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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陳影

  「來不及了,我想要的人只有她。」謝雲書回眸望了一眼,平靜如水,「你說的我都想過,也知道將來有多麻煩,但我控制不了,放不了手。你說得對,她的性子剛硬執拗,從來不顧惜自己,又驕傲得要命,絕對不會踏進一個不歡迎她的地方。她不屑於進謝家的門,更不會委屈自己討好別人,若真逼到極處,她寧可狠心割捨。」說著,謝雲書笑了笑,遺憾又無奈,眼神卻帶著疼愛,「像她這樣的女人,再不會有第二個。」


  「聽起來一點也不值得你傾心。」 宋羽觴看著他的表情,心知說服不了,不甘心地嘀咕。


  「你不會懂。」一說起她,謝雲書的神色極溫柔,「若不是這樣的性情,她不可能在淵山活下來,更不可能護佑我活著回江南,那些驕傲堅定是支撐她活下來的必需。到了這裡卻……」


  「就像一柄絕世神器,作戰的時候愛其鋒利,日常又嫌太過刺手,你們只看見她不合時宜時的格格不入,卻不懂她是在何種環境下生存至今。」


  「你怎麼把她說得這麼好,簡直像被蠱惑了一般。」聽著朋友袒露心曲,宋羽觴微微動容。


  「聽說她出身魔教,你們就認定她是用了什麼秘術邪法迷惑了我。」謝雲書苦笑了一下,「我倒真希望是這樣,至少說明她對我存了心思……」


  「你說她對你無意?怎麼可能?四翼說你們在淵山就開始勾搭了,而且她只在你面前才會笑,也不是說她平時不笑,而是……」 宋羽觴抓了抓頭,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形容。


  「她是喜歡的。」謝雲書當然明白他在說什麼,不禁莞爾,「只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種種麻煩,她寧願捨棄。」


  「那就證明她不夠喜歡。」 宋羽觴終於理直氣壯。


  「她不想我後悔。」謝雲書微一遲疑,「或者說,她認為我終有一天會後悔。」


  「光想會遇上的難題,我也覺得你肯定後悔。」 宋羽觴默然片刻,低聲勸道,「還是換一個吧。」


  「你以為喜歡上她之後還能看得進別人嗎?」他沒生氣,平靜地反問。


  「對,別人都成了凡俗。」宋羽觴沒好氣地伸臂勒緊了他,「算了,我知道是廢話,既你執意如此,我祝你好運。」


  「多謝,我的確需要好運。」看他裝模作樣地仰天長嘆,謝雲書好笑地捶了一拳,「走吧,今天晚上我請你喝酒。」


  提起酒,宋羽觴馬上來了精神。


  「要伯母手釀的醉花蔭,至少埋了七年的那種。」謝夫人自釀的春酒是揚州一絕,可惜因著身骨欠佳,每年所制極少,連謝家人都視若珍品,輕易捨不得品嘗。


  謝雲書斜了一眼,「你想得美!」


  「五年的也行。」


  「做夢!」雙肩一震,抖下了對方的手,又迅速被親熱地攀上。


  「三年的吧,你我兄弟一場,也該值了。」宋羽觴涎著臉要求。


  對這種厚顏無恥的人,謝雲書只回了一個字。


  「滾。」


  二十天後是謝家龍頭謝震川的六十壽辰。執掌江南武林多年,威名赫赫備受尊崇,又逢整壽,想從簡都不可能。遠道而來的賓客陸續登門,井然有序的謝府開始熱鬧忙碌起來,所有客房被裝飾一新,隨時準備迎接遠客下榻。門人弟子打起十二分精神,務必令一切盡善盡美。


  有些賓客攜妻眷同行,自然由謝夫人出面款待,連日來頗感疲累。謝震川心疼愛妻,命兒子、媳婦從旁協助,盡量避免妻子過於操勞。如此一來,謝雲書整日忙於家中瑣事無暇他顧,每每在深夜才有機會去一趟夏初苑。


  出於某種刻意的安排,白鳳歌被謝父借長媳之口請託協助,時常安排與謝雲書一同出面待客,連日應酬下來,已被默認為一對璧人。


  當年謝白兩家的遺憾人盡皆知,也有傳聞說謝三公子重現後行徑古怪,與一位尚未及笄的少女出雙入對,及至這位稚齡弱女令南郡王世子重挫,種種傳言更是招人垂目。白家恢復元氣之際閉門謝客,又在謝雲書請託之下守口如瓶,低調隱秘的應對更是勾起無數猜議,不少人均有一睹芳容之心。


