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苗疆蠱事5(36)
這婦人罵起街來頗為厲害,但是顛來倒去,攏共都是幾句粗俗不堪的話語,遠不及肥母雞罵得豐富多彩。我忍不住回頭,看站在雜毛小道肩頭上的虎皮貓大人,只見它腦袋一栽一栽地,好似拜神磕頭,見我望它,撇了撇嘴,罵一聲「傻波伊……」,它尾音拖得老長,然後轉過頭去,繼續睡覺。
高昂他娘常年在地頭勞作,一雙扳老玉米棒子的手粗糙極了,氣力也大,像頭母老虎似地撲上前去;而那王麻子雖是個男人,但是身體卻虛弱,沒兩下竟然被撓出了一臉的血痕。
我不知道萬老爺子為何如此肯定王麻子就是放蠱咬傷高昂的人,反正瞧他這還不如娘們兒的渣渣戰鬥力,我是真心瞧不上;若是,則簡直丟盡了養蠱人的臉面。其實,普通的養蠱人因為常年受毒素的影響,身體其實很差,若無調養之法,也有可能如同羅二妹這般常年患病、癱瘓在床,跟身懷金蠶蠱的我是沒法比的。
我們袖手旁觀,兩人廝打了一會兒,那王麻子被抓得哇哇大叫,直罵潑婦,而臉上的白麻子倒是被抓脫了好多。正在這時,從遠處跑來一個老婦人,口中發出殺豬一樣的大喊,然後衝到近前,跟高昂他娘拉扯成了一團。
這老婦人有五六十歲,一臉的皺紋,頭髮灰白,雙手枯瘦如鷹爪,一邊跟高昂他娘拉扯,一邊大聲哭泣著,說:「莫打我崽,莫打我崽……」樣子十分可憐。旁人見了,紛紛上前勸阻,而高昂他娘雖然惱恨王麻子的蛇蠱把自家孩子咬傷,但卻也不是一個能對老人下手的婆娘,在最初的驚詫過後,便往後面退去。
老婦人像保護小雞的老母雞,摟著王麻子,警惕地看著我們這一群人,悲傷地哭泣著,說:「你們這是做啥子?你們這是要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是吧?是要欺負我們老王家窮是吧?」
說實話,看著這老婦人憔悴的面容和粗糙得可怕的雙手,我心中不由得一軟,又見她哭得極為傷心,更是心有戚戚然。而那王麻子則一臉戾氣地瞧著我們,微眯的小眼裡發出閃亮的光,如同細碎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每一個在場的人的臉上,這怒火要能夠實體化,足以把我們給焚燒殆盡。
中年人跟這老婦人解釋,說:「老嬸子,你誤會了,不是這樣子的。」他停頓了一下,指著被人攙扶的高昂,將之前發生的事情跟她一一道來。
我注意到,當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老婦人雖然斷然否認,但是卻很奇怪地瞧了她兒子一眼。
這種下意識的反應,讓我知道她顯然知道這事情跟自家兒子是有關係的。而左右也都有精明之輩,自然也瞧得出來。只是王麻子臉色如古井,波瀾不驚,彷彿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高昂母親頭腦的熱度消退之後,清醒了許多,她竟然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拉著老婦人的褲腳哭泣,說:「老嬸子,我家高昂才十歲,他可是老高家三代單傳的獨苗苗,要是就這樣死去了,我可活不成了,他爹要回家來,還不得把我給打死啊……」
她哭得悲傷,老婦人臉上有不忍之色,然而看到自家兒子那狼狽模樣的時候,又咬了咬牙,說:「你們都說是咱家柱子害了高昂這孩子,那有啥子證據不?若沒有,這沒憑沒據地往咱老王家潑髒水,是啷個道理?」
見王柱子抵死不認,而老婦人又說得如此堅決,人類的天性向來都同情弱者,旁邊湊熱鬧的人紛紛說些討巧的好話,言下之意,倒是有些怨我們責怪錯了人。萬老爺子臉色轉冷,死死地盯著王麻子,也不說話。他之所以在村中威望甚高,除了是萬三爺的大哥,萬家房族的長房外;本身處事也是極為公正,不偏不倚,才使得人人敬重,倘若沒有證據便胡亂指責無辜,確實是會讓他的名聲受污。像他這種一輩子自重威名的人,最忌諱的就是這種事情。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越說越偏向了王麻子娘兒倆——王麻子這個人雖然懶得出奇,但是畢竟在村子里也沒有什麼惡事,旁人只覺得他是個不孝順的懶漢子,但跟自己卻沒有半分關係。這場面鬧哄哄的,我瞧著那萬老爺子臉色難看,想著畢竟是萬三爺的大哥,兩家人也親近,不如賣他一個好,我來出這個頭,也好讓萬三爺高看我一眼,盡心幫我治手。
如此尋思了一番之後,我隔著木門往房間里瞅,仔細地瞧著,甚至還上前兩步,準備走進屋子裡去。
我一動,一直捂著臉的王麻子立刻走過來攔住我,說幹嘛呢?怎麼就往裡面闖啊?
