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003夏至 旋渦 末日光(2)
那你知道《春花秋雨》的作者現在起訴你抄襲她的畫作《春花秋雨》嗎?
你想要聯繫她私下解決這件事情嗎?
啊,不會吧?那我要和她私下聯繫。
傅小司躺在卧室的床上。外面的屋子裡,立夏和公司幾個高層在討論著什麼,透過房間的門傳進來模糊的人聲。
天花板似乎有段時間沒人打掃了,感覺像是蒙了一層灰,並且這些灰都會掉下來。不然為什麼眼睛這麼澀澀地難受呢?
似乎過了很久,外面漸漸安靜下來了。公司的人應該都走了吧。
敲門聲。進來的是立夏和陸之昂。
立夏看著躺在床上的傅小司,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覺得胸口發脹。她記得以前傅小司被人罵只會畫小女生喜歡的垃圾時就是這樣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也沒有吃飯也沒有喝水。
「公司說叫你不要被這件事情影響情緒,好好準備接下來在武漢的《嶼》的第三本畫集的首發式。」立夏小聲地說著,盡量維持著聲音的平穩。不想讓小司聽到自己聲音裡面的難過。
「嗯。」簡單的一個字。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依然望著天花板,沒有動。
陸之昂擺擺手,示意立夏先出去。因為他看立夏的樣子都有點兒要哭了。
立夏捂著嘴盡量不發出聲音,然後小心地帶上了門。
陸之昂挨著傅小司躺下來,陪著他一起不出聲地看著天花板。時間像是流水一樣從身上覆蓋過去,甚至可以聽到空氣里那些滴答滴答的聲音。而窗外太陽終於升了起來,穿破千萬朵細碎的雲,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被那些光芒照耀得微微閉起眼睛的時候,陸之昂聽到身邊的小司緩慢而微微哽咽地說:
「你看外面的天,這麼藍,這麼高,我在想,這個夏天又快要過去了吧。小昂你知道嗎,每個夏天結束的時候,我都會覺得特別地傷心。」
我。
都會。
覺得特別地,傷心。
接下來幾天工作室的電話一直不停地響。立夏接電話接到後來忍不住在電話里發了火,「都說了無可奉告了還問什麼問啊!你們有病啊!」
公司的大門口每天也都堵著很多記者,他們在門口等著,企圖採訪到傅小司。
傅小司從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大廈的入口處始終擠著人,他們拿著話筒,扛著機器。傅小司拉上窗帘,回到畫板前繼續畫畫。可是心情煩躁,總是調不出自己想要的顏色。調了半個鐘頭調出來了,落筆下去,卻弄得一團糟。
丟下畫筆去上網,看到MSN上幾個以前一起畫畫的朋友,因為自己在同行裡面太過出類拔萃的關係,所以和他們的來往都變得很淡很淡,其中一個在一些場合聊過幾次,感覺還行,小司裝作很輕鬆地打了一行字過去:哎,好煩呢,畫不出來,真辛苦啊。
很簡單的一句搭訕,目的是消磨時間,希望打發掉壞的心情。可是收到的回話是:是啊,現在又沒人給你抄了,你當然畫不出來。
那一瞬間傅小司在電腦前面完全呆掉了。這算是什麼呢?三天前這個人還在拚命地低聲下氣叫自己幫忙,把他的畫放一些到《嶼》系列畫集里。
傅小司也沒多說什麼,只是不動聲色地關掉了MSN。
立夏拿過來一沓文件,是武漢那邊傳真過來的關於首發式的活動細節。
「小司,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嗯,你放在桌子上面吧。」傅小司起身走到沙發上,躺下來,閉上眼睛,也看不出有什麼樣的情緒。
立夏把文件放到桌上,然後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來。傅小司把頭抬起來,放在立夏的腿上。
「立夏。」傅小司微微翻了下身,看著立夏的臉,「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吧,我好想看看那些香樟。不知道在我們走了之後,它們有沒有變得更茂盛……」
「好……」
時間過得好快。以前立夏覺得那些詩人啊歌手啊總是無病呻吟,整天都在唱著一些感嘆時光如流水的歌,光陰似箭白駒過隙什麼的。可是現在,立夏真的完全體會到那種飛速的流動。
似乎一轉眼,整個夏天就撲扇著翅膀飛遠,而緊接而來的秋天也瞬間消失。十二月的時候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冬天又開始了。
而這半年的時光,應該是無比地漫長吧。