  不想此來唯見謝白二人協力款客,均以為傳聞有誤,兩家必擇日再結姻親之好。來客也多樂見其成,兩人接連遭到善意的垂詢,久而久之,謝雲書也沒了解釋的耐性。


  這場熱鬧中最高興的大概是青嵐了,禁足三年不得外出,對活潑好動的青嵐來說最為難受,遠勝杖責之痛。眼下諸多前輩攜子到訪,多了不少玩伴。除了在長輩面前恭敬聆訓裝乖,其餘時間多是和同齡人一起廝混,日子充滿了樂趣。


  令父親另眼相看的玉隋卻在壽誕臨近之際託詞搬出了謝府,指名要住春澤苑。李叔來報時他微生暗疑,春澤苑緊鄰夏初苑,這位玉公子所選難道僅僅是巧合?授意李叔尋了個借口,延客入住秋芙苑,遠離了迦夜的居所。儘管明知迦夜有自保之力,他還是暗地裡加強了戒備,著人監看玉隋一行出入。


  他很累,有時疲累會在見到迦夜之後消失,有時則更甚。只要不談及將來,不誘她承諾,不窺探她的過去就會融洽無事。可少了這些,即使擁著她心裡仍然空落,總擔心不知何時她就會轉身而去。害怕失去的感覺一再侵襲,明知不該,還是逼得迦夜越來越焦躁,他也日漸憂鬱。


  細心的母親發現了愛子的異常,叫過來探問:「書兒最近精神不大好呢。」略帶憂慮的目光掃過他的臉,母親對兒子永遠有最敏銳的直覺。


  「沒,只是有點累。」他擠出一個微笑,「娘有空去小睡片刻,這裡交給我和二哥就好。」令人疲倦的事務一樁接一樁,他確實煩躁,卻不願讓母親擔憂。


  「書兒不會輕易被這些瑣事絆住。」謝夫人並不那麼容易哄騙,細思了片刻一語道破因由,「因為葉姑娘?」


  他已倦於掩飾,只能沉默。


  謝夫人瞭然一笑,眼神慈愛,「別太擔心你爹,雖然他不贊成,時間久了未必會那麼固執。我知道葉姑娘是個好女子。」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道,「雖說她身有痼疾,但有景澤在,謝家也不缺進補的東西,慢慢調養就是了。只要你喜歡,娘不講究什麼門當戶對。」


  「爹不會答應的。」他心下比誰都清楚,父親對他期許甚高,絕不會容許他娶一個出身魔教的妻子,怎麼掂量迦夜也不是一個合適的三少夫人的人選。


  迦夜也清楚,所以想都沒想過入主謝家,她不願自己的驕傲有半分侵犯。


  「娘,如果我離開謝家……」


  話一出口,謝夫人的臉立刻白了,嘴唇微微發顫,半晌才能說出話來。


  「娘老了,希望你們平平安安地守在身邊,不想再擔驚受怕。」傷心的神態讓他愧疚得恨不得撿起話吞回去。謝夫人頓了頓,繼續說下去,「你和葉姑娘的事慢慢來,娘盡量說服你爹,做兒女的不要為一點小事和爹娘慪氣,也不要輕易提離家之事,好不好?」


  他除了點頭,再道不出半個不字。


  「這次你爹大壽,你把葉姑娘也帶來坐坐,讓娘好好跟她談談。有些話你不便跟她說,讓娘來說。我見她聰慧有禮,一定是明事理的。」


  事理,迦夜當然懂。就是因為太清醒,才對許多事洞若觀火,從不幻想。


  她睡覺總是蜷著,縱然在懷裡也是背對,稍稍一動就會醒來,時刻都在防衛,心像密密層層的鎖,唯一的方法或許只能靠時間來解開。


  他有這樣的耐心,可時間呢?

