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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咒語(3)

  希恩斯首先發言。他說自己的基於腦科學研究的戰略計劃還處於起步階段,他描述了一種設想中的設備,作為進一步展開研究的基礎,他把這種設備稱為解析攝像機。這種設備以CT斷層掃描技術和核磁共振技術為基礎,但在運行時對檢測對象的所有斷面同時掃描,每個斷面之間的間隔精度需達到腦細胞和神經元內部結構的尺度,這樣,對一個人類大腦同時掃描的斷層數將達到幾百萬個,可以在計算機中合成一個大腦的數字模型。更高的技術要求在於,這種掃描要以每秒24幀的速度動態進行,所以合成的模型也是動態的,相當於把活動中的大腦以神經元的解析度整體拍攝到計算機中,這樣就可以對大腦的思維活動進行精確的觀察,甚至可以在計算機中整體地重放思維過程中所有神經元的活動情況。


  接著雷迪亞茲介紹了自己的戰略計劃的進展情況:經過五年的研究,超大當量核彈的恆星型數學模型已經接近完成,正在進行整體調試。


  接著,PDC科學顧問團就兩位面壁者計劃進一步實施的可行性研究做了彙報。


  關於希恩斯的解析攝像機,顧問團認為在理論上沒有障礙,但其技術上的難度遠遠超出當代水平。現代斷層掃描與解析攝像機的技術差距,相當於手動黑白膠片照相機與現代高解析度數字攝像機的差距,解析攝像機最大的技術障礙是數據處理,對人腦大小的物體以神經元精度掃描並建模,所需要的計算能力是目前的計算機技術不具備的。


  關於雷迪亞茲的恆星型核彈模型,所遇到的障礙與希恩斯的計劃相同:目前的計算能力達不到。顧問團相應的專業小組在對模型已經完成的部分考察后認為,按照模型的運算量,用現有的最高計算能力模擬百分之一秒的聚變過程,就大約需要二十年時間,而研究過程中的模擬需要反覆進行,這使得模型的實際應用成為不可能。


  科學顧問團計算機技術首席科學家說:「計算機技術發展到今天,傳統的集成電路和馮·諾伊曼體系的計算機已經接近發展的極限,摩爾定律[28]即將失效。當然,我們還可以從傳統電子和計算機技術這兩隻檸檬中擠出最後幾滴水,我們認為,即使在目前巨型計算機性能發展不斷減速的情況下,這兩個計劃所需的計算機能力也是有可能達到的,但需要時間,樂觀地估計也需要二十至三十年。如果達到預期目標,就是人類計算機技術的頂峰,再向前就難了,在前沿物理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的情況下,曾經最有希望的新一代計算機——量子計算機已經不太可能實現。」


  「我們已經觸到了智子在人類科學之路上豎起的這堵牆。」主席說。


  「那我們在這二十年間就無事可做了。」希恩斯說。


  「二十年只是一個樂觀的估計,作為科學家,您當然知道這種尖端研究是怎麼回事。」


  「我們只能冬眠,等待著能勝任的計算機出現。」雷迪亞茲說。


  「我也決定冬眠。」希恩斯說。


  「如果是這樣,請二位向二十年後我的繼任致意。」主席笑著說。


  會場的氣氛輕鬆起來,兩位面壁者決定進入冬眠,使與會者都鬆了一口氣。第一個破壁人的出現以及相應面壁者的自殺,對面壁計劃是一個沉重打擊。尤其是泰勒的自殺,更是愚不可及,只要他活著,量子艦隊計劃的真偽就永遠是個謎,他的死等於最後證實了這個可怕計劃的存在。他以生命為代價,確實使自己跳出了面壁者怪圈,但國際社會對面壁計劃的質疑聲也因此高漲,輿論要求對面壁者的權力加以進一步的限制。可是從面壁計劃的實質而言,過多的權力限制必然使面壁者的戰略欺騙難以進行,整個計劃也就失去了意義。面壁計劃是人類社會從未經歷過的一種全新的領導體制,只能逐步調整和適應它,兩位面壁者的冬眠,無疑為這種調整和適應提供了緩衝期。


