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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廣播紀元7年,智子】(1)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的新模型

  三體世界應該是在廣播紀元三年零十個月被摧毀的,引力波宇宙廣播后這麼短的時間就引來了打擊,這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由於三體星系一直處於密切監視之中,所以對這次事件掌握了較為詳細的資料。三體星系受到的打擊與羅輯進行試驗的187J3X1恆星受到的打擊完全一樣:是一個極端接近光速的小體積物體,藉助於相對論效應產生的質量膨脹摧毀恆星。被摧毀的是三體星系三星中的一顆,時機選擇得很精確,這顆恆星被擊中時,剛剛捕獲了三體行星成為它的衛星,恆星爆發時行星被完全摧毀。


  「萬有引力」號在啟動引力波廣播時,與三體星系相距約三光年,考慮到引力波以光速傳播的時間,光粒的發射點應該比兩艘飛船更接近三體星系,而且幾乎是接到信息馬上發射。觀測數據也證實了這點,光粒穿過三體星系附近塵埃雲的尾跡被清晰地記錄下來。但這個範圍的太空中肯定沒有其他恆星系,這就是說,光粒是從某個宇宙飛行器上發射的。


  黑暗森林理論以前的模型主要是以恆星係為基礎的,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對坐標已經被廣播的恆星系的打擊,都是來自於其他恆星系。如果宇宙飛行器也能夠成為打擊源,情況便驟然複雜起來。相較於對恆星位置的精確掌握,除三體艦隊外,人類對於宇宙中智慧體製造的飛行器一無所知,它們的數量、密度、速度和航向等全都是未知,這使得黑暗森林打擊的可能來源更加撲朔迷離,打擊的出現也更加迅捷。除三體星系外,距太陽系最近的恆星也有六光年,但那些幽靈般的異類宇宙飛船可能就從太陽附近穿過。原以為遠在天邊的死神,赫然出現在眼前。


  人類世界第一次目睹了一個文明的毀滅,而這樣的命運隨時都會落到自己頭上。綿延了近三個世紀的三體威脅煙消雲散,現在人類面對的是更加冷酷的整個宇宙。


  預想中的世界性大恐慌並沒有出現,面對四光年外遠方世界的毀滅,人類社會只是奇怪地沉寂下來,所有人都在茫然中等待,儘管誰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自危機紀元的大低谷以來,雖然歷史經歷了幾次重大轉折,但人類世界總體上是處於高度民主文明的高福利社會狀態。兩個世紀以來,人們的潛意識中形成這樣一個共識:不管情況糟到何等地步,總會有人來照管他們的。這種信念在大移民災難中幾乎崩潰,但在六年前那個最黑暗的早晨,奇迹還是出現了。


  這次人們也在等待奇迹。


  在三體星系毀滅后的第三天,智子突然請程心和羅輯去喝茶。她說沒別的意思,只是朋友好久沒見,去敘敘舊。


  聯合國和艦隊國際都很重視這次會見。現在,全社會的這種茫然等待的狀態十分危險,人類群體就像海灘上脆弱的沙堡,隨時可能在風中崩潰。上層希望兩位前執劍人能夠從智子那裡帶回一些穩定人心的信息,在為這次會見舉行的PDC緊急會議上,甚至有人暗示即使得不到這種信息,也可以編出一些模稜兩可的來。


  六年前宇宙廣播啟動后,智子就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即使偶爾露面,也面無表情,只成為三體世界的傳聲筒。她現在一直待在那幢空中的木製小別墅中,可能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待機狀態。


  在懸挂智子別墅的樹枝上,程心見到了羅輯。大移民期間,羅輯一直和抵抗運動在一起,他沒有參加或指揮過任何行動,但一直是抵抗戰士們的精神領袖。治安軍和水滴都在瘋狂地搜索並欲消滅他,但不知道他是如何隱蔽的,即使是智子都找不到他的行蹤。現在,程心見到的羅輯仍是那副挺拔冷峻的樣子,除了在風中飄拂的鬚髮更白了一些,七年的時光幾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痕迹。他沒有說話,但向程心致意時露出的微笑讓她感到很溫暖。羅輯讓程心想起了弗雷斯,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但都帶來了公元世紀某種山一般強大的東西,讓程心在這陌生的新紀元有一種依靠。還有維德,那個差點殺了她的像狼一般邪惡兇狠的公元男人,她對他既恨又怕,但在他身上,她居然也感到一種依靠,這感覺真的很奇怪。


  智子在別墅門前迎接他們,她又穿上了華美的和服,圓髮髻上插著鮮花。那個穿迷彩服的兇悍忍者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又變回了一個如花叢中的清泉一般的女人。


  「歡迎,歡迎。本該到府上拜訪,可那樣就不能用茶道來招待了,請多多見諒,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智子鞠躬,說著程心第一次在這裡見到她時一樣的話,聲音也一樣柔細。她引著兩人走過竹林中的庭院,走過淙淙清泉上的小木橋,進入那個大亭子似的客廳。然後,三人在榻榻米上坐下,智子開始擺弄茶道,時間在寧靜中流逝,任窗外的藍天上雲捲雲舒。