  「三哥。」


  青嵐精神十足,笑嘻嘻地跑近。身後一位同齡少年也隨之走近,清秀斯文的眉眼讓人頓生好感。


  「這位是?」


  「這是洛陽沈家的沈淮揚,沈世伯的二公子。」少年的氣質乾淨明朗,略帶書卷氣,若不是腰懸長劍,很難讓人聯想起同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


  「謝世兄。」恭敬下藏著好奇,顯然對失蹤七年復還的傳說主角有濃厚的興趣。


  「沈公子遠道來賀請務必隨意,不周之處只管告訴舍弟。」


  「多謝世兄,我與青嵐一見投契,再隨便不過。」兩個少年年齡相近,家世相當,幾日內混跡共處已成了好友。他微微一笑,想起當年與宋羽觴初見,大抵也是相似的情景,這種人情酬酢,自是未出江湖的世家少年結識的最佳場合。


  寒暄了幾句他便待離開,青嵐拉著不放,鬼鬼祟祟地湊近。


  「三哥是不是要去找葉姑娘?」


  他沒說話,揪住弟弟的耳朵用力一擰,青嵐立刻齜牙咧嘴地叫起來,「三哥我錯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哎呀呀……輕點。」


  謝雲書這才滿意地鬆手,青嵐馬上跳開幾步。


  「我絕不告訴爹娘你經常夜裡出去,更不會說你每次天快亮了才回來。」


  他眯了眯眼,青嵐又退了兩步,臉上掛著討好的笑。


  「你想要什麼?」


  「求三哥幫我說說情,免了我這些日子的訓修,延至爹壽宴之後可好?」


  「家裡的規矩你也知道,沒那麼容易。」


  「所以才求三哥。」青嵐無賴地眨眼,「你勸爹他一定會答應的,三哥怎麼忍心自己一個人快活。」


  他一時啼笑皆非。


  「你若能守密,我找機會幫你說說情。」


  「三哥放心,我一定死守,就算爹揍我我也不說。」青嵐大喜,立時大義凜然地承諾,頗有點一言九鼎的氣概。


  沒走出多遠,耳際就聽見兩個少年的嘀咕。


  「你拿什麼要挾謝世兄?」


  「你不知道,我三哥喜歡上一個女人,每天溜出去夜會,迷得要死……」


  「不是白家的二小姐?」


  「當然不是,我告訴你……」


  「青嵐!」


  喝聲驚得青嵐一跳,隨即回過頭諂笑。


  「三哥走好,我……什麼也沒說……嘿嘿……」


  一面尷尬地笑,一面拖著沈淮揚一溜煙地跑遠,其心虛顯而易見。


  今夜出來得比往日略早,迦夜尚未入睡,正攤了一床的竹枝綿紙,皺著眉頭摸索拼綴,跳動的燭火下自有一番清婉的麗色。


  「在做什麼?」見她苦惱得頭髮散落了也不知道,他不禁愛憐地輕笑,替她用絲絛鬆鬆綰起。


  「上次買的那個蝴蝶紙鳶,我瞧著挺容易的,可怎麼總也糊不出來。」比了比手中的篾條很是疑惑,「好像不太對。」


  他走上去細看,頓時失笑,「你把篾條劈得太細了,這樣的紙鳶不等上天就散了,鳶形也不對。」抬手拾過一旁的竹枝重新破開,幼時常與大哥、二哥玩鬧,也曾自製紙鳶,做起來倒是駕輕就熟。


  他一步一步,盡量做得精緻。破出竹篾,搭上骨架,糊上綿紙,翻覆之間,一個漂亮的紙鳶呈現她的眼前。


  迦夜伸指摸了摸,「好像還缺了點什麼。」


  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拿至書案上研墨調色,幾筆輕描淡抹,又換色勾了勾,立時成了一隻活靈活現的蝴蝶,斑斕得似乎要凌空翩翩飛舞。


  迦夜拿過去對著燈看了看,漸漸浮起稚氣的笑,一臉無比單純的欣喜。在屋裡試著引了引棉線,蝴蝶鳶隨著她的牽引時而跳躍翻飛,這時真的是一個容易取悅的天真孩童。


  「你真厲害,一會兒就做好了。」她高興得臉微紅,猶如緋色的晚霞,鮮少見她如此歡欣,連帶他也心情極好。


  「你喜歡?」


  「嗯。」她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倒下來舉著看,又翻過身鋪在床上研究,興緻盎然。