  幾天後,在一個絕密的地下建築中,雷迪亞茲和希恩斯進入冬眠。


  羅輯進入了一個不祥的夢境,他在夢中穿行於盧浮宮無窮無盡的廳堂中,他從未夢到過這裡,因為這五年中一直身處幸福之中,不需要再回夢以前的幸福。而在這個夢境中,他是孤身一人,感到了已經消失了五年的孤獨,他的每一次腳步聲都在宮中回蕩多次,每一次回蕩都像是什麼東西遠去了,以至於他最後不敢再邁步。前面就是蒙娜麗莎,她不再微笑,那雙看著他的眼睛帶著憐憫。腳步聲一停下,外面噴泉的聲音就滲了進來,這聲音漸漸增強,羅輯醒了過來,那水聲跟著他來到了現實中,外面下起了雨。他翻身想抓住愛人的手,但再次發現夢境變成了現實。


  庄顏不在了。


  羅輯翻身下床,走進育兒室,那裡亮著柔和的燈光,但孩子也不在了,在那張已經收拾整齊的小床上,放著一張畫。那是庄顏畫的他們兩人都最喜歡的一張畫,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遠看就是一張白紙,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雁,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但現在,空白中還有一行娟秀的字:


  親愛的,我們在末日等你。


  遲早會有這一天的,這種像夢的生活怎麼可能永遠延續,遲早會有這一天,不怕,你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羅輯這樣對自己說,但還是感到一陣眩暈,他拿起畫,向客廳走去,兩腿虛軟,彷彿在飄行。


  客廳中空無一人,壁爐中的餘燼發出模糊的紅光,使得廳中的一切像是正在融化的冰。外面的雨聲依舊,五年前的那個傍晚,也是在這樣的雨聲中,她從夢中走來,現在,她又回到夢中去了,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


  羅輯拿起電話,想撥坎特的號碼,卻聽到門外有輕輕的腳步聲,雖像女性的腳步,但他肯定不是庄顏的,儘管如此,他還是扔下電話衝出門去。


  門廊上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雖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個剪影,羅輯還是立刻認出了她是誰。


  「羅輯博士,您好。」薩伊說。


  「您好……我妻子和孩子呢?」


  「她們在末日等你。」薩伊說出了畫中的話。


  「為什麼?」


  「這是行星防禦委員會的決議,為了讓你工作,盡一個面壁者的責任。另外需要告訴你,孩子比成年人更適合冬眠,這對她不會有任何傷害。」


  「你們,居然敢綁架她們?!這是犯罪!」


  「我們沒有綁架任何人。」


  薩伊最後這句話的含義使羅輯的心顫了一下,為了推遲面對這個現實,他極力把思路扭開,「我說過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但PDC經過全面考察,認為這不是計劃的一部分,所以要採取行動促使你工作。」


  「就算不是綁架,你們沒經同意就帶走了我的孩子,這也是違法的!」羅輯意識到他說的「你們」中所包括的那個人,心再次顫抖起來,這使他虛弱地靠在身後的廊柱上。


  「是的,但是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羅輯博士,不要忘記,您所得到的這一切所動用的資源,也不在已有的法律框架內,所以聯合國所做的事,在目前的危機時代,從法律上也能解釋得通。」


  「您現在還代表聯合國嗎?」


  「是的。」


  「您連任了?」


  「是。」


  羅輯仍想努力岔開話題,避免面對殘酷的事實,但他失敗了。我怎麼能沒有她們?我怎麼能沒有她們……他心裡一遍遍問自己,最後說出口來,他沿著柱子滑坐下來,感到周圍的一切再次崩塌,化做岩漿自頂而下,但這次的岩漿是灼熱的,都聚集在他的心中。


  「她們還在,羅輯博士,她們還在,安然無恙,在未來等你。你一直是一個冷靜的人,在這種時候一定要更冷靜,即使不為全人類,也為了她們。」薩伊低頭看著靠柱而坐處於崩潰邊緣的羅輯說。


  這時,一陣風把雨絲吹進了門廊,這清涼和薩伊的話多少冷卻了羅輯心中的灼燒。


  「這一開始就是你們的計劃,是嗎?」羅輯問。


  「是的,但走這一步,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那她……在來的時候真的是一個畫國畫的女孩?」


  「是的。」


  「從中央美院畢業?」


  「是的。」


  「那她……」


  「你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她,你所知道的她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所有使她成為她自己的一切:她以前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性格、思想等等。」


