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悵寥廓·稻菽多 (2)
路邊停了很多車,有縣委書記米達文的車,有縣長安智耀的車,還有馬風的車和教育局的車。王步凡棄車和小李冒雨踏著泥濘往老家趕,皮鞋在泥路上不好走,他乾脆把鞋脫掉赤腳走路,小李提著王步凡的鞋不停地提醒他小心一點,可是多年沒有赤腳走路了,一不小心就跌倒了,弄了一身泥巴,小李丟了皮鞋去攙扶王步凡,然後又去撿皮鞋,王步凡說:「不要鞋了,就赤著腳吧。」小李不明白王步凡的意思,又去撿皮鞋,王步凡又說:「破鞋,不再要了。」他現在反而覺得自己光著腳丫子渾身泥巴的樣子可能比化妝的效果都好。
好不容易來到王家溝初中,進了校門一看,十具學生屍體全放在校院里被大雨淋著,幾十個男女老少哭成一片。校長李曲像罪犯一樣耷拉著腦袋站在雨中,像一個在等待審判的人。王步凡以十分狼狽的形象出現在鄉親們面前,與西裝革履的馬風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
縣委書記米達文正在講話:「……根據國家、省、市有關文件精神,今年我縣已經全面加快中小學校危房改造步伐,目前我縣被確定為省上補助項目的中小學有十個鄉鎮,需要改造的教學樓和學生宿舍已進入籌建施工階段。然而,孔廟原來曾經是改造危房的先進鄉鎮,沒有想到先進的背後竟然會是這個樣子,真是大樓背後有陰影啊……縣委縣政府當初是怎麼要求你們的?馬風,你們又是怎麼做的?啊?」
馬風低著頭一言不發,西裝已經被雨淋透了。
安智耀也說: 「馬風啊馬風,鎮政府蓋辦公樓這麼大的事情你竟敢不請示不彙報,真是反天了!誰讓你們把教育扶貧款拿去蓋大樓的?你們這是欺騙領導,愚弄群眾,目無法紀,草菅人命,已經欠下人民群眾血債了,拿學生的生命去換取什麼狗屁形象工程,我看你們如何向人民群眾交代,啊?馬風、王步凡,你們怎麼不說話啊?」
馬風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儘管當初蓋大樓他向米達文請示過,但並沒有說清楚資金的來源,現在他也不願讓米達文受什麼連累,因此臉色鐵青,低著頭只管流淚。王步凡這個時候是絕對不會主動說什麼的,也低著頭不說話。
這時《天野日報》和天野電視台的新聞記者踩著泥濘趕到了,米達文一看很吃驚地問:「誰通知記者了?」
安智耀大吼一聲:「我!這麼大的事情我們能夠包得住嗎?與其被動不如主動!」他說罷顯出一臉凜然正氣,好像要為死去的學生討還公道,為群眾伸張正義,對米達文則投以蔑視的目光。
米達文和安智耀把記者迎接到現場后,記者立即投入採訪和錄像。米達文一陣搖擺之後對安智耀說:「安縣長,你在這裡照料一下,我這會兒頭暈得厲害,實在堅持不下去了。」說著話身子又搖擺了幾下。
王步凡急忙攙扶住米達文往自己家中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安智耀正用蔑視的目光看著米達文的背影,似乎在說他早不頭暈晚不頭暈,偏偏在這個時候頭暈,好像米達文純粹是在裝病。但王步凡攙著米達文感覺到他渾身在發抖,知道他平時養尊處優,現在淋了這麼大的雨肯定是病了。同時他也想到安智耀會對他親近米達文有看法,有看法就有看法吧,這個時候也顧不得許多了。王步凡把米達文攙到自己家裡,他父親見米達文渾身打著哆嗦,急忙取出個破棉襖,讓米達文把濕衣服脫下來換上。