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日是陰天,太陽藏到了雲層后。天地間暖烘烘的,時而又刮幾道涼爽風。空氣濕膩得惹人煩,雲尾巴狼在書房裡,喚人將沉水香換成檀香。
未幾,書房門開了,一前一後進來兩人。前者將香換了后便退下了,後者留下來,在屋裡候著。雲沉雅這會兒看書看得聚精會神,心道有人在近旁伺候也好,便也未將人趕走。
又是須臾,守在近旁的人稍覺聊賴,便往雲尾巴狼近旁湊了湊,去瞅他桌案上的攤開的書。
是一本兵法布陣的書卷。卷旁,攤開的還有神州,南俊國,窩闊國的地圖。此刻,雲沉雅手中狼毫染了硃砂色,正往兵法書上勾勾畫畫。
以當前的形勢來看,瑛朝三處的動蕩,以北荒最為薄弱。若無莫將軍的支援,北荒疆土便岌岌可危。可偏偏,在北荒帶兵的又是景楓。二皇子英景楓素來是個不服輸的個性,若遇著絕境,指不定他會做出什麼事。
雲沉雅思及此,不由皺了眉。近日他閱遍兵法陣法,除了拖延,他想不出第二條錦囊妙計來助大瑛朝擺脫目前的困境。
覺察到身旁的人湊近,雲沉雅便抬手在茶盞旁點了點。那人倒也機靈,當下就端了茶盞跑出去,將普洱換成了竹葉芯泡水。換了水后,那人就老老實實站遠了些。
雲尾巴狼又翻了近一個時辰的書卷,一時煩亂,吐了口鬱氣往椅背上一靠,閉眼養神。少頃,書房裡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雲官人,你瞧完書了?」
話音剛落,雲沉雅心中便是一滯。他睜眼往旁側看去,不遠不近站著的,正是舒家的小棠妹。
日光歇在窗欞,映襯著她一身黃燦燦格外奪目。
雲尾巴狼先前還鬱結在腑,瞧了她這副好笑的模樣,先時的煩惱似是煙消雲散。他笑起來,手肘撐著桌案,以手支頜,「新衣裳?」
舒家小棠赧然點頭。
雲尾巴狼抬手朝她招了招:「來湊近些,我瞧瞧。」
舒棠上前幾步,在他眼前笨拙地轉了個圈兒,便嘿然笑起來:「我早前就來了。王管家說雲官人你近日在書房裡瞧書冊子,一瞧就是一整日,還不讓人打擾。王管家本讓我隔日再來,不過正好又撞上了司空官人。他領我來書房,讓我勸你歇息歇息。」
雲沉雅聽了這話,只挑了眉,將她望著。
舒家小棠被這笑容狠狠晃了晃,不由舔了一下唇,又道:「不過我進來后,瞅見雲官人瞧書瞧得認真,便沒打擾你。」說著,她又往桌上的書卷指了指,訕訕地說,「那書冊子我也看了幾眼,沒看懂。倒是雲官人你認真的模樣忒好看。」
雲沉雅聽得這最後一句,終是又笑起來。須臾,他將桌上書卷收了,起身與舒棠道:「屋裡悶,我帶你出去走走。」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書房。雲府下人不少,見著舒家小棠,都不由多看兩眼。
舒棠被望得不自在,便又小聲地問:「雲官人,你覺著我今兒這身好看不?」
雲沉雅聽了這話,覺得好笑。若換作平日的他,此刻定要逗弄逗弄舒家的小棠棠,可方才一卷兵法陣法翻得他心思沉乏,便也只勾了唇,反問了句:「你自己覺得呢?」
舒棠又是訕訕的樣子:「其實我原先選這衣料子,也是因秋天快到了,選個黃燦燦的顏色兒沾點喜氣,好去相親。不過衣裳做出來,我又覺得黃得忒亮堂了些,有點兒彆扭,今兒早我爹也這麼說。我本覺得等著彆扭勁兒過去了就好了。可我來雲府一路上,都有人指指點點。」
言語間,兩人已來到了後院兒的後花園子。
雲府的花園子其實頗大,曲折往複,曲徑通幽,看起來別緻,其實重重掩映,也是為了防備。池水畔蜿蜒一路倒也開闊。兩隻小獒犬在水畔曬太陽,瞧見狼主子和兔獃子,便搖著尾巴跑來承歡。
雲沉雅聽了舒棠的話,笑了一會兒,才反問:「所以你便一不做二不休,頂上一朵絲瓜花,所幸一身亮堂?」
舒棠剛蹲下身去逗弄萵筍白菜。聽出他的意思,不覺有些失望。她埋著頭低聲回了句:「原來雲官人也覺得不好看。」頓了頓,又說,「我原以為縱使旁的人不喜歡,雲官人也會誇讚我幾句。」
這話說出來,全無半點怪責之意,可仍是聽得雲沉雅心中一頓。他今日沒了調侃的心思,凡事就直來直去一些。見舒家小棠有些頹喪,雲尾巴狼便也蹲身在她一旁,笑道:「手伸來。」
