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枝俏·春來報 (5)
王步凡兄弟姐妹八個,他上邊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邊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他父親王明道為他們起名時寄予厚望,盼望他們長大后都有點出息,誰知八個子女一個比一個平庸。只有王步凡混了個副鄉長還什麼事情也辦不成,現在又處於停職賦閑時期,空讓老爹花費心血。
他的家在過去也算是個名門望族,父親王明道在國民黨時期當過省民教館的副館長,等共產黨把國民黨趕到台灣之後落下一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一戴就是幾十年。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撥亂反正時才摘掉那頂壓了他大半輩子的壞分子帽子。在幾十年的灰暗歲月里,王明道自修中西醫,是個鄉村醫生,醫術還算不錯,經常為鄉鄰們治病,在十里八鄉威望很高。王步凡只讀完初中,因父親的原因沒有資格上高中,只好回家務農。他是在父親摘掉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後於一九七九年到高中通過複習考上天野大學走出窮山溝的,他們父子對十年動亂有著切膚之痛……
王步凡酒喝多了,有些醉意,心裡想著這些陳年舊事,沒有睡意就歪在沙發上想心事。
舒爽突然夢囈般地嘟囔道:「神經蛋,什麼時候了還不睡?」
王步凡說:「心裡亂,不想睡。」
舒爽披衣坐起來埋怨道:「你心裡亂,我心裡才亂呢。我說王大俠,我今天晚上一直在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你說啥叫人生價值?現在以我看能夠升官發財的人才叫有本事,能讓妻子和孩子們享福那才叫有人生價值。這年頭有點兒本事的人誰會副鄉毛當了十二年還升不上去?嘿嘿,現在又莫名其妙讓你歇了,唉,其實我也不比你強,什麼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光榮的事業,狗屁!去年欠了我半年工資,今年又是四個月沒發,連吃鹽的錢都沒有啦!教師們苦,可人家鎮長書記不是照樣坐著桑塔納到處風光?也就苦了你們這些副鄉毛了!哎,我想起石雲鄉的事就想笑,你們吃那麼多飯,飯條子都一公斤,你什麼時候讓我們娘仨吃過一頓?」因王步凡寫了「匕首與投槍」式的雜文,舒爽便戲稱他是遇見不平拍案而起的大俠。
「那些飯條子沒有我的一張,我都沒有吃怎麼讓你吃?」
「就你清正廉潔?好咱不說吃飯的事了,說一說那個妓女吧。你說人家徐來搞妓女礙你球疼蛋癢了?你仗義執言個啥?結果沒吃著麩子挨了一磨棍,美了吧?為此還落了個刺頭人物,可能就因為這個誰也不肯重用你,不然早升正科了。再說了,人家徐來是一把手,你老和人家頂什麼牛?現在倒好,只會一天到晚在家歇著,別的啥事也幹不成,連工資也領不到手。哎,王鄉長,我們難道就這樣乾等著喝西北風嗎?也太窩囊了吧!」
王步凡也懶得與她計較。舒爽看王步凡不吭聲,只管皺著眉頭抽煙,也沒精神說了。她三十四歲,又黑又矮,兩隻眼睛還特別小,笑的時候總是眯成一條線,只有吃驚或憤怒的時候才能看到瞳孔。因此王步凡戲稱她的眼睛是「一線天」,她反而自詡眼小聚光。王步凡看舒爽不說話了,就玩世不恭地撩撥她,「我說爽美人,這年頭陞官得跑,得花錢,沒錢送禮誰提拔你?我看你還是死了享福那條心吧,嫁給我王大俠只要不餓死就是你的造化了。」因為舒爽人樣兒長得丑,王步凡故意說反話,戲稱舒爽為爽美人。
舒爽經王步凡一撩撥,話又多起來,「王大俠,你看看你那些同學同事們,現在局長的局長,書記的書記,還有一兩個成了大款,你也不動心不眼紅,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人家在縣裡都弄了獨家小院兒,咱連一套三室一廳居室也遙遙無期。嫁給你也十幾年了,現在仍住在公家分的兩間破屋裡,夏天熱冬天冷,天上下大雨,屋裡下小雨。我看舒大小姐這一輩子嫁給王大俠是永無出頭之日了,人家有些人送禮毛逐(遂)自存(薦)已經升官發財了,你就只管自命清高,淡白(泊)名利吧,兒女可是一天天長大了,將來上大學找工作都是要花錢的,兒子將來娶媳婦我看你讓他娶到哪裡去。」