網路上辱罵詛咒傅小司的人絡繹不絕。那些以前罵傅小司商業化作品庸俗沒有陽剛的其他沒有紅的畫家,在厭倦了以前的那些論調之後,現在終於找到了新鮮的話題,整天糾纏著抄襲抄襲,似乎傅小司所有拿過的獎項所有出版的畫作,以及從小到大的努力,全部都是狗屁。甚至有一些「我還奇怪為什麼他的畫賣得那麼好,原來是抄襲的呀」之類的荒謬言論,立夏有時候聽到那些記者的話簡直想吼他們有沒有腦子啊。如果是兩本一樣的畫集,那幹嗎要抄了之後才會受歡迎呢?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像陸之昂對立夏說的那樣,其實無論是何種結果,受益的都是馮曉翼。立夏知道陸之昂說的是事實,心裡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可是咽不下又能怎麼樣呢?也只能暗地裡無數遍地詛咒而已。
工作室里的電話沒有停過,讀者和記者每天都會打來無數的電話,立夏每次都是叫他們自己去翻翻兩本書,看了再來說有沒有抄襲的問題,可是一想這樣的話不是正好就讓《春花秋雨》大賣了嗎?於是趕緊補一句,不要去看啊!結果第二天的報紙就有消息出來說:傅小司心虛於是阻止別人看《春花秋雨》,但是依然無法阻止好作品的受歡迎,《春花秋雨》榮登銷量排行榜第十名。
那些報紙上的字句,像是匕首,捅進眼睛里,流出眼淚。
那些眼淚流進指縫裡面,蒸發掉,剩下細小的白色的鹽。
大半年過去,傅小司從最開始的憤怒,到後來的沮喪,再到後來的難過,最後終於又完全變成了高一時候的樣子,像是在半年裡面,時光飛速地倒流,一切重回十六歲長滿香樟的時代。重新變成那個不愛說話不愛笑,沒有表情,獨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傅小司。眼神重新降臨大霧,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直到遮斷了所有通向內心世界的道路。
每天早上起來,和陸之昂一起騎著單車背著畫板去森林公園,找一處有著高大樹木的陰影畫畫,在日落的時候重新回到工作室里,將白天的畫作掃描到電腦裡面做修改。不再接任何的通告,不再出席任何的簽售會。像是整個人從所有人的視線里憑空消失了一般。
工作室的事情全部都是立夏在處理,官司的事情也是交給律師去打理。
而律師看完兩本畫集,說:「肯定沒問題,放心吧,法律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的。」
立夏點點頭,說:「嗯。」那一瞬間,立夏心裡難過得像是海綿蓄足了水,一碰就會溢出來。
其實很多時候陸之昂心裡都在想,現在的日子,怎麼會與高中的那麼相像,是上帝在補償曾經離散的歲月嗎?還是說小司的世界里,註定只能孤單一個人,他不屬於這個繁忙而庸俗的世界?
每天一起畫畫,一起吃飯,一起穿著隨便的衣服在大街上亂晃,帶著墨鏡拉低帽子,就不會再有人認出來,偶爾會有上高中的女生從身邊走過的時候偷偷地打量自己和小司,偶爾還會聽到一些少女的對話:
「你看那兩個男的,很好看呢。」
「……嘔……你連這種老男人也喜歡啊……有點兒品位好不好啊!」
「哼,我知道,在你眼裡也就只有三年七班的喬速光好看!全世界的男生就他好看!你滿意了吧?」
「你不也是嘛,一看見三年七班的陳過就番茄美少女變身,還好意思說我咧。」
……
那些熟悉的對話,帶著好多年前熟悉的味道,浮動在自己的身邊。陸之昂除了對那句「老男人」微微有點兒吃不消之外,對於其他的話,感覺像是時光倒流。那些在淺川一中的日子,自己和小司就是行走在無數女生的目光里的。在她們的心裡,兩個男生都是傳奇。
「也不知道當初那些喜歡我的女生都去了哪裡呢。」喝著可樂,穿著西裝坐在路邊的欄杆上,這麼多年過去了陸之昂還是改不掉當初那個小混混的習慣,「現在的中國,真是好寂寞啊。」
「你去菜市場看看啊,那些買白菜和蘿蔔回家照顧老公的王阿姨和沈大媽,當初不是就很迷戀你的嘛。」傅小司還是當年一樣冷冷的嘲諷語氣,回過頭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欄杆上去的陸之昂,差點兒沒把可樂吐出來,「你給我下來!你下次要坐就給我換條牛仔褲再出門!穿套西裝坐在欄杆上像什麼樣子啊你!」
伸手拽下來。
「怎樣啊,想打架啊?」
「嗤。」傅小司最常見的白眼。
「哎,小司,你老了。沒活力了。你要跟上我的節奏啊,永葆青春!」
「你不是水瓶座的嗎?大我差不多半年呢,你個二十三歲的老男人!」
「你說我老?我要報警!」
「報警前想想清楚,我不會給你送飯的。」
「你……好啊,我說不過你啊,從小就這樣,你再說我就在街上哭,你有本事你就再說啊,繼續說說看啊。」
「……」
在陪伴著小司的半年時光里,那些早就死在記憶里的夏日,像是全部復活過來。香樟發出新鮮的枝葉,染綠了新的夏天。有時候我都在想,這樣重新回歸以前的寧靜,說不定是很好的選擇。那些複雜的社會,殘酷的人性,天生就不適合小司。