王麻子這竹竿兒一般的身材哪裡能夠攔住我,我直接把他的手甩開,大步踏進房內。蠱毒一道,自然是金蠶蠱最為擅長,尋找同類的事情,它簡直是駕輕就熟。我走進房門之後,也不停留,直接往裡間走,一直來到了昏暗的廚房裡,舉頭瞧著房樑上吊著的一個竹籃子,看著它在一根繩子上面晃悠。
我從門后找來一根掃帚,準備將那竹籃給挑落下來,緊跟進來的王麻子臉色大變,伸手過來要攔我,我哪裡會讓他得手,用掃帚一挑,那竹籃就跌落下來。
竹籃一跌落,立刻從裡面游出一根碧綠的細蛇,長度僅僅如同一根2犅鉛筆,一下子就朝我躥來。
我不願在這些人的面前將金蠶蠱給亮出來,轉身朝外面跑去。王麻子伸手將那條細小的綠蛇給拾起,他實在惱恨揭穿了秘密的我,朝著我追來。跑出房子,沒走幾步,便看到王麻子僵直在門口沒有動彈。我有些奇怪,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瞧去,只見兩個男人從路的對面慢慢地走過來,為首的那個,氣勢如山。
Chapter 4 萬三爺,粉紅肉塊四處蹦
面前的這個老人家身量並不高,體格看著還算硬朗,斑白的頭髮挽成一個道髻,自然盤在頭頂,臉色紅潤,雙眼中有如同嬰兒一般明亮的光芒,我僅僅只是看了一下,便覺得在這黝黑清亮的眸子里,藏著浩瀚如海的大智慧。他緩步走過來,在我旁邊的趙中華面色激動地往前走幾步,渾身發抖,輕輕叫了一聲師父……
這人便是我們要找尋的萬三爺?我暗自點了點頭,如此人物,不愧是趙中華口中一直念念叨叨的奇人。
萬三爺見到自家多年不見的愛徒,甚是欣喜,不過現在不是敘舊的時機,幾句話后,徑直走到了王麻子的面前來。旁人紛紛熱情地朝他打招呼,他微笑,點頭應承著。剛才那個還在追逐我的王麻子,此刻身體僵直,彷彿像見到了鬼一般,直愣愣地待在門口,也不敢動彈。
萬三爺不說話,眯著眼睛瞧了他一會兒,然後迴轉過身來,朝著周圍這些閑人揮手,說都散了吧,不要在這裡逗留了。
奇怪得很,剛才還鬧哄哄的人群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說,紛紛朝著萬三爺點頭拱手過後,轉身離開。
看來萬三爺在這村子中頗有人望,一呼百應。
一兩分鐘后,房子門口只剩下我們這幾個當事人,連那中年人和小虎等人也不見了。
萬三爺俯下身來,摸了一下高昂的脊梁骨。他的手法很獨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尾指掐弄,然後眯著眼睛想了一下,抬頭看著惴惴不安的王麻子,說:「王柱子,你為什麼要養這蛇蠱?」王麻子瞧著面前這個並不高大的老人,腦袋低到了胸口,沒有說話,但是沮喪之情卻溢於言表。
和萬三爺一同過來的那個男人冷哼了一聲,說:「王柱子,三爺問你話呢,還不趕快答?」
王麻子渾身一哆嗦,抬起頭來看向眯著眼睛瞧他的萬三爺,張了張嘴,卻依舊還是沒有說出口。
氣氛就如此地僵持著,王麻子的老娘見此情景,忍不住上前一步,說:「他三爺爺,這事怪不得柱子,都是我這個死老太婆人窮志短,想著養個青蛇蠱,好去山裡面捉些毒蛇來賣錢,填補些家用的虧空。千錯萬錯,都是老婆子我一個人的錯,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怪這孩子了。高昂小娃娃的毒,我們解了就是。」