  「為什麼想起來做紙鳶?這季節怕是沒什麼風了。」


  「不放也沒關係,只是想要一個。」纖指順著蝴蝶的翅紋移動,「我以前也有一個這樣的。」


  「令尊給你做的?」


  她點點頭,長長的睫毛微扇,「他手笨,做了很長時間才弄好,飛起來歪歪扭扭的。」女孩仰起臉笑了笑,很是懷念,「不過我還是很喜歡。」


  「後來呢?」他愛看她這樣笑,黑眸像盛滿了光,一閃一閃。


  聽到這一句,光忽然暗了,迦夜咬了咬唇,「後來線斷了,紙鳶沒了。」


  他後悔失言,探手輕輕摩挲著黑髮,「現在又回來了。」


  「嗯。」她又笑起來,「謝謝你。」


  他一時愣住。


  過了那麼多大風大浪,幾度生死並肩,從未聽過的三個字,居然用一個紙鳶就換到了。


  清晨,身邊的人悄然離去,如每次黎明之際一般。


  走前還吻了吻她的頰,她懶懶翻了個身,卧在他留下的溫暖中不想起床。寒涼的玉簟席被他撤了下去,代之以微微沁涼的冰蠶絲,他說氣血不足的人換這個會好一點。


  其實不管哪種都一樣,離了身後的熨燙依舊冷下去,寒氣早就滲入骨髓,墊什麼都沒區別的。


  近日偶爾有人在附近窺探,極隱蔽,但瞞不了她。


  警告過兩次后收斂了許多,她懶得去查,更不想費心思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馬。那兩枚暗器她留了分寸避過了要害,對方不會不懂。


  假如在淵山,她絕不會放過任何可能的隱患,勢必徹查清楚了才罷休。但到了這裡,她已全然怠惰,事情未上門之前根本不願搭理。若他知道,一定又要怒了。


  想起剛剛離開的人,心中泛起一絲連自己都未覺察的情緒,淡漠的眼有了些溫度。抱過案上孤零零的玉壇摩挲了許久,始終拿不定主意。娘,你希望留在哪裡?發了好一陣呆,悶悶地嘆了一口氣。


  這幾日他忙得要命,她一人幾乎把揚州逛了個遍。買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回來,隨手一扔,堆亂了又讓侍女收去丟掉,周而復始,慢慢厭倦。此刻在曲苑看台上的女樂鶯歌婉轉,她一徑支頤發獃。


  二樓人雖少,到底不是隔間,未過多久身邊有人坐下,沒感覺到威脅也就聽之任之,隨手拈起點心品嘗。


  有人在看她,她沒轉頭,自顧自地邊吃邊聽,沒多久碟子就空了。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一份剛出爐的熱點又放在桌上。


  瞥了眼突然出現的點心,她終於抬眼瞧了瞧對面——一個極溫雅的男子,通身氣息平和,正微笑著看她。身後跟了一名隨侍,看上去不太好對付。她默默估量,相較之下,眼前的男子更讓她留意,若非不諳武功,定已到了深功內蘊的地步。


  「姑娘不妨嘗嘗,此處千層油糕可稱一絕,必不會失望。」


  她想了一想,撕下一塊嘗了嘗,便推開碟子。


  「多謝。」淡淡丟下兩個字,她徑自離去,走出老遠還能感覺到身後的目光。不明對方的來意,也無心深究,只當偶然。


  但,偶然未免太多了一點。從那日之後,但凡出門,總會遇到此人。全無異樣舉止,有時請一碗羹,一碟酥,有時送幾張彩箋,一卷字畫,種種零碎的玩意兒。所贈均為上品,也無多餘飾詞,對她轉身而去並不在意,只是持久不變地微笑。


  她不問,他也不言,雙方似有默契,就這麼耗下去,看誰更有耐心。


  她依舊隨興而游,見採蓮女行船打槳很有趣,便出錢租了一葉空舟。划船比想象中要難,卻也難不倒她,漸漸行到了湖心。鋪天蓋地的荷葉彷彿與天水相連,碧色無邊,遠遠傳來採蓮女的輕歌,水聲槳聲混為一體,頭頂一片晴空萬里,益加心曠神怡。


  在層層疊疊的花葉間停下,支支如箭的芙蓉莖稈高過人頭,隔絕塵世般的清靜。她垂手撈了幾株野菱,玩了一會兒荷花,剝出碧圓的蓮子,並不挑出蓮心,一併咽了下去,品味著與清香糅合的苦澀。日光曬得刺眼,隨手摘了一方圓大的荷葉覆在臉上,枕著水聲睡了。


