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995夏至 香樟 未知地(2)
衣服被弄髒的那個人轉過身去,對身邊的人說了句「走吧」。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這讓立夏有點兒吃驚,並且生出些許莫名其妙的失望來。其實立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發生些什麼,只是這樣的平淡未免讓人覺得泄氣。至少也應該爭論一句或者接受下自己的道歉吧,實在不行我可以幫你把衣服洗乾淨啊。我雖然沒有CK的T恤來賠給你,但洗衣粉總歸是有的吧。
夾雜著生氣的情緒,立夏在他們背後說了句響亮的「對不起」,鼓足的勇氣讓聲音在樓道里來回擴音,連立夏自己也嚇了一跳。「沒表情」的背影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往前走,他的背影像他的表情一樣不動聲色。倒是旁邊的人轉過頭來笑了笑,露出一顆虎牙。一副更加幸災樂禍的樣子。
立夏匆忙地跑過他們朝教室衝過去。立夏想自己現在一定是傻得不得了了。
兩點三十三分。遲到三分鐘。立夏站在教室門口喘著氣。老師的臉色有點兒不好看。第一天第一節課就遲到,這玩笑未免開得大了點兒。
老師說了立夏幾句,儘管語氣不是很重,可是在所有第一次見面的同學面前還是顯得尷尬。
立夏站了一分鐘終於等到了老師的那句「你進來吧下次注意」,然後匆忙地跑進教室,瞄了一眼黑板上按學號寫好的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
東西一股腦兒全塞進桌子里去,剛喘兩口氣,一抬頭就看到窗戶外面剛才那兩個男生走過。三秒鐘后他們出現在教室門口。讓立夏覺得委屈的是老師居然沒有說任何話反而對他們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然後他們就筆直地走了進來。
立夏有點兒生氣,比自己遲到更久的人竟然不挨批評。這是什麼道理?
立夏看到教室里唯一剩下的兩個空的座位在自己背後,心裡更加不舒服。像是有條蟲子故意爬了進去,但卻找不到方法可以弄出來摁死它。
「他們就是初中部直接升上來的那兩個?」
「應該是吧。聽說他們兩個直升后整個初三下半學期都沒上課哎。」
「好像是作為藝術生而直升的吧,但文化課考試分數好像比所有非藝術生的還要高哎。」
「天哪,真了不起啊。」
「是啊,而且長得也很好看。」
「……受不了你啊,沒希望了你,聽說有一個已經有女朋友了哦。」
「那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嘛,嘻嘻。」
「哈哈。」
「哈你個鬼。」
……
那些嘰嘰喳喳的議論瀰漫在空氣里,隨著電風扇帶起的風在教室里轉來轉去,立夏覺得身邊的同學很三八,但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看。
正好公車外面的那個人抬起了頭,一瞬間清晰的眉眼衝進立夏的視線。可是他眼睛里像是起了大霧,沒有焦距一樣地散開來,不知道是在看黑板還是在看自己。這讓立夏馬上轉了過去。背過身後聽到旁邊那個人笑了笑,說:「啊啊,是剛剛那個冒失鬼呢。」另外一個人卻依然沒反應。
冒失鬼?!
立夏覺得背後像是粘了層濃稠的汗,洗也洗不掉,很癢但又毫無辦法。恨不得卸下一隻手然後拿到背後去抓。
電扇還是轉個不停,吱呀作響著把夏天拉得越來越長。
空氣里浮動著黏稠的夏日香氣。
窗外是染綠了一整個夏天的香樟。
住校的第一個晚上。立夏有點兒睡不著。可是因為同一個寢室的女孩子也不是很熟悉,所以只能悶在床上,頭頂的風扇送來微弱的風,狹小的寢室空間里非常悶熱。剛洗好澡現在又是一身細密的汗。
枕頭邊上放著幾封以前同學寫來的信。來淺川的時候因為捨不得,帶了很多很多以前同學寫的信,現在想想,在一個學校彼此竟然也可以寫那麼多,甚至還貼上郵票去郵局兜一圈,也許是年輕的衝動和固執吧,但也單純,多少讓人覺得微微地青澀。