王步凡暗笑這女人學問不大,說起話來錯別字一大堆,還好玩斯文,便調侃著說:「爽美人,你沒聽人家說『嫁給縣長,吃辣喝香』。可惜你們舒家沒有那個福氣啊,天生窮命。你媽嫁給你爸是個教書的,你嫁給我當初也是個教書的,你妹妹舒袖在葡萄酒廠當個工人,前幾年酒廠效益好,又覺得自己的臉蛋兒漂亮,挑三揀四,高不成低不就。現在下崗了只好嫁了個在天南縣教書的。哎,你說你和舒袖一個爸一個媽,怎麼一個像白天鵝,一個是醜小鴨呢,我懷疑你可能不是親生的,別是當初從其他地方抱回來的雜種吧。」
舒爽知道王步凡是個甩子,對他這副玩世不恭的嘴臉早已習慣了,並不生氣。也調侃道:「你才是雜種呢。本小姐可是正宗的舒氏一號,是經得起檢驗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絕不是混進革命隊伍中的階級異己分子。哎,說點正經的,現在當官需要跑,跑你知道啥意思嗎?你不是經常說,又請又送得到重用,光請不送原地不動,不請不送永遠光榮。你沒有聽人家說村幹部是打出來的,鄉幹部是跑出來的,縣領導是送出來的,市領導是要出來的,省領導是跟出來的,啊,這個,這個王甩子……」
「跑官送禮得要錢,十幾年省吃儉用存了點錢,計劃生育罰了咱一萬五千元,也就剩那三千塊錢,你讓我把小二割掉去送禮?」
舒爽白了王步凡一眼,「滾蛋,就會拿我尋開心,真要能從褲襠里開發出個鎮長書記還輪不著你王步凡哩!我還去開發那些會甜言蜜語討本小姐歡心的小白臉呢。再說了,你也不用諷刺挖苦我,我知道自己長得丑,不然能嫁給你?如果哪個縣領導能夠看上我,咱免費伺候,當個二房也可以,總比下崗的副鄉毛強。」
「唉,要是三千塊錢還在的話也能解解燃眉之急,送給縣委書記,說不定我王步凡也能弄個鎮長噹噹。」
「呸,三萬還差不多!啊,三千塊錢哪還有啊?」舒爽一聽王步凡又提三千塊錢的事,就氣不打一處來,「還有臉說呢,你們家牛被偷了,你爹一來,你這孝子賢孫一下子給了兩千。你打麻將讓公安局抓住,找了人說情還罰了一千,現在還有一分錢嗎?」舒爽總是專揭王步凡的傷疤,讓他很丟面子。舒爽見王步凡不說話就繼續嘮叨,「反正十幾年就省吃儉用攢了那一萬八千塊錢,當初因為生女兒你跟人家計生辦主任吵架讓人家報復了一下,損失了一萬五,還被降了工資,反正財去人安樂,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張破嘴!」
王步凡聽舒爽這麼一說,才覺得自己不該提那三千塊錢。他見舒爽一臉怒容,就更生氣,很煩躁地說:「別再煩人了,想賣淫快去賣淫吧。看看你那啥長相,貼錢養漢也未必有人稀罕!舒爽,舒爽,真不知你哪一點舒哪一點爽!當初你爹不知發啥神經,給你取了個看似浪漫實則噁心的名字,也就姓王的圖便宜買破鞋,別自作多情了。」王步凡本來不想再刺激舒爽了,可不知為啥話到嘴邊就管不住,說出來的話比剛才的話更讓舒爽難以接受。
舒爽被王步凡奚落了一頓,氣得平時很小的眼睛也瞪大了,「我破鞋破在哪裡了?難道嫁給你王甩子的時候不是原裝貨?看你多標緻,跟劉羅鍋也強不到哪兒去!當個副鄉毛吧還下崗了,真無能,無能至極!現在我才明白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無能兒笨蛋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王步凡聽見妻子諷刺他最尊敬的老爹,怒火不由升起來了,他扔掉煙頭,站起來指著舒爽的鼻子吼道:「舒爽,我看你是活膩了,諷刺誰啊?」吼了舒爽,他的鼻子開始發癢了。
舒爽知道王步凡的脾氣,不依不饒地說:「就是說你!知道你不愛我,你那麼愛揚眉人家咋不嫁你哩?就是人家爹看你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現在得到證實了吧?」
「你少拉扯揚眉,你怎麼千年記著大糞堆?」
「你以為我願意提狗男女的毛事情?睡覺了,不搭理你,人怕三不理。」舒爽也覺得剛才自己的話說漏嘴了,怕王步凡再發脾氣,就重新躺下睡覺,不再理睬丈夫。
王步凡一覺醒來,天早已大亮。他洗著臉忽然想起昨晚陳孚說新任縣委書記米達文是東南縣芙蓉鎮人。他曾經聽父親說過早年在一個叫芙蓉鎮的學校里教過書,莫非就是那個芙蓉鎮?他在腦子裡邊又回憶了一下,只有東南縣有個芙蓉鎮,其他地方好像沒有芙蓉鎮,他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但這種希望是渺茫的,也是模糊的,就像想起多年前做過的一個夢那樣,他沒有太在意。他算算日期,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看望父母了,正好是星期天,也該回家看看。想到這裡他草草擦了一把臉,鬍子該颳了他也懶得刮,穿上舊西裝就往外走。舒爽開腔了:「王大甩子,又去哪裡視察工作?還是去組織部報到?不吃飯了?」