  波浪起伏,輕舟搖搖,極熱的陽光碟機散了陰寒,睡得比平日更沉。做了不少零碎的夢,蒙中忽覺有人漸漸挨近小舟。


  拿開遮臉的荷葉,一雙溫和的眸子靜靜注視著她。同樣一葉輕舟,這次沒有帶隨從。比起那個人,俱是長身俊貌的出眾,只是那個人氣質偏冷,此人沉靜如水。


  此人遞過來一個提籃,溫和一笑。


  「洞庭碧螺春,正好就蓮子。」


  精緻的提籃中盛放的果然是一壺上好的香茶,還有一碟細點,一雙烏木鑲銀筷。


  看了半晌,她抬起頭。


  「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誰,都不會是我。」僵持了半個月,終於說了超出兩個字以外的話。她看得出,男子平和的眼光總在透過她看什麼人,可以確定無惡意,但並不讓人愉快,她決定就此結束。


  「你怎麼知道?」對方笑起來,眼中掠過一抹讚賞。


  這人身上有某種讓人放鬆的氣質,她扯了一角荷葉作杯,遞了一捧茶過去,又扯了一片自己斟上。


  「謝謝你數日相請。」啜了一口帶著荷香的清茶,輕道,「我不是江南人,只是偶然來此,你必定是認錯了。」


  男子點了點頭,相當坦白,「我也不能確定,或許真是錯了。」


  「希望你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她喝完了茶,隨手將荷葉拋入湖中,拾起漿準備劃開,天色已近黃昏。


  「可否有個不情之請?」對方適時開口。


  「說說看。」


  「是否能借你的劍一觀?」


  話語平常,像是借把扇子來瞧,空氣卻突然冷下來。


  迦夜黑眸如墨,全沒了笑意,抿唇道:「殺了我便可以。」


  「我不想和你動手,只想看看劍。」男子略帶歉意。


  「我的劍不是你要找的。」


  「為何這麼肯定?」對方仍是溫和地笑,「你並不知道我要找什麼。」


  「你也無法肯定,不然何必借劍。」


  「你說得對。」男子嘆息,「離別太久,許多事都很難確定。」


  「放棄吧,或許會輕鬆一點。」


  「難道比絕望好?」他又在透過她像是看什麼人,「縱然人非,物件不變,所以我想看看是不是。」


  「你堅持要動手?」她也惋惜。


  男子默然片刻,「非此不可?」


  她忽然覺得好笑,「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你。」


  男子也笑了,衣袖輕拂,氣質溫良如玉。


  「算了,也許確是我認錯。」


  她拾起槳劃開,漫不經心地道別,「但願不會再見。」


  男子在原地目送,和悅的聲音似響在耳邊,「最後問一聲,你的劍可叫寸光?」


  暮色中僅能看見彼此模糊的身影,搖槳的手停了一瞬,話音平平送出,「你找錯人了。」


  踏出房門,青嵐緊張地盯著他,試圖從他的神情中看出蛛絲馬跡。


  「爹答應了?」滿懷期待的目光簡直令人不忍心。


  「沒。」


  一個字澆熄了熱望,青嵐的頭頓時垂了下去,喪氣而失望。


  「不過……」他慢吞吞地開口,笑著看弟弟又緊張起來,「爹答應解除禁足令五日,期間可免例行修習。」


  「真的?」青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驚喜得嚷起來,「我可以出去了,能去街上玩了,呀!」撲上來熱情過度地抱著雲書不放,「謝謝三哥,三哥真好。」


  被當樹一樣搖了半天,謝雲書掙開小弟,正色叮囑,「這是讓你陪來訪的朋友,別光顧著自己玩。」


  青嵐爽脆地應是,不一會兒賊兮兮轉了轉眼珠。


  「你又在想什麼?」一看就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


  「正巧這幾天沈淮揚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麼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著他。」


  青嵐笑得極是詭秘,心已經飛到九重天外,瞧得他直搖頭,好在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騰出事來。


  謝青嵐哪裡顧得上兄長的心思,興緻勃勃地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後。


  穿過鬧市,走過小巷,仗著輕身功夫飛掠,幸未被快馬落下,最後竟然到了山中一座奢華的別苑後門。


  正要懷疑是不是好友發現了被人跟蹤,特地將他引到這等偏遠之所,看神色卻又不像,只見沈淮揚安靜地在邊角等了許久,門忽然開了一條縫,一個窈窕麗人閃身出來,一見面就綻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流轉,年紀似與沈淮揚相當,竟是個異族美人,遠望去曼妙有致,已現出成熟女子的嬌媚。以他的目力足以看出沈淮揚臉上可疑的輕紅,心底不禁哀叫,繼三哥之後,又一人成了情場上的獃子。


