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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面壁者(19)

  「為什麼?」


  「我想象過那麼多美好的地方,畫出來,就像去過一樣,可在這兒,想象的,夢見的,已經都有了,還畫什麼呢?」


  「是啊,想象中的美一旦在現實中找到,那真是……」羅輯說,他看了一眼朝陽中的庄顏,這個從他夢中走來的天使,心中的幸福像湖面上的那片廣闊的粼粼波光蕩漾著。聯合國,PDC,你們想不到面壁計劃是這樣一個結果,我現在就是死了也無所謂了。


  「羅老師,昨天下了那麼多雨,為什麼雪山上的雪沒被衝掉呢?」庄顏問。


  「雨是在雪線以下下的,那山上常年積雪。這裡的氣候類型同我們那裡有很大差別。」


  「您去過雪山那邊嗎?」


  「沒有,我來這裡的時間也不長。」羅輯注意到,女孩子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雪山,「你喜歡雪山嗎?」


  「嗯。」她重重地點點頭。


  「那我們去。」


  「真的嗎?什麼時候?」她驚喜地叫起來。


  「現在就可以動身啊,有一條簡易公路通向山腳,現在去,晚上就可以回來。」


  「可工作呢?」庄顏把目光從雪山上收回,看著羅輯。


  「工作先不忙吧,你剛來。」羅輯敷衍道。


  「那……」庄顏的頭歪一歪,羅輯的心也隨著動一動,這種稚氣的表情和眼神他以前在那個她的身上見過無數次了,「羅老師,我總得知道我的工作啊?」


  羅輯看著遠方,想了幾秒鐘,用很堅定的口氣說:「到雪山後就告訴你!」


  「好的!那我們快些走,好嗎?」


  「好,從這裡坐船到湖對岸,再開車方便些。」


  他們走到棧橋盡頭,羅輯說風很順,可以乘帆船,晚上風向會變,正好可以回來。他拉著庄顏的手扶她上了一隻小帆船,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她,她的手同那個想象中的冬夜他第一次握住的那雙手一樣,是那種涼涼的柔軟。她驚喜地看著羅輯把潔白的球形運動帆升起來,當船離開棧橋時,把手伸進水裡。


  「這湖裡的水很冷的。」羅輯說。


  「可這水好清好清啊!」


  像你的眼睛,羅輯心裡說,「你為什麼喜歡雪山呢?」


  「我喜歡國畫啊。」


  「國畫和雪山有什麼關係嗎?」


  「羅老師,你知道國畫和油畫的區別嗎?油畫讓濃濃的色彩填得滿滿的,有位大師說過,在油畫中,對白色要像黃金那樣珍惜;可國畫不一樣,裡面有好多好多的空白,那些空白才是國畫的眼睛呢,而畫中的風景只不過是那些空白的邊框。你看那雪山,像不像國畫中的空白……」


  這是她見到羅輯后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她就這麼滔滔不絕地給面壁者上課,把他當成一個無知的學生,絲毫不覺得失禮。


  你就像畫中的空白,對一個成熟的欣賞者來說,那是純凈但充滿美的內容。羅輯看著庄顏想。


  船停泊在湖對岸的棧橋上,有一輛敞篷吉普車停在湖岸的林邊,把車開來的人已經離去了。


  「這車是軍用的吧?來的時候我看到周圍有軍隊,過了三個崗哨呢。」庄顏上車的時候說。


  「沒關係,他們不會打擾我們的。」羅輯說著發動了車子。


  這是一條穿越森林的很窄的簡易公路,但車子行駛在上面很穩,林中未散的晨霧把穿透高大松林的陽光一縷縷地映出,即使在引擎聲中,也能清晰地聽到林間的鳥鳴。清甜的風把庄顏的長發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臉上,痒痒之中,他又想起了兩年前的那次冬日之旅。


  現在周圍的一切與那時的冬雪后的華北平原和太行山已恍若隔世,那時的夢想卻與現在的現實無縫連接,羅輯始終難以置信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羅輯轉頭看了庄顏一眼,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而且似乎已經看了好長時間,那眼神中略帶好奇,但更多的是清純的善意。林間的光束從她臉上和身旁一道一道地掠過,看到羅輯在看自己,她的目光並沒有迴避。