  「您是說她真的是那樣一個女孩?」


  「是,你以為她能在五年中一直偽裝自己?她就是那個樣子,純真文靜,像個天使。她沒有偽裝任何東西,包括對你的愛情,都是真實的。」


  「那她就能夠進行這樣殘酷的欺騙?!五年了,一直這樣不露聲色!」


  「你怎麼知道她不露聲色?從五年前那個雨夜第一次見到你時,她的心靈就被憂傷籠罩著。她並沒有掩蓋,這憂傷在五年裡一直伴隨著她,就像永遠播放著的背景音樂,在五年間一直沒停,所以你覺察不到。」


  現在羅輯明白了,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是什麼觸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東西,使他覺得整個世界對她都是一種傷害,使他願意用盡一生去保護她。就是她那清澈純真的目光中隱藏著的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就像壁爐中的火光,柔和地拂照在她的美麗之上,真的像背景音樂般讓他覺察不到,但悄悄滲入到他的潛意識之中,一步步把他拉向愛情的深淵。


  「我不可能找到她們了,是嗎?」羅輯問。


  「是的,我說過,這是PDC的決議。」


  「那我就和她們一起去末日。」


  「可以。」


  羅輯本以為會被拒絕,但同上次他要放棄面壁者身份一樣,薩伊的回答幾乎無縫隙地緊跟而來,他知道,事情遠不像這個回答那麼簡單,於是問:「有什麼問題嗎?」


  薩伊說:「沒有,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從面壁計劃誕生起,國際社會就一直存在著反對的聲音,而且,不同的國家出於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面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對另一部分,總有想擺脫你的一方。現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現和泰勒的失敗,使得面壁計劃反對派的力量增強了,與支持力量處於僵持狀態。如果你在這時提出直達末日的要求,無疑給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但,羅輯博士,你真的願意這樣做嗎,在全人類為生存而戰的時候?」


  「你們政治家動輒奢談全人類,但我看不到全人類,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的人。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擔負不起拯救全人類的責任,只希望過自己的生活。」


  「好吧,庄顏和你們的孩子也是這一個一個人中的兩個,你也不想承擔對她們的責任嗎?就算庄顏傷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愛她,還有孩子。自從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最後證實三體入侵以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類將抵抗到底。你的愛人和孩子在四個世紀后醒來時,將面臨末日的戰火,而那時的你,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再也沒有能力保護她們,她們只能和你一起,在地獄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後毀滅,你願意這樣么?這就是你帶給愛人和孩子的生活?」


  羅輯無語了。


  「你不用想別的,就想想四個世紀后,在末日的戰火里,她們見到你時的目光吧!她們見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把全人類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拋棄的人,一個不願救所有的孩子,甚至連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為一個男人,你能承受這樣的目光?」


  羅輯默默低下頭,夜雨落在湖邊的草叢中,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無數聲傾訴。


  「你們真的認為,我能改變這一切?」羅輯抬起頭問。


  「為什麼不試試?在所有面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那你說吧,為什麼選中我?」


  「因為在全人類中,你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要殺的人。」


  羅輯靠著柱子,雙眼盯著薩伊,其實他什麼都沒看見,他在極力回憶。


  薩伊接著說:「那起車禍,其實是針對你的,只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


  「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車禍,那輛車是因為另外兩輛車相撞而轉向的。」


  「他們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


  「但那時我只是個沒有任何保護的普通人,殺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這麼複雜?」


  「就是為了使謀殺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們幾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發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但潛伏在地球三體組織內部的偵察員有確切情報:這是ETO精心策劃的謀殺!最令人震驚的是:指令直接來自三體世界,通過智子傳達給伊文斯,這是迄今為止,它們發出的唯一的刺殺命令。」


  「我嗎?三體文明要殺我?原因呢?」羅輯再次對自己有一種陌生感。


  「不知道,現在沒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謀殺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顯然是他附加的,這也進一步說明了你的重要性。」


  「重要性?」羅輯搖頭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嗎?」


  「你沒有超能力,也別向那方面想,那會使你誤入歧途的!」薩伊抬起一隻手以強調自己的話,「對你早有過專門研究,你沒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還是在已知自然規律內的超技術能力,你都沒有,正如你所說:你是個普通人,作為學者你也是個普通的學者,沒有什麼過人之處,至少我們沒有發現。伊文斯在謀殺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間接證明了這一點,因為這說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別人所擁有。」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些?」


  「怕影響到你可能擁有的那種能力,由於未知因素太多,我們認為最好能讓你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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