  這傢伙來揚州才多久,動作居然這麼快。


  眼見一雙少年男女半羞半喜地交談,鬱悶在青嵐心中揮之不去。


  那日游湖之後,她未再出門。


  再過幾日蕭世成即離開揚州,她給自己的時間也大約相當,想來不再有機會遇見,不管那個人是誰。她並未費心思慮,更不曾告知夜夜來會的人,一切都將過去。


  「葉姑娘,苑外有人請見。」管事的李叔在夏初苑外揚聲,親自通報。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別無一字,僅在正面繪了一個繁複的印記——北狄王室的徽記。


  她略一思量,吩咐道:「請客人在前面酒樓雅座稍待。」


  拒絕了李叔派護衛隨侍的好意,走入雅座,等著的果然是赤術。


  「殿下有何見教?」屏退了侍女,她淡淡開口。


  赤術實是一個英挺的男子,有北狄人特有的鮮明輪廓,勇悍和尊貴兩種氣質矛盾的交織,使他充滿了男性的力量,隨意坐著也彷彿蓄勢待發。


  「畢竟我到江南乃是拜雪使所賜,故人異地重逢,請上一席也是應該的。」赤術含笑而對,目光奇特。在這般眼神籠罩之下,會使人錯覺自身成了獵物。


  可惜對迦夜無效,她譏諷道:「原來殿下離了北狄這麼悠閑。」


  「雪使離了淵山不也一樣?」赤術微笑著替她續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淪落人,何況本是舊相識,更該好好聊聊。」


  「你漢話說得不錯。」聽著他北狄聲調的咬文嚼字頗為有趣。


  「居中原,大不易。」赤術十分坦白,「尤其是做一個質子。」


  「所以你接近南郡王。」


  「他是天子新寵,炙手可熱,或許能送我回去。」他並無自慚自愧之態,「卑躬屈膝、附諸尾翼皆非我所願,卻是勢在必行。」


  迦夜沉默了一會兒,「你倒是王侯之材。」能屈能伸,迅速適應從頂峰跌落的猝變,又與仇人笑顏相對,確非一般人能為。


  「得雪使一贊,赤術深感榮幸。」


  「怎麼不借蕭世成的手除掉我?這可是個報復的良機。」


  「能殺雪使的人,目前我還沒找到。」赤術的神色說不出是憾是嘆,「再說我現在的處境也不容自找麻煩。」


  「你很聰明。」她盯了對方一眼,「很好奇你竟忍得住。」


  「沒有想象中那麼難。」赤術語帶雙關,「蕭世子不也忍下來了?」


  迦夜的手指在桌上輕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走錯方向了。」


  「雪使所指何意?」


  「你以為從南郡王處著手,打通朝廷一關即可回北狄?」她不出聲地一笑,「你帶的金珠可填得平他們的胃口?」


  「確實不夠。」赤術急切地盯著她,「雪使有何高招?」


  迦夜擎起一根筷子,沾著茶水寫了一串人名。


  「你來中原上下活動數年,勢單力孤難成其事,最好的辦法是借北狄一國之力,由北狄王派使者攜國庫珍寶打點,勝你百倍。


  「北狄王當年貶你為質,無非是以為你意圖奪嗣而通敵,只要破開這個結,他必然懊悔自責,費盡心思千方百計接你回國。


  「癥結關鍵在於休墨,你自己不能回塞外,卻可派親隨往來,伺機挑動休墨主帥狼干與國相之間的矛盾。狼干為外戚姻親一系,性情剛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只需誣其無能怯戰,致使休墨當年與你一戰失利,全仗國相巧妙設計方令北狄退兵言和……」