逼問王麻子說話的那男人是萬老爺子的大兒子,喚作萬勇,年歲也約摸有五十多了,卻是個火爆脾氣,見這老婦人有意給她家兒子開脫,冷笑著說:「鬼才信咧,這蛇蠱還能夠捉蛇來賣?你敢賣,哪個不要命的傢伙敢買這東西呢?」
王麻子他老娘一時被問住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在嘴裡嘟囔,說不關她孩子的事情。
我看著這個語無倫次的老婦人,心中不由得有些悲涼。這世間好多疼愛兒女的父母,恨不得拿刀子把自己心窩子的肉給割下來,擺在孩子的面前,然而他們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孩子到底需要什麼?王麻子已經三十多歲了,而立之年,卻依靠著老母親的終日勞碌過活,甚至一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
他最需要的,不是老婦人不論是非的偏袒而是當頭棒喝。
在我看來,王麻子這樣不孝的兒子,簡直就是畜生不如,而導致他這般模樣的,其實就是他老娘那種沒有原則的溺愛和包容。
萬三爺玩弄著手心裡兩顆圓潤透亮的鐵核桃,終於說了一句話:「王柱子,你說實話吧!」
這輕輕一聲,王麻子綳直的身子突然鬆軟了下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說:「是我,是我養的蠱……不過,我養這蠱,還不是他媽的想過得好一些?」
有了這開頭,王麻子彷彿放鬆下來,斷斷續續地述說了他養蠱的經歷。
原來他並不會養蠱,這技藝是他從老爹箱子里翻出來的,後來問了他老娘,才知道自家父親原來竟然是個養蠱人,只可惜這命中犯了「夭」字,早早地就故去了。當得知了蠱毒之威,一直在家閑著的王麻子便起了這門心思,於是根據老爹留下來的隻言片語,開始養起蠱來。他原本的計劃,是用養好的蛇蠱去外面害人,然後再解救,從中獲取不菲的酬勞。只可惜這青蛇蠱並不易養,幾年過去了,都還不能夠完全掌握,收放自如。
他每日在五毒瘟神像前參拜,只求那青蛇蠱能夠溝通心意,然後出去敲詐一番,完成華麗的逆襲。
王麻子再三解釋,說他養這青蛇蠱並沒有禍害鄉民的意思,對於竹林子誤傷高昂的事情,也完全是一個意外,他願意將高昂的蠱毒解除。我眯著眼睛瞧著這個在萬三爺面前變得服服帖帖的男人,又想到剛才在廚房那裡,他剎那之間露出的兇狠,心中就有些發毛。
一個能將陰暗的情緒壓抑了這麼久的男人,我實在無法把握他的心理,究竟會變態到什麼程度。
不過顯而易見,倘若不是我果斷地揭穿他,我想他應該不會有覺悟主動給高昂解毒的。
一個對自己母親都沒有一丁點兒孝順之心的男人,我很難相信他對別人會有什麼責任心。
從王麻子這一身邋遢的裝束中,我只能夠讀出四個字:麻木不仁。
然而萬三爺居然點頭答應了,指著被人攙扶著的高昂,說來吧,你先把昂伢子身上的蠱毒給解開。見萬三爺點了頭,王麻子請人進了堂屋,叫他娘找來一個涼床,把高昂放在了破棉絮鋪就的床上,又給神龕上面上了三炷香,然後一聲呼哨,那條碧油油的小蛇就從他的衣袖中鑽了出來。