  看著智子輕柔飄逸的動作,程心百感交集。


  是的,她(他們?它們?)本來是能夠成功的,且每一次都幾乎成功了,但人類每一次都憑藉頑強、狡詐和機遇挽回了敗局。三個世紀的漫漫征程,最後只落得母星家園在火海中隕滅。


  智子早在四年前就知道了三體世界毀滅的消息。在三天前毀滅的光信號傳到地球后,她曾對國際社會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講話,只是簡單地通報了災難的過程,對災難的起因——人類兩艘飛船所啟動的引力波宇宙廣播——沒有作任何評價,更沒有譴責。人們有理由懷疑,四年前在四光年外的三體行星上控制這個機器人的那些三體人已經葬身火海,現在她的控制者可能身處三體艦隊的飛船。智子講話時的表情和聲音都很平靜,這種平靜不是之前僅僅充當傳聲筒時的獃滯,而是控制者靈魂和精神的真實體現,顯示出面對毀滅時人類無法企及的高貴和尊嚴。面對這個母星世界已經毀滅的文明,所有人都感到從未有過的敬畏。


  通過智子提供的有限信息和人類的觀測數據,可以大致勾勒出三體世界毀滅的景象。


  災難發生時,三體行星正處於一個穩定的恆紀元中,圍繞著三星中的一顆恆星運行,軌道半徑約0.6個天文單位。恆星被光粒擊中后,光球層和對流層上被擊出一個巨大的裂孔,孔的直徑達五萬千米,可以並排放下四個地球。不知是偶然還是攻擊者有意為之,光粒擊中恆星的位置正在行星運行的黃道面上。從三體行星上看去,那個太陽的表面出現了一個光度極強的亮斑,它像熔爐的大門,太陽深處的強輻射通過裂孔,穿透光球層、對流層和色球層,直接照射到行星上。暴露在光斑下的那個半球之上,處於室外的生命在幾秒鐘內就被烤焦。接著,恆星內部的物質從裂孔噴涌而出,形成了一股五萬千米粗的烈焰噴泉。噴出的太陽物質溫度高達千萬度,一部分在引力的作用下落回太陽表面,一部分則達到了逃逸速度,直衝太空。從行星上看去,太陽表面彷彿長出了一棵燦爛的火樹。約四小時后,噴出物質穿過0.6個天文單位的距離,火樹的樹頂與行星軌道相交。又過了兩個小時,運行中的行星接觸了火樹的樹梢,然後在噴出物質帶中運行了三十分鐘,這段時間,行星等於是在太陽內部運行,噴出物質經過太空的冷卻后仍有幾萬攝氏度的高溫。當行星移出噴出物質帶后,它已經是一個發出暗紅色光芒的天體,表面均被燒熔,岩漿的海洋覆蓋了一切。行星的後面拖著一道白色的尾跡,那是被蒸發的海洋的水蒸氣;而後尾跡被太陽風吹散,行星變成了一顆披散著白色長發的彗星。


  這時,行星表面已經沒有生命,三體世界已經毀滅,但災難的引信才剛剛點燃。


  噴出帶對行星產生了巨大的阻力,行星在穿過後運行速度降低,軌道下降了一些。火樹像太陽伸出的魔爪,一次次拉低行星,只要穿過噴出帶十次左右,行星就會墜落到太陽表面,三體星系中漫長的宇宙橄欖球賽將迎來大結局,但這個太陽沒有活到成為冠軍的那一刻。


  由於噴出物質導致壓力降低,恆星內部的核聚變反應暫時變弱,於是這個太陽迅速暗下去,最後只能看到一個朦朧的輪廓,這使得太陽表面的火焰巨樹更加醒目耀眼,彷彿是在宇宙的底片上用尖利物劃出來的。隨著聚變的熄滅,內部輻射壓力已不足以支撐恆星的外殼,太陽開始坍縮,最終黯淡下去的外殼接觸並擠壓內核,引發了最終的大爆發。


  這就是三天前地球上的人們看到的那一幕。


  恆星爆發摧毀了三體星系的一切,星系內正在逃離的大部分飛船和太空城都被毀滅,只有極少數的飛船僥倖逃脫——當時,這些飛船正處於另外兩顆太陽後面,這兩顆沒有受到打擊的恆星在大爆發中起到了掩體的作用。


  以後,剩下的兩輪太陽將組成一個穩定的雙星系統,但再也沒有生命來享受有規律的日出日落了。爆發的恆星物質和破碎的行星在兩輪太陽周圍形成廣闊的吸積盤,像兩片灰色的墓場。


  「有多少人逃離了?」程心輕輕地問。


  「加上已經遠航的艦隊,不到千分之一。」智子回答的聲音更輕,她仍專心於茶道,沒有抬頭。


  程心有很多的話想說,女人對女人的話,但她是人類的一員,如今與智子隔著的那道溝壑已無法跨越。想到這裡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提出上層授意她問的問題。以下的談話被稱為「茶道談話」,對後來的歷史進程產生了重要影響。