小司,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你一直是那個當初只會畫畫和學習的單純的小孩,永遠是那個橫衝直撞脾氣臭臭的小孩,你不應該對別人低聲下氣,你不允許被別人侮辱諷刺,在我心裡,你一直都像是一個活在幸福天國的小王子。所有的骯髒的東西都和你無關。
可是這樣的你,竟然要面對現在的生活。每次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格外地傷感。有天我做了個夢,夢裡的你一直站在最高的那個山崖上,所有的人都沒有你的位置高,所有的人都只能仰望你,連我們這些朋友也一樣,我和立夏還有遇見,就那麼站在很低的地方,我喊了好幾聲你的名字,可是你站得太高了,聽不見。然後你就突然從那個山崖上摔了下去,我們想救你,都無法上來。
而夢醒后,又是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黑夜。那些黑夜都是如此地漫長,漫長到了連我,都會感到害怕。小司,你一定要堅強。以前我一直都覺得,兩個人一起無聊,就不叫無聊了。而現在,我也是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再難過的事情,都會變得不再難過吧。
——2002年·陸之昂
轉眼已經是冬天了。厚厚的雪落滿了整個北京城。所有的樹木,房屋,街道邊的花壇,全部覆蓋在白茫茫的大雪裡。
已經是2003年了。時光過得多麼快。
立夏回想著過去的半年時光。所有傷心的事情,開心的事情,全部浮現出來。開心的事……似乎還找不到開心的事情呢。傷心的事情倒是一個接一個。
很多時候自己都難過得想哭,小司卻似乎完全沒感覺的樣子。可是立夏知道,怎麼會沒感覺呢。應該是放在內心的最裡面,不想講給人聽吧。
哪怕是那天在書店看到《花朵燃燒的國度》和新版的《春花秋雨》擺在一起,並且新書上赫然有一條腰封,腰封上是「著名畫家傅小司靠抄襲該畫集成名,暢銷畫集《花朵燃燒的國度》完全抄襲該畫集,不能不信,您看了就知道……」的時候,小司也是什麼都沒說地把那本書拿起,又放下,然後低著頭走出了書店。
而身邊是洶湧的人群,還有那些透過人與人的罅隙傳進耳膜的話:
「啊?怎麼可能?小司的畫集是抄襲這本爛書的啊?」
「你有病啊,我看爛的是傅小司這個人吧,你別執迷不悟了……」
「可是,我不相信小司是這樣的人啊。」
「你有毛病啊,不信你就買回去看看那兩本書啊。」
「好……我買。」
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這些都不會讓小司難過。很多時候反倒是傅小司安慰著立夏。他總是很溫柔地對立夏說,這些事情不值得去生氣的。立夏抬起頭看著傅小司大霧瀰漫的眼睛,以前這雙一直被自己取笑為白內障的眼睛現在卻格外地溫柔,每次看到小司的眼睛的時候,立夏都會大哭。而傅小司,總是伸開手臂安靜地抱著立夏。
小司,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在你的懷抱里,我都會覺得世界在一瞬間格外地安靜,安靜得像是可以聽到遙遠的淺川那些乾淨的大雪落下的聲音。北京的雪很臟,我一點兒都不喜歡。
小司,你曾經說過,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去看看那些離別很久的高大的香樟,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期待著那一天。
——2003年·立夏
能夠讓傅小司傷心的,應該就只有那些曾經一直支持著他可是現在卻在諷刺著他的人吧。立夏每次想到這些,都感覺傷心的情緒像是潮水一樣漫上來,甚至很多時候都想要去給那些膚淺的人一耳光,告訴他們,你們這樣的人不配喜歡他。
立夏很多時候都會想起在剛剛過去的秋天裡舉行的《嶼》第三本畫集的武漢新書發布會。那個發布會自己花了很多心血,小司花了很多心血,專門為發布會趕畫新的宣傳畫,甚至還專門叫七七從無數的通告里擠出了難得的時間來去武漢唱歌做特別來賓,甚至遇見都去了,而且有樂隊現場為遇見伴奏,唱出了震撼全場的歌聲。立夏還專門提前了兩天去武漢,監視著所有工序的完成,還叫那邊的策劃單位專門製作了一張很大很大的白色畫布,擺放在新書發布會的現場,提供給所有的讀者簽名留下給小司的話,立夏一直希望小司在看到那些讀者的支持的時候,能夠更加快樂也更加堅強地去面對以後漫長的時光。
從武漢把那張沉重得幾乎挪不動的畫布搬了回來,甚至在飛機上還為了這塊特別大的畫布和空姐起了點兒小爭執。
回到工作室遇見和立夏已經累得要死了,遇見躺在沙發上大口喘著氣,對立夏說:「好啊立夏你,你記得怎麼報答我吧,把我當苦力使喚,能耐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