這世間的蠱毒最常見的大致分為十一種,而不常見的則不計其數,很多東西連我聽起來都覺得匪夷所思。不過王麻子的這個青蛇蠱倒還算是正常,大體也是按照金蠶蠱的方法炮製的,不過毒物的收集偏向於蛇類,智慧不高,而且慣於獨自行動,比我的本命金蠶蠱相比,差了整整一條街。
這條蛇細小,跟蚯蚓一般,游到了王麻子的左手手掌心上,他拿出早已準備的銀針,在這青蛇蠱身上輕刺了一下,青蛇蠱發出一聲如同刮玻璃一般的奇怪叫聲,然後流出了一滴碧綠混濁的鮮血來。
見到自家的青蛇蠱難受地扭動身體,王麻子的眉頭蹙起,腮幫子直抽冷氣,顯然是一陣肉疼。不過他也是心硬如鐵之輩,將那青蛇蠱輕輕擱在旁邊的茶几上,然後把這滴鮮血看若至寶,小心翼翼地點在了高昂發燙的額頭上。這一步驟完成之後,王麻子雙手合十,開始養蠱人常用的禱告和跳大神。
這是一種溝通神靈的方法,他做得雖然不標準,但是卻很純熟。
禱告用的是土家族自家的語言,這個曾經被稱為「武陵蠻」或「五溪蠻」的少數民族,屬於荊巫流派,在三國兩晉的時候頗為盛行,相傳武侯諸葛先生雖為道術大家,傳得有半本《金篆玉函》,但是卻也曾在年幼之時,向武陵荊巫大能學習過種種手段,此為秘史,無從考證,暫且不表。
王麻子施術至了末尾,突然往空氣中拍出一掌,口中喝念一聲「脫——」,接著口中竟然吐出了些許已凝結的黑色血塊來。
與此同時,那個在床上安歇的小男孩高昂眼睛圓睜,眼窩子中流出一行血淚,而口中則吐出了許多翻滾的粉紅色肉塊,大的尾指粗,小的如同芝麻,彼此間都是些清亮的黏液,有一股酸臭的味道在堂屋中飄蕩,像變質的腐肉。小屁股拿著一個大瓷碗在旁邊接著,足足接了小半碗,然後又吐出了許多黃膽水,這才罷休。
那接在碗中的粉紅色肉塊如同有生命一般,扭曲蠕動,個別稍大的還會跳動,如同出水的魚兒。
小屁股被其中一坨肉塊彈到了臉,尖叫一聲,碗就跌落在地上,灑落了一地。
地上這密密麻麻跳動的粉紅色肉塊,倘若將其配製,灼燒成灰,便是絕頂的毒藥。這便是青蛇蠱的陰毒之處,看著茶几上那無意識動彈的小綠蛇,我猜想解蠱的過程對於它來說,其實傷害巨大,不到萬不得已,王麻子是不願意解開的。
吐完黃膽水,床上躺著的高昂渾身顫抖,但是臉色卻好了許多。王麻子討好地看著萬三爺和旁邊的人,說這蠱毒已經解完了,這昂伢子不出十天半個月,定能夠光著腳丫子到處亂竄,一口氣爬上村口老槐樹……嘿嘿,嘿嘿!
一直閉目作假寐狀的萬三爺翻了翻眼皮,說解完了?
王麻子說解完了。
萬三爺說:「那把你這青蛇蠱焚燒掉吧!」王麻子立刻露出難以置信的面容,說:「你不是答應放過我嗎?」萬三爺十分奇怪,說:「什麼時候說的?我只是叫你先給昂伢子解蠱,卻沒說要饒過這害人的玩意兒;你心術不正,倘若繼續留在你手中,必定會禍害他人,所以這青蛇蠱,不得不除。」
趙中華早就在等待老爺子的命令,一聞令下,立刻出手,用布袋將那茶几上的青蛇蠱給兜了起來。
我突然笑了,這萬三爺,果真是一個極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