慌。
……
張援朝聽到客廳有人不敲門就闖了進來,「老張」、「張師傅」地喊著。其實剛才老張聽到樓梯上那重鎚般的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來了。進來的是苗福全,是住在這一層的另一個鄰居。這人是山西的煤老闆,在那邊開著好幾個礦。苗福全比張援朝小几歲,他在北京別處還有更大的房子,在這裡只是安置著一個被他包養的年齡和他女兒差不多的四川女子。剛住進來時,張楊兩家都不太搭理苗福全,而且還因為他在樓道里亂放東西吵過一次架,但後來發現老苗人雖粗些,還算個不錯的人,待人很熱情,還通過與物業公司交涉為他們兩家擺平了兩件麻煩事,三家的關係就漸漸融洽起來。苗福全雖說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給了兒子,可仍是個大忙人,在這個「家」待的時間不多,平時那套三居室里也只有那個川妹子。
「老苗啊,有個把月不見了,最近哪兒發財啊?」楊晉文問。
苗福全隨便拿起個杯子,從飲水機中接了半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說:「礦上出了麻煩事,回去打理打理……還發個狗屁的財啊,現在算是戰爭時期了,政府可是什麼都動真格兒的,我以前的那些法兒都不好使了,這礦是開不了多長時間了。」
「苦日子就要來了。」老楊說,眼睛沒有離開電視上的球賽。
這個男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已經幾個小時了,透過地下室的小窗射入的一縷陽光現在已變成了月光,這束陰冷的光線在地上投出的亮斑是這裡唯一的光源,房間里的一切在陰暗中都像是用濕冷的灰色石頭雕成的,整個房間像個墓穴。
這個人的真名一直不為人知,後來他被稱為破壁人二號。
在這段時間裡,破壁人二號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確定沒有什麼遺漏之後,翻動已經躺得麻木的身體,伸手從枕頭下抽出手槍,緩緩把槍口湊到自己的太陽穴上。這時,他眼睛中出現了智子的字幕。
字幕:不要這樣做,我們需要你。
破壁人二號:「是主嗎?這一年來我每天晚上都夢到你的召喚,不過最近沒有了,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是一個無夢之人了,看來不是的。」
字幕:這不是夢,我在和你實時交談。
破壁人二號(凄涼地笑笑):「好了,都結束了,那邊肯定是無夢的。」
字幕:需要證實嗎?
破壁人二號:「證實那邊無夢?」
字幕:證實真的是我。
破壁人二號:「好吧,告訴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字幕:你的金魚都死了。
破壁人二號:「呵,沒關係,我很快會和它們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
字幕:你還是去看看吧。上午,你心煩意亂的時候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出去,它掉到了魚缸里,半支煙的尼古丁溶於水后,對魚是致命的。
破壁人二號猛地睜開了眼,放下槍,翻身下床,剛才的遲鈍和恍惚一掃而光。他摸索著打開檯燈,然後去看小桌上的魚缸,看到五條龍睛金魚全翻著白肚皮浮在水面,它們中間浮著半支香煙。
字幕:我們再進行第二項證實——伊文斯曾經給你發過一封加密信,但密碼變了,他沒來得及通知你新的密碼就死了,你一直打不開那封信。現在我告訴你密碼——CAMEL,就是你毒死金魚的香煙的牌子。
破壁人二號手忙腳亂地取出筆記本電腦,在等待電腦啟動的間隙他已經淚流滿面了,「主,我的主,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他哽咽著說。電腦啟動后,他用ETO內部的專用閱讀程序打開那個郵件的附件,密碼提示框出現,他輸入密碼后,文本顯示出來,而他已經沒有心思細讀其內容了,只是跪在那裡掩面哭著:「主啊,真的是你,我的主……」稍微平靜了一些后,他抬起頭淚眼矇矓地說,「對統帥參加的聚會的襲擊、巴拿馬運河的埋伏,我們都沒有得到通知,你們為什麼拋棄我們?」
字幕:我們害怕你們。
破壁人二號:「是因為我們思維的不透明嗎?這沒有必要,要知道,我們所擁有的你們不具備的那些能力:欺騙、詭計、偽裝、誤導等等,都是用來為你們服務的。」
字幕: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假設是真的,這種恐懼照樣存在。你們的《聖經》提到過叫蛇的動物,如果這時一條蛇爬到你面前,對你說它是為你服務的,你能因此不害怕和厭惡它嗎?