王步凡的母親急忙說:「我去做酸辣湯,步凡,你這個同事身體瘦弱,是經不起雨淋的,咋不早點兒讓他回家來,看把他淋成啥樣了?」王步凡的母親不認識米達文,還以為米達文是她兒子的同事。王步凡正要向他母親說明,米達文擺擺手止住了。米達文這時也顧不得平時的尊嚴,把身上的濕衣服脫掉,光著脊樑穿上了王明道送過來的破棉襖。穿上破棉襖,身子漸漸不抖了。過了一會兒,他問王步凡:「步凡,看來馬風這一次是完了。你對我說實話,你參與沒有參與孔廟鎮政府建設辦公大樓這件事情?」
王步凡急忙解釋說:「米書記,當初馬風開會研究用教育扶貧款蓋樓我就不同意,提出了反對意見,後來他讓各村集資,我又勸過他,可是他不聽。他說自己要儘快在孔廟樹立形象,爭取進步。我剛剛上任也不好表示反對。但我從來沒有支持馬風用教育扶貧款蓋辦公大樓啊。這件事孔廟初中的正副校長陳孚和於余都可以為我作證,我是一直持反對態度的,但我做不了主啊。我也不是現在推卸責任,真實的情況確實如此。」他甚至想問一下米達文是否當初同意馬風蓋辦公大樓,但這是個敏感的問題,他忍住沒有問,現在與過去相比他圓滑多了。
米達文嘆道:「步凡啊,你今天也看到了,安直腰唯恐天下不亂,他是成心要看我的笑話啊!馬風和你是我重用的人。馬風出了問題,好像我就有用人不明的責任啊。只要你沒有參與這件事情就好,孔廟的班子就不會全部倒台,安直腰就不可能把孔廟的一切都否定掉。馬風這次是非倒不可的,甚至還要判刑,我想盡量保住你,我替馬風惋惜,可是惋惜是沒有用的,知道嗎?」這時的米達文仍然是一副領導者的口吻。
王步凡聽米達文這麼一說,心裡全明白了。米達文客觀上是保他王步凡,主觀上是為了自己,只要孔廟鎮不出現書記鎮長一齊倒台的局面,他就不至於落個用人失察的罪名,倒下一個馬風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當初蓋大樓的時候王步凡就持反對態度,就足以證明王步凡是很有政治立場的,很有主見的。也說明米達文沒有用錯人,用錯也只是用錯了一個馬風。
王步凡的母親把酸辣湯做好了,端過來說:「乖孩子,快喝吧,看把你凍成啥了。」
米達文接住酸辣湯說:「謝謝大娘,麻煩您了。秋雨很涼啊!」
米達文喝著酸辣湯,王步凡的母親很高興地望著他笑:「常言說一場秋雨一層寒哩,這個理兒庄稼人都知道,你們城裡人不知道,城裡暖和鄉下冷哩。唉,大不吉利呀!」
王明道見老伴盡說些迷信話,就急忙起身示意她出去。米達文把酸辣湯喝下去之後,身子覺得暖和多了,也有了精神。王步凡的父親接住碗送到廚房,然後回來陪米達文說話。米達文見王明道剛才也淋了一身雨水卻像沒事人一樣,很驚奇地問:「老伯身體真好,八十多歲了,無病無疾的,我很想知道你的養生之道,能跟我說說嗎?」米達文一臉真誠,像是真心要領教養生之道。其實他是為了消磨時間,先讓安智耀在那裡應付記者,反正馬風是沒救了,他不急於出面。
王步凡的父親見米達文盯著他等他回答,以為米達文真的要討教養生之道,就耐心地說:「庄稼人一年四季勞動,吃得多是粗飯,這種養生之道城裡人很難做到。我對城裡人的生活研究過,認為他們應該注意的是生活方式。比如醫學家強調三個半分鐘和三個半小時。那就是睡覺醒來時不要馬上起床,在床上躺半分鐘,坐起來時坐半分鐘,雙腿垂到床沿下面垂半分鐘,這樣就不容易出現突發性心肌梗死和腦溢血,也不容易發生突然暈倒的事情。三個半小時是早上起床后運動半個小時,中午睡眠半個小時,晚上慢步半個小時。不過米書記工作太忙,又不便於老是到戶外活動,也可以在室內活動活動……」