  赤術的眼睛剎那雪亮,「狼干定然憤憤不平出言爭功,當年之事即可大白於天下。」


  「殿下只需靜待休墨廷爭傳入北狄密使之耳。」丟下了筷子,她懶懶倚上靠背,「桌上的這些人可供適度利用,希望殿下尚余有金珠。」


  赤術一一默記在心,良久不語,想來已在盤算細節。


  半晌,他抬起頭,表情複雜難解,「你為何肯指點?」


  「你不正為此而來?」招來侍女換了壺新茶,她看也沒看他。


  「我只是……」他神色異樣,停住了沒再說下去。


  「是我害你聲名狼藉,離鄉萬里,而今稍事彌補,不過也有條件。」


  「你說。」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繼掌北狄之後,二十年不得對休墨動兵。」


  「這又是為何?」赤術詫然凝視著對面的纖影。


  「你只說答不答應。」素顏微微現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併休墨照樣有辦法讓北狄強盛起來。」


  「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男子靜思片刻,反而鬆懈下來,「雖不知雪使為何立此規矩,赤術照辦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話聲忽然寒徹入骨,「別以為我離了淵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違約我照樣能讓北狄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領教,豈敢小視半分。」他愣了一瞬,重又綻出笑臉,「赤術必不違信。」道出最後一句時,手已按在額前,依著北狄人起誓的習俗,十分鄭重。


  迦夜點點頭,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願。」


  赤術舉杯答謝,思慮了半晌,終忍不住問:「你不恨我?」


  迦夜一時不解,「恨你?為什麼?」


  「我曾對你用刑,又縱容手下……」儘管不明密室里的細節,那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卻是清晰可見,死掉的侍衛半身赤裸,細節並不難猜。


  「那些鞭笞?」她好像並不在意,「我殺人的時候就想過有這麼一天,算罪有應得吧,至於你的手下……」


  她笑得很淡,卻讓人無端悚然,「不是已經被我殺了?我從不記恨死人。」


  赤術看著那張清麗與煞氣並存的雪色素顏,久久說不出話。


  再度回到南郡王行宮,心中大致有了計劃,流落中原日久,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計順利,不出數年即有望回歸故國,原來一心想著回塞外再設法洗刷污名,卻未想到還有此一箭雙鵰之計。


  思慮間,一個嬌影從廊后閃出,攔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赤術有些意外,「何事?」


  善若國的小公主,同樣被叛亂后的叔父送至中原為質,成了南郡王的禁臠。雖然皆來自塞外,不過他對這個空有其表的公主興趣泛泛,多為避嫌敬而遠之。


  「赤術殿下,你可不可以幫我?」


  也難得嬌美的公主找上門來,男子生出一點好奇,世故地耍了個花槍,「公主何必多禮,若赤術力所能及,定當效力。」


  莎琳雙手交握,麗容因緊張而微微扭曲著,低聲道:「我看見了殺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請殿下殺了她。」


  赤術錯愕了半晌,幾乎要笑出來,「你在哪裡見過她?」


  「她來過行宮。」莎琳說的恰是瓊花宴當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而今正是復仇良機。」


  他頓時對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養尊處優,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人,兀自計劃著,「我已探聽出她在揚州城的住處,只需躲開她身邊的人,殿下手邊的英勇戰士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請恕赤術無能為力。」他再聽不下去,出言打斷,美麗的眼睛詫然睜大,不相信自己竟遭到了拒絕。


  「公主還是小心服侍王爺,盡量多爭些寵愛才是上策,這種逾矩的事最好少提,若是傳至世子耳中,只怕……」這話有一半出自真心,蕭世成不會容許身邊有包藏禍心的人,一旦被其知曉,不是淪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地剷除,既然為質,便命如螻蟻,誰會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負如花美貌卻不懂好生利用,被南郡王寵愛過一些時日後即受冷落,在王府時時受各色美人傾軋,不是沒理由的。


  他的憐憫也僅此為止,言畢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地追在身後。


  「難道你就不恨她?是她毀了一切,我們根本不應該受盡屈辱,是她讓我們離開了故土流落至此,你就不恨她嗎?!」喊到最後帶上了哭音,求助無門孤立無援,眼見著仇人逍遙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輾轉難眠。


  「我曾經恨過她。」赤術站住了,並未回身,低沉的話語發自心底,「到最後我只怪自己不夠強,不是她也會有別人來毀滅,而且會比她更徹底,更殘忍。」


  「命運就是這麼殘酷,只有強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強,我佩服她,而你……」他藏住嘆息,不想留餘地,「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人若只有麗色,僅能淪為當權者茶餘飯後的身心消遣,供人恣意玩樂。世上唯有實力能贏得尊重,這個道理,曾備受嬌寵的公主永遠不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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