破壁人二號:「如果它說的是真的,我能克服自己的厭惡和恐懼接納它的。」
字幕:這很難吧。
破壁人二號:「當然,我知道,你們已經被蛇咬過一次了——在實時通訊實現后,對我們的問題你們做出了如此詳盡的回答,其中的大部分信息,比如接收到人類發出的第一次信號的過程,還有智子的建造過程,是根本沒有必要告訴我們的。我們最初是把這些當做主的信任,現在看來是自作多情了。這對我們來說一直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我們之間的通訊和交流不是通過思維的透明顯示進行的,為什麼不能對要發送的信息有選擇地隱瞞呢?」
字幕:這種選擇也是有的,只是隱瞞得沒有你們所設想的那麼多。事實上我們的世界中也存在不藉助思維顯示進行的交流和通訊,在技術時代尤其如此,但思維透明已經形成了我們的文化和社會習性,這對於你們來說確實很難理解,就像我們難以理解你們一樣。
破壁人二號:「我想在你們的世界,欺騙和計謀不可能一點都沒有。」
字幕:有的,只是與你們相比十分簡陋。比如在我們世界的戰爭中,敵對雙方也會對自己的陣地進行偽裝,但如果敵人對偽裝的區域產生了懷疑,直接向對方詢問,那他們一般都會得到真相的。
破壁人二號:「這太不可思議了。」
字幕:你們對我們也一樣不可思議。你的書架上有一本書,叫《三個王國的故事》[16]……
破壁人二號:「你們不可能看懂它吧。」
字幕:也看懂了一小部分,像普通人看一部艱深的數學著作,要經過大量的思考並且充分發揮想象力才能弄懂一點兒。
破壁人二號:「這本書確實充分展示了人類戰略計謀所達到的層次。」
字幕:但我們有智子,可以使人類世界的一切都變成透明的。
破壁人二號:「除了人本身的思維。」
字幕:是的,智子看不到思維。
破壁人二號:「你一定知道面壁計劃吧。」
字幕:比你知道的要多,它就要付諸實施了,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
破壁人二號:「你對面壁計劃怎麼看?」
字幕:還是那種感覺,像你們看到了蛇。
破壁人二號:「可是《聖經》中的蛇幫助人類獲得了智慧,人類的面壁計劃將建立起一個或幾個對你們來說極其詭異和險惡的迷宮,我們可以幫助你們走出這些迷宮。」
字幕:這種思維透明度的差別,使我們更堅定了消滅人類的決心。請你們幫助我們消滅人類,最後我們再消滅你們。
破壁人二號:「我的主,你的表達方式有問題,這種表達方式顯然是由你們思維透明顯示的交流方式決定的。在我們的世界里,即使表達真實的思想,也要用一種適當的和委婉的方式,比如你剛才的話,雖然與ETO的理想是一致的,但過分的直接表達可能會令我們的一部分同志產生反感,進而產生不可預料的後果。當然,那種適當表達方式你可能永遠也學不會。」
字幕:正是由於這種對思想變形的表達,使人類社會的交流信息,特別是人類的文學作品,都像是曲折的迷宮……據我所知,ETO現在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破壁人二號:「這都是因為你們對我們的拋棄,那兩次打擊是致命的。現在,ETO中的拯救派已經分崩離析,只有降臨派在維持著組織的存在。這你顯然都是知道的,但最致命的打擊是在精神上,由於這次拋棄,同志們對主的忠誠正在經受考驗,為了維持這種忠誠,ETO急需得到主的支持。」
字幕:我們不可能向你們傳遞技術。
破壁人二號:「這也不需要,你們只需要恢復以前所做的,向我們傳達智子得到的信息。」
字幕:這當然可以,但目前ETO首先要做的,是執行你剛才看到的那個重要使命,那是我們在伊文斯死前發給他的,他給你下達了執行命令,但由於密碼問題你沒能完成。
破壁人二號這才想起電腦上那封剛解密的信,他仔細看了一遍。
字幕:很容易完成的使命,不是嗎?
破壁人二號:「不是太難,但這真的很重要嗎?」
字幕:以前十分重要,現在,由於人類的面壁計劃,萬分重要了。
破壁人二號:「為什麼?」
字幕(長時間停頓):伊文斯知道為什麼,但他顯然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是對的,這很幸運,現在,我們不能告訴你為什麼。
破壁人二號(面露欣喜):「我的主,你學會隱瞞了!這是一個進步!」
字幕:伊文斯教了我們很多,但我們在這方面仍然很幼稚,用他的話說僅相當於你們五歲孩子的水平。僅就他發給你們的這條命令而言,其中的一項計謀我們就學不會。
破壁人二號:「你是指的他提出的這項要求吧——不能顯示出是ETO做的,以免引起注意。這個嘛,如果目標很重要,這要求是很自然的。」
字幕:在我們看來這是複雜的計謀。
破壁人二號:「好的,我去完成,照伊文斯的要求去完成。主,我們會證明自己的忠誠。」
在互聯網浩瀚的信息海洋中,有一個偏僻的角落,在這個角落裡,也有一個偏僻的角落,在這個角落的角落裡,還有角落的角落的角落,就在一個最深層的偏僻角落裡,那個虛擬的世界復活了。
寒冷而詭異的黎明中,沒有金字塔,也沒有聯合國大廈和單擺,只有廣闊而堅硬的荒原延伸開去,像一大塊冰冷的金屬。
周文王從天邊走來,他披著破爛的長袍,外面還裹著一張骯髒的獸皮,帶著一把青銅劍,他的臉像那獸皮一樣臟和皺,但雙眼卻很有神,眸子映著曙光。
「有人嗎?」他喊道,「有人嗎?有人嗎……」
周文王的聲音立刻被這無邊的荒漠吞沒了,他喊了一陣,疲憊地坐在地上,調快了時間進度,看著太陽變成飛星,飛星又變成太陽,看著恆紀元的太陽像鐘擺般一次次劃過長空,看著亂紀元的白晝和黑夜把世界變成一個燈光失控的空曠舞台。時光飛逝中,沒有滄海桑田的演變,只有金屬般永恆的荒漠。三顆飛星在太空深處舞蹈,周文王在嚴寒中凍成冰柱,很快一顆飛星變成太陽,當那火的巨盤從空中掠過時,周文王身上的冰瞬間融化,他的身體燃成一根火柱,就在完全化為灰燼之前,他長嘆一聲退出了。
三十名陸海空軍官用凝重的目光注視著深紅色帷幔上的那個徽章,它的主體是一顆發出四道光芒的銀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把利劍的形狀,星的兩側有「八一」兩個字,這就是中國太空軍的軍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