  「我們還有多長時間?」程心問。


  「不能確定,打擊隨時都會到來,但按照概率,應該還有一段時間,可能長達一兩個世紀,就像你們上一次進行的試驗那樣。」智子看了羅輯一眼。後者正襟危坐,不動聲色。


  「可是……」


  「三體世界與太陽系的情況不同。首先,被廣播的是三體星系的坐標,如果由此覺察到地球文明的存在,就要查閱近三個世紀前雙方首次通信的資料;肯定會被查閱的,但查閱和決定發起打擊同時發生的概率比較小;肯定會發生,但需要時間。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從遠距離觀察,三體星系看起來比太陽系更危險。」


  程心吃驚地看了羅輯一眼,後者仍不動聲色,她問:「為什麼?」


  智子堅決地搖搖頭,「這永遠不能告訴你們。」


  程心使談話回到預定的軌道上來,「已有的兩次打擊都是用光粒摧毀恆星,這是普遍的打擊方式嗎?未來對太陽系的打擊也會是這樣的嗎?」


  「黑暗森林打擊都有兩個相同的特點:一、隨意的;二、經濟的。」


  「請解釋一下。」


  「這不是正規的星際戰爭,只是順手消除可能的威脅。所謂隨意的,是說坐標被發布是唯一的打擊依據,不會對目標進行近距離直接探測,只是發動打擊,因為對超級文明來說,近距離探測比打擊成本更高;所謂經濟的,是指只進行最低成本的打擊,用微小低廉的發射物誘發目標星系中的毀滅能量。」


  「誘發恆星的能量嗎?」


  智子點點頭,「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的是這樣。」


  「有可能防禦嗎?」


  智子微笑著搖搖頭,像對一個孩子解釋她的幼稚,「整個宇宙在暗處,我們在明處。我們在黑暗森林中就是一隻拴在樹頂上的小鳥,被聚光燈照亮,打擊可能來自任何方向。」


  「從兩次打擊的性質來看,應該是有被動防禦的可能,三體世界在本星系也有飛船倖存。」


  「請相信我,人類絕對無法在打擊中倖存。逃亡吧。」


  「星際逃亡,我們能逃離的人連千分之一都不到。」


  「那總比全軍覆沒強。」


  從我們的價值觀來說,未必。程心暗想,但沒有說出口。


  「我們不要再談這些,好嗎?請不要再提問題,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上面那些了,我是請兩位朋友來喝茶的。」智子說,對兩人鞠躬后,把兩碗碧綠的茶分別遞給他們。


  程心還有許多預定的問題沒有問,她接過茶時很緊張,但她知道再問也沒有用了。


  到目前為止一言不發的羅輯仍很從容,而他對茶道顯然更內行些,左手托著茶碗,右手把碗轉了三圈才開始喝。他喝得很慢,讓時間在寂靜中流逝。直到窗外的雲霧染上了夕陽的金色,他的茶才喝完,然後他慢慢放下碗,說出了第一句話:


  「我也不能再問了嗎?」


  羅輯在三體世界的威望早就在智子身上得到了顯現。從一開始程心就注意到,與對自己表現出來的溫和友善不同,智子對羅輯充滿了敬畏,只要她面對羅輯,這敬畏就會從目光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她總是同羅輯保持著比程心更遠的距離,對羅輯鞠躬時也更慢更深一些。


  聽到羅輯的話,智子又深深鞠躬。「請等一下。」她說,然後垂眼靜坐,像在沉思。程心知道,幾光年外的太空里,三體艦隊的飛船上,智子的控制者們正在緊張地商議。大約兩分鐘后,她抬起頭來說:


  「您只能提一個問題,我只能做肯定、否定或不知道三種回答。」


  羅輯把茶碗慢慢放下,但智子又抬起手阻止他說話:「這是出於我的世界對您的尊敬。我說出的答案肯定是真實的,即使這個答案可能對三體世界有害,但只能有一個問題,我也只能做三種簡單的回答,請您在提問前慎重考慮。」


  程心擔憂地看著羅輯,後者卻幾乎沒有停頓,果斷地說:「我考慮好了,下面是我的問題:如果從宇宙尺度的遠距離觀察,三體世界顯現出某種危險特徵,那麼,是否存在某種安全特徵,或者叫安全聲明,可以向宇宙表明一個文明是安全的,不會對其他世界構成任何威脅,進而避免黑暗森林打擊?地球文明有辦法向宇宙發出這樣的安全聲明嗎?」


  對這個問題,智子遲遲不回答,又垂下雙眼沉思。在程心的感覺中這段時間長得驚人,每過一秒,她的信心就減退一分,最後她幾乎肯定智子的回答是沒有或不知道。但智子突然用明澈的雙眼直視羅輯——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敢於正視過他——她回答了一個字,語氣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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