「我回老家看看去。」王步凡聽見「視察工作」幾個字一臉不耐煩地說。昨晚舒爽提起揚眉,讓他心裡很不痛快,氣現在還沒有徹底消,不想和舒爽多說話。
「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回家不給老人捎點東西,白養你了?就這還口口聲聲以孝子自比,天下的孝子哪有像你這樣的?要不我去張校長家借二十塊錢吧?」舒爽似乎忘記了昨天晚上鬥嘴的事,一會兒甩子一會兒大俠地說著風涼話。
王步凡斜了舒爽一眼也不搭理她只管往外走。他一邊走一邊埋怨舒爽笨,恨這女人認不出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去向校長張揚聲借錢,說不定他會對著別人嘲笑你,說你無能,難道姓王的身為副鄉長現在已經弄到借錢度日的份上?話說回來,舒爽這種女人刀子嘴豆腐心,昨天晚上才和他吵了一架,今天仍然這麼體貼人,丑是丑了點,但不能不說是放心型、善良型的女人。想到這些王步凡覺得丑妻家中寶這句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王步凡這時心中的一切不快早已淡去,好像昨晚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任何不快,一如平常。他還是他,妻子還是妻子,兒子含愈仍然是班裡的三好學生,女兒含嫣總是那麼乖巧,都令他視若掌上明珠。但這種心情隨著口袋裡沒錢的現實忽然間煙消雲散,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剛從監獄里放出來的囚犯,一無所有,前途渺茫。
來到車站,王步凡想起該給愛抽煙愛喝酒的老爹捎點煙酒儘儘孝心。父親沒有別的愛好,就愛喝兩口酒,抽點煙。王步凡想要給父親買點兒煙和酒,一摸口袋裡邊只有五元錢,僅僅夠坐公共汽車的,臉都羞紅了。他只好找個和店主認識的商店,賒了兩條煙和兩瓶酒,才來到路邊等車。左等右等不見客車的影兒,好不容易來了一趟,車上人太多又不停。他就罵公共汽車也他媽的狗眼看人低。正罵著,一輛黑色桑塔納來了個急剎車停在他的面前。他正疑惑著,一個肥頭大耳的腦袋從搖下玻璃的車窗里鑽了出來,大大咧咧地望著王步凡笑。王步凡一看原來是在高中複習時的同學樂思蜀。在高中複習考大學時,樂思蜀和夏侯知學習最差,上課總愛睡覺,同學們就給樂思蜀取了個「睡豬」的綽號,他是接父親的班到自來水公司開車的。
樂思蜀問王步凡去哪裡,王步凡說想回老家去看望老人。樂思蜀把頭一甩很爽快地說:「上車,正好今天沒事,送你回去。你王八蛋可是咱們班裡的大才子,本想著有朝一日你干大了,給你開車拿包呢,誰知就是這般沒出息,十二年了還是個副鄉長,現在又成了下崗待業的副鄉長,你可真有出息啊!換了我早不幹去經商了。」
王步凡並不計較樂思蜀怎麼說,上車后樂思蜀則給他說了很多縣裡邊的奇聞軼事,有領導幹部貪污腐敗的,有縣長縣委書記養情人的,有老百姓圍著縣委縣政府告狀的,他聽了就是不說話。
王家溝離孔廟只有五公里路,很快就到了。老爹老娘聽見他的說話聲從家中迎了出來。王步凡向老爹老娘介紹了樂思蜀,然後引著樂思蜀回到家中坐進臨街的老房子內,他母親則忙著進廚房去打雞蛋茶。
樂思蜀見王明道鬍鬚頭髮全白了,但氣色和神態非常好,就問他高壽,王明道說自己已經八十歲了。樂思蜀稱讚老人身板硬朗能活一百多歲。看著屋子裡掛著一副對聯:
茅屋三間半藏農具半藏書;
薄田幾畝一望春風一望雨。
樂思蜀問:「大伯,對聯是你寫的吧?寫得真好,是顏體不是?」
王明道笑著說:「字是我爺爺寫的,內容是清朝文人編的,是後人為頌揚清代廉吏王爾烈而作的,我們王家溝的王氏是從遼陽搬過來的,說起來和王爾烈還是同宗同祖呢。不過我爺爺的字屬於柳體不是顏體。」王明道覺得樂思蜀連什麼字體都不懂有些可笑,不過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又講起王爾烈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