  「羅老師,你真的有戰勝外星人的本領?」庄顏問道。


  羅輯被她的孩子氣完全征服了,這是一個除了她之外無人可能向面壁者提出的問題,而且他們才認識很短的時間。


  「庄顏,面壁計劃的核心意義,就在於把人類真實的戰略意圖完全封裝在一個人的思維中,這是人類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窺視的地方。所以總得選出這樣幾個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超人,世界上沒有超人。」


  「但為什麼選中你呢?」


  這個問題比前面那個更唐突更過分,但從庄顏嘴裡說出來就顯得很自然,在她那透明的心中,每一束陽光都能被晶瑩地透過和折射。


  羅輯把車緩緩地停了下來,庄顏驚奇地看著他,他則看著前方陽光斑駁的路。


  「面壁者是有史以來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騙子。」


  「這是你們的責任啊。」


  羅輯點點頭,「但,庄顏,我下面對你說的是真話,請你相信我。」


  庄顏點點頭,「羅老師你說吧,我相信。」


  羅輯沉默了好久,以加重他說出的話的分量,「我不知道為什麼選中我,」他轉向庄顏,「我是個普通人。」


  庄顏又點點頭,「那一定很難吧?」


  這話和庄顏那天真無邪的樣子讓羅輯的眼眶又濕潤了。成為面壁者后,他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問候,女孩兒的眼睛是他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絲毫沒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時的那種眼神;她的微笑也是他的天堂,那不是對面壁者的笑,那純真的微笑像浸透陽光的露珠,輕輕地滴到他心靈中最乾涸的部分。


  「應該很難,但我想做得容易些……就是這樣,真話到此結束,恢復面壁狀態。」羅輯說著,又開動了車子。


  以後他們一路沉默,直到林木漸漸稀疏,碧藍的天空露了出來。


  「羅老師,看天上那隻鷹!」庄顏喊道。


  「那面好像還有隻鹿呢!」羅輯向前方一側指著,他之所以快速轉移庄顏的注意力,是因為他知道天上出現的不是鷹,而是盤旋的警衛無人機。這使得羅輯想起了史強,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里傳來史強的聲音:「哇,羅老弟,現在才想起我來嗎?先說,顏顏還好嗎?」


  「好,很好,太好了,謝謝你!」


  「那就好,我總算是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


  「最後?你在哪兒?」


  「在國內,要睡長覺了。」


  「什麼?」


  「我得了白血病,到未來去治。」


  羅輯剎住了車,這次停得很猛,庄顏輕輕地驚叫了一聲,羅輯擔心地看看她,發現沒事後才和史強繼續說話。


  「這……什麼時候的事啊?」


  「以前執行任務時受了核輻射,去年才犯的病。」


  「天啊!我沒耽誤你吧?」


  「這事嘛,有什麼耽誤不耽誤的,誰知道未來醫學是怎麼回事兒?」


  「真的對不起,大史。」


  「沒什麼,都是工作嘛。我沒再打擾你,是想著咱們以後還有可能見面,不過要是見不著了,那你就聽我一句話。」


  「你說吧。」


  史強沉默良久,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羅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後的延承,就拜託你了。」


  電話掛斷了,羅輯看著天空,那架無人機已經消失,如洗的藍天空蕩蕩的,就像他這時的心。


  「你是給史叔叔打電話嗎?」庄顏問。


  「是,你見過他?」


  「見過,他是個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嚇人的。」


  「哦……他對你說過什麼嗎?」


  「他說你在干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讓我幫你。」


  這時,森林已經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銀白和嫩綠兩種色彩中,世界的構圖顯得更加簡潔和單純了,在羅輯的感覺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變得越來越像身邊這位少女。他注意到,庄顏的眼中這時透出一絲憂鬱,甚至覺察到她的一聲輕輕的嘆息。


  「顏顏,怎麼了?」羅輯問,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這麼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這樣美的世界,很多年後可能沒有人看了,很難過的。」


  「外星人不是人嗎?」


  「我覺得,他們感受不到美。」


  「為什麼?」


  「爸爸說過,對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質上都是善良的,他們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


  「顏顏,他們對人類的政策,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對自己種族生存的一種負責任的做法,與善良和邪惡無關。」


  「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呢……羅老師,你將來會見到他們的,是嗎?」


  「也許吧。」


  「如果他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而你們在末日之戰中又打敗了他們,嗯,那你們能不能……」庄顏歪頭看著羅輯,猶豫著。