告別親戚家來學校前,覺得不會再看那些信了,於是晚上把那些信清理出來,相同的人放在一起,放了四五堆。然後搬出去問親戚借了個鐵桶來燒掉。那些火光映在立夏臉上的時候她覺得一瞬間有那麼一點點感性了,以前的日子統統跑出來,誰誰誰在信里寫了下個星期一起出去買衣服,誰誰誰寫了你最近都不怎麼搭理我整天和某某在一起,我要生氣了……
後來信很快就燒完了,立夏也轉身回到屋子裡面。煙熏火燎的的確讓人受不了,而且又是大熱天怪難受的,滿身都是汗,眼睛也被煙熏出了淚水。終於可以假惺惺地說自己為自己的青春感傷了一回。什麼時候自己才可以改掉表裡不一的虛偽作風呢?沒理由地想起社會改造重新做人等一系列的詞語。立夏心裡也多少有些無力感。
躺在陌生的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感覺那些信燒成的灰燼又重新從天花板上掉下來覆蓋在身上。感覺像是被一點一點活埋一樣喘不過氣來。
窗戶外面好像有隻貓一直在叫,聲音婉轉像是經過嚴格的聲樂訓練。大熱天的不好好睡覺,把夏天搞得跟春天一樣生機勃勃的簡直受不了。立夏翻了個身,想起好像有個同學說過他家裡的貓不分四季叫春,一年從頭叫到尾。
想起下午放學后剛剛買的雜誌。這一次祭司的畫叫《沒有神的過往》。裡面是個穿著白衣服的男孩子站在大雨里,洶湧的大街上車來車往全部看不清楚,只有他一個人清晰得毫髮畢現。那些在屋檐下躲雨的人望著雨中的男孩子睜圓了眼睛,而那個男孩子面無表情。畫的下面是一句話:「他面無表情地穿越了四季……」
而這時,睡意洶湧地襲來。
像是突然的潮水,淹沒了每一根清醒的神經末梢。
立夏每天抱著一沓試卷穿行過那些烈日照耀下的香樟時總是會想,我的高中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在想了很多次之後末尾的問號就變成了句號。
每天早上都會看見那兩個男孩子。在開學第一天的自我介紹上立夏記住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因為他們的名字很特殊,一個叫傅小司,而不是自己聽錯的什麼「笑死」,一個叫陸之昂。
立夏漸漸覺得兩個人真的是天才,因為很多時候立夏都可以看到傅小司在上課時間根本就沒聽,只是隨手在草稿紙上畫出一幅又一幅的花紋,而陸之昂則是趴在桌子上睡覺。偶爾醒了拿過傅小司畫下的草稿來看,然後也動手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去,每次又都因此被傅小司在桌子下面踢得嗷嗷亂叫。立夏想如果是我的話我肯定也會踢他的,因為沒有任何畫畫的人會喜歡別人在自己的畫上亂動。
偶爾陸之昂會突然抬起頭對回過頭去看他們的立夏微微一笑,說:「嘿,你好。」立夏馬上就轉過頭去,為自己被他們發現而覺得有些臉紅。不過陸之昂好像比較愛說話,經常對她說一些比如「你的名字真好聽呢」之類搭訕的話,而且話語里還帶著男生里少有的撒嬌味道。真是和他那一副英俊高大的帥哥外貌完完全全不搭界。
而傅小司好像永遠都是那副霜凍般的表情。偶爾有同學和他說話,他都是緩慢地抬起頭,然後看著別人,幾秒鐘后再慢慢地問一句:「什麼?」眼睛里沒有焦距像起了大霧,聲音濕潤且柔軟地散在空氣里。
已經九月了。天氣開始微微發涼。早上騎車來學校的時候襯衣上會沾上一層秋天微涼的寒意,肌膚起了些微的顆粒。傅小司打了個噴嚏,額前的頭髮散下來遮住了眼睛。已經好幾天了,傅小司一直想去把無意中留長的頭髮剪掉,可是一直沒有時間。最近下午天天畫畫,美術老師說要參加一個比賽,所以要突擊一下。
下午四點后的自習傅小司和陸之昂都是不用出席的,他們直接背著畫板去畫室或者學校後面的山上。立夏總是看著他們兩個人大搖大擺地早退,離開的時候陸之昂還會笑眯眯地對她打個招呼說聲再見。這讓立夏經常咬牙切齒。可是咬牙歸咬牙,傅小司和陸之昂的成績的確是自己比不過的。這也是讓立夏覺得很不公平的地方,憑什麼上課畫畫睡覺的人可以每次考試都拿第一第二名,而自己上課寫滿了一頁又一頁的筆記卻要費儘力氣才能衝進前十名呢?
上帝你確定你沒有睡著嗎?