米達文對王明道這個老農的學識感驚奇,對他說的觀點也很贊同,就不住地點著頭,一副聆聽教誨的樣子,顯得很和善,與那次王明道去天野市米達文家中的表情判若兩人。一是米達文敬佩王明道的養生理論,二是到鄉下來就應該和老百姓打成一片,這樣也符合組織上對幹部的要求。
王明道點了支煙抽著,見米達文聽興正濃,繼續說:「……最重要的還是心理平衡。官場自古都是險惡的,鉤心鬥角在所難免。人只要做到問心無愧,不昧良心,該斗就斗,該和就和,該讓就讓,該退就退。有時退讓並不是示弱,而是一種策略。」
米達文被王明道有理有據的一番話徹底征服了。他聽慣了政治人的官場套話,今天聽點兒養生之道很受教益。他認為像王明道這樣的老人就是世間高人,他從老人的話中得到很多啟發,比如「該退就退……該讓就讓……」這幾句話不正好說明他現在與安智耀的關係嗎?是多麼深刻多麼富有哲理啊!官場多變,他與安智耀誰能笑到最後還不一定。於是就情不自禁地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王明道覺得今天與米達文談得投機,能和縣委書記談得這麼深刻也算是緣分,就想有所表示,他知道米達文喜歡書法,就起身去把高秀那幅字從爛箱子里拿出來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咱們也算是忘年交了,我把這幅字送給你,就當是交個朋友。當年你父親米多是我的學生,現在步凡是你的學生,咱們米王兩家也算是世交了。」其實王明道贈字還有另一層意思,他怕砸死學生的事王步凡受到牽連,也為了兒子以後的晉陞考慮。
米達文望著高秀的這幅字,心裡是很想要的,他知道這樣一幅作品不亞於二十萬塊錢,但還是裝了裝樣子:「上次就奪人所愛,這次哪敢再要,還是您老自己留著吧,這東西現在已經是文物了。」話雖這麼說,米達文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幅字。
王明道笑道:「我住這種土坯房子哪配掛這些藝術珍品,還是你拿去吧,在我這裡實際上是明珠暗投。」
米達文見王明道說得懇切,伸了伸手,又把手抽回去了:「今天拿著不合適,隨後讓步凡給我送去算了。」望望屋外,外面的雨也下得小了些。就說:「我這一會兒好多了,讓我去學校里看看,咱們村這個學校一下子砸死了這麼多學生,我很痛心啊。」米達文說罷把高秀的字卷好放下出去了,王明道則急忙叫出來老伴生火給米達文烤衣服。
米達文穿著爛棉襖來到學校,天地仍然蒼蒼茫茫,小雨如同淚珠,似乎蒼天也在哭泣。在這種環境中米達文忽然之間就變成了個老農民,更像老百姓中的一員,校園裡所有的人都有些吃驚。於是人們在私下議論,說他是個好官,能接近群眾。記者認為他是個能和群眾打成一片的好乾部,錄像機的鏡頭一直對著他。這時反而把穿著西裝的安智耀襯托得有些脫離群眾了。安智耀用輕蔑的眼光看著米達文,只差沒有說他嘩眾取寵。
安智耀今天好像特別想表現,他仍然在訓斥馬風和王步凡:「縣委縣政府強調,危改工作中要嚴把工程質量關,同時要切實管好、用好各級補助專款和配套資金;對剋扣、挪用危房改造資金的,將嚴肅查處,追究有關人員的責任。為保證危改的順利進行,各縣區政府還簽訂了危房改造工作責任書。難道責任書是一紙空文嗎?你們孔廟的具體行動是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