  羅輯想說后一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又不忍心說出來,「能怎麼樣?」


  「能不能不把他們趕到宇宙中去,那樣他們都會死的,給他們一塊地方,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生活,這樣多好啊。」


  羅輯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指指天空說:「顏顏,你剛才的話不是只有我在聽。」


  庄顏也緊張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們周圍一定飛著很多智子!」


  「也可能這時聽你說話的,是三體文明的最高執政官。」


  「你們都會笑我的吧?」


  「不,顏顏,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羅輯這時有一種握住她的手的強烈願望,她那纖細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盤旁邊,但他還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實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


  「我嗎?」庄顏笑起來。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說你這樣的人太少了,如果人類有三分之一像你,三體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們談判,談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的可能性,但現在……」他也長嘆了一聲。


  庄顏無奈地笑笑,「羅老師,我挺難的,都說畢業後走向社會,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可大海很渾,我什麼都看不清,總想游到一處清清的海,游得好累……」


  但願我能幫你游到那個海域……羅輯在心裡說。


  公路開始上山,隨著高度的增加,植被漸漸稀疏,出現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們彷彿行駛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車開上了雪線,周圍一片潔白,空氣中充滿著清冽的寒冷。羅輯從車後座上的一個旅行袋中找出羽絨服,兩人穿上後繼續前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路障,道路正中的一個醒目的標誌牌上有這樣的警示:這個季節有雪崩危險,前方道路封閉。於是他們下車,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周圍的雪坡處於陰影中,純凈的雪呈現一種淡藍色,似乎在發著微弱的熒光,而遠方如刀鋒般陡峭的雪峰仍處於陽光中,把燦爛的銀光灑向四方,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發出的,彷彿照亮這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太陽,而只是這座雪峰。


  「好了,現在畫里都是空白了。」羅輯伸開雙手轉了一圈說。


  庄顏欣喜地看著這潔白的世界,「羅老師,我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畫!遠看就是一張白紙,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鳥,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象出來,那畫兒一定很美的……那麼,庄顏,就在這空白世界里,你有興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嗎?」


  庄顏點點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知道面壁計劃是什麼,它的成功依賴於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計劃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庄顏,不管你的工作多麼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庄顏緊張地點點頭,「嗯,我理解,」她又笑著搖搖頭,「呵,不不,我是說我知道。」


  羅輯看著雪中的庄顏,在這純潔雪白幾乎失去立體感的空間中,世界為她隱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兩年前,當他創造的那個文學形象在想象中活起來的時候,羅輯體會到了愛情;而現在,就在這大自然畫卷的空白處,他明白了愛的終極奧秘。


  「庄顏,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


  庄顏睜大了雙眼。


  「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兒,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


  庄顏的雙眸中映著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純凈的目光中,種種複雜的感情如天上的浮雲般掠過。雪山吸收了來自外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羅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庄顏用似乎來自很遠的聲音問道:


  「那……我該怎麼做呢?」


  羅輯顯得興奮起來,「隨你怎麼做啊!明天,或是我們回去后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作為面壁者,我會儘可能幫助你實現一切。」


  「可我……」女孩兒看著羅輯,顯得很無助,「羅老師,我……不需要什麼啊。」


  「怎麼會呢?誰都需要些什麼的!男孩兒女孩兒們不都在拚命追逐嗎?」


  「我……追逐過嗎?」庄顏緩緩搖搖頭,「好像沒有的。」


  「是,你是個風輕雲淡的女孩兒,但總是有夢想的,比如,你喜歡畫畫兒,難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畫廊或美術館去舉辦個人畫展?」


  庄顏笑了起來,好像羅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羅老師,我畫畫是給自己看的,沒想過你說的那些。」


  「好吧,你總夢想過愛情吧?」羅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話,「你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去尋找啊。」


  夕陽正在從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庄顏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聲說:「羅老師,那是能找來的嗎?」


  「那倒是。」羅輯冷靜下來,點點頭,「那麼,我們這樣吧:不考慮長遠,只考慮明天,明天,明白嗎?明天你想去哪裡,幹什麼?明天你怎樣才能快樂?這總能想出來吧。」


  庄顏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猶豫地問:「我要說了,真的能行嗎?」


  「肯定行,你說吧。」


  「那,羅老師,你能帶我去盧浮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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