學校門口就是16路公交車的終點站,16路的另外一個終點站在淺川城市的邊緣,那裡是個廢棄了的工廠,早就長滿了荒草,走進去就被淹沒得看不見人,一片搖曳的深深淺淺,在風與風的起伏里渲染出水狀的紋路。
粉白色的茸毛飛起來,沾了一身。
傅小司俯在車的把手上,耳機里是嘈雜的音樂。裡面的一個男人一直哼著一句好像是「I walked ten thousands miles,ten thousands miles to reach you……」,像是夢裡模糊不清的囈語,卻配上了清晰的伴奏,像站在喧囂的火車站裡那些吹著笛子的人。他們站在喧囂裡面把黃昏吹成了安靜,把人群吹成了飛鳥,把時光吹成了過往,把過往吹成了回憶。
傅小司抬起眼,陸之昂出現在面前。他皺皺眉頭說:「你下次最好快一點兒。」
「啊啊,不是我不想快啊,有個MM一定要請我喝可樂,盛情難卻盛情難卻啊。」
「你主語賓語弄反了吧。誰請誰?」
「……算你狠!」
「你再不去拿車我告訴你今天又會遲到的。」
陸之昂突然明白過來的樣子,一拍頭然後轉身跑掉了,襯衣下擺揚起來,在夏天裡像是盛開的潔白花朵。
像他這樣好看的男生,在女生眼裡,總歸是和花聯繫在一起的。
結果還是遲到了。傅小司惡狠狠地瞪了陸之昂一眼,陸之昂咳嗽了幾聲裝作沒看見。可是老師不會裝作沒看見。最後的結果是兩人明天每人交五張石膏人像。正側后逆光順光不可重複。傅小司望著陸之昂,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回來的路上傅小司面無表情地說:「我挺同情你的,今天晚上要畫十張石膏。」
然後陸之昂的自行車搖擺了兩下咣當摔了下去。傅小司自顧自地騎走了,剩下陸之昂坐在路邊大叫「啊啊啊啊」。
一群麻雀從路邊的草叢裡驚恐地朝天空飛去。
轉眼就過了十月。天空開始變得高遠起來,立夏偶爾抬起頭可以看到成群的候鳥緩慢地向南方飛去。翅膀覆蓋翅膀的聲音在天空下清晰可辨。閉上眼似乎就可以看到那些瀰漫著溫熱水汽的南方沼澤,成群的飛鳥在高高的水草間飛行。
每個星期都有考試。
這個學校以接近百分之百的本科升學率在全省幾乎無人不知。所以,在這個學校里如果要進入前十名的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立夏覺得每天都累得要死。七七是藝術生,而且和立夏不是一個班的,她在七班,而立夏在三班。三班和七班在整個年級是最有名的兩個班級。七班是出了名的藝術班,這個學校進來的藝術類考生幾乎有一半都在這個班裡,所以在馬上到來的藝術節里,七班的學生幾乎全部報了名。而三班集中了所有高分數的學生,每次考試的前十名裡面三班的學生會佔到八個,而前一百五十名中三班的學生會佔到六十六個。
三班一共六十六個人。
所以立夏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和七七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七七是學國畫的,從小開始畫金魚畫蝌蚪畫對蝦,一朵一朵的牡丹在夏天裡盛開在宣紙上永不凋謝。而立夏在初一的時候畫了一年的素描,初二開始不去上美術課,初三徹底把畫筆和畫紙丟掉。但是立夏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這個世界是公平的,換來的結果是立夏的文化課考了全縣第一,於是順利地來了淺川一中。而且在開學到現在兩個月的四次大型考試裡面都躋身全校前十名。立夏對自己說:「嗯,這也是很不容易的。」
可是說完卻突然沒來由地有一股悲壯的感覺。
吃飯的時候七七問起立夏的情況,立夏說很好啊就是學習忙有點兒累。七七問有什麼新的朋友嗎,立夏搖頭。
風扇呼呼的聲音在頭頂越發地響亮,讓本來空曠的學校食堂變得有些嘈雜。
立夏覺得天氣依然很熱,十月應該算是秋天了吧,看來秋老虎無論公母都很厲害。
七七瞪大了眼睛,說:「我還以為你一直沒來找我是因為班上很多新認識的朋友需要照顧所以沒空呢。」
立夏扒了兩口飯,說:「我哪有你那麼厲害,而且我班上的人都是讀書機器,你和他們說話你都會聞到滿嘴化學公式的味道。」
「啊,那麼恐怖啊,所有人都是這樣嗎?」
「嗯,當然……哦不,應該有兩個人不是吧。」
「嗯?」七七來了興緻,「是誰啊?」
「算了不說他們。你呢七七,新的班級開心嗎?」
「開心的。我們班上都是些神人。整天鬧啊鬧的,教室屋頂都要掀翻掉了。」
「是嗎……」立夏的聲音里有些羨慕。
「嗯,給你講件好玩的事情啊,我今天笑了一天了,我們班的那個叫劉文華的女生寫作文寫道:……那隻羚羊捨生逃命,拼了命地往樹林里跑……你知道老師的評語是什麼,老師寫:……那隻羚羊到底是想死還是想活?」
立夏呆了呆后立刻笑出了聲。然後回想起自己的老師,不由得有點兒悲哀。那個長著一張符合槓桿原理的臉的物理老師,以及張一張口就會聞到硫酸味道的化學老師。立夏不由得後背有點兒發麻。
午後的陽光總是很好,帶著讓人倦怠的慵懶。七七靠著立夏坐在香樟樹下面,陰影從兩個人的身上緩慢地爬行過去。一朵雲,然後還有一朵雲。於是這些倒影就從她們兩個年輕的面容上緩慢地爬過去。明與暗有了顏色,風從北方像水一樣地吹過來。立夏開玩笑說:「我的天上有兩朵雲,一朵是白雲,另外一朵,也是白雲。」
「就像我家門口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外一棵,也是棗樹。對了,是棗樹嗎?還是桉樹來著?」
「應該是棗樹吧?那課文我也記不得了。」立夏微微挪動了下身體,換了個更舒服也更慵懶的姿勢。
「已經過了很久了呢。」七七突然說。
「好像是的。」
「立夏你想過除了學習你要做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