舒棠一愣,將手伸到他面前。雲沉雅抬手將袖口放在指尖摩挲一番,又道:「其實也無妨,這料子染得不好,遇水脫色,你回家將衣裳在清水裡泡三日,一日將清水換三回。等染色褪一些,這衣裳便還不錯。」
他的眸子里目色清淺含笑,笑中又帶几絲煩憂。舒家小棠一時間看出了神,情不自禁地道:「雲官人你這般好,哪家姑娘若能跟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氣。」說著,她忽覺得沮喪,悶悶地又問,「雲官人日後娶了媳婦兒,還會對我好么?」
雲沉雅怔然。花園裡,翠竹如濤,小池水流淌。萵筍白菜似聽懂了人話,屏息凝神。
隔了一會兒,雲沉雅才輕聲道:「你呢,你若嫁了人,還會對我好嗎?」
「會!」舒棠不假思索地答,又道,「我早想好了,日後我,連同我的相公一起,都要對雲官人好。」
雲沉雅聽了這話,心中雜杳杳的不是滋味。沉默了須臾,他將舒棠扶起來。兩人復又沿著石徑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雲尾巴狼突然回頭問:「你以後……想嫁什麼人?」
舒棠想了想,又嘿嘿笑了:「我就想嫁個平凡人,賣肉殺豬的也成。因我自己是個老實人,所以也尋個老實人,踏踏實實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就成。」
雲沉雅喉結上下動了動,又問:「那,別的人不成嗎?」
「別的什麼人?」
「比如將相權臣,比如……王侯皇孫?」
舒棠聽了這話就笑了,「那不成。我統共沒多少學問,嫁了那樣的人家,肯定會給婆家丟人。而且我常聽我爹說官家的事兒,規矩忒多,我若嫁了大戶人家,一輩子就活遭罪了。」
言罷,她又瞧見萵筍白菜搖著尾巴,竄到池水旁的一處,朝她汪汪叫。鵝卵石圈出一方天地,埋了桃核的土胚子沒半點動靜。
舒棠好奇地蹲下身,指著土胚子問:「這是什麼?」
雲尾巴狼猶自愣著,晃了晃神,才答:「早前埋了個桃核。」
舒棠想了想,便徑自從池裡捧了一捧水,澆在土胚子上,對雲沉雅道:「我瞧著這土胚子忒干,想來是缺水。桃核要喝飽了水,日後才能長成桃樹,開出桃花。」
說著,她又欲捧水來澆土胚子。可手才探進池水,便被雲沉雅一把抓住。「不用了。」他的臉上陰晴不定,「原本……就是隨便埋的。」
原本就是隨便埋的,原本就沒想要開花結果。既然不報希望,又何必荒唐地期待一個干土胚子會在次年春來時,化作碧色枝葉,桃花灼灼。
「算了。」雲沉雅道,「算了……」
舒棠見雲尾巴狼面有郁色,便未在雲府久留。走前,她將腰間玉短笛還給雲沉雅,叮囑了幾句,又說隔幾日再來瞧他。
當夜,雲尾巴狼因心境不佳,索性帶著兩隻小獒犬在府內四處游竄。
近些日子,唐玉因對方亦飛生了芥蒂,所幸便留在了雲府。他問尾巴狼討了穆東臨南的各類卷冊,日日翻讀,想著若真出了事兒,回家后也好為兄長和叔父們分憂。因此,他與雲沉雅處於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誰成想冤家路窄。雲沉雅正逛在花園子里,便與出門乘涼的唐玉不期而遇。雲尾巴狼本不欲搭理他,可唐玉卻不依不饒,徑自攔了雲沉雅,問:「今日小棠是不是來了?」
雲沉雅挑眉看他。
唐玉又自個兒揣摩:「也不知她對我消氣兒了沒。我好些日子沒瞧見她,等再隔兩三天,我去棠花巷子瞧瞧她去。」
此言出,雲尾巴狼心底便是一頓。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唐玉一會兒,忽笑道:「等隔個兩三日再去,她像是還沒消氣兒。」
頓了一下,他似又憶起什麼事,端然肅起一張臉,又說:「正巧這兩日,我聽得東城郊有一姓葉的人,似是會易容術。你與方亦飛熟絡,瞧瞧去吧。」
唐玉聽了這話,先是起了疑心。可轉念一想,雲沉雅這麼樣,分明是給他一次探清事實的機會。倘若東城郊的那人是方亦飛,自己提前與他接頭,便能佔了先機,倘若那人不是,自己也並不會有甚虧損。思及此,唐玉便將這事兒應下了。
雲沉雅聽得他應下這事,心境稍霽。
夜更深些,尾巴狼帶領兩隻走狗,竄到膳房門口探出個頭,喚了聲:「葉媽。」
應聲的是個五大三粗的老媽子,瞧見雲沉雅,受寵若驚。
雲尾巴狼笑嘻嘻地問:「我聽聞葉媽的兒子住在東城郊,愁著要出嫁?」
葉媽聽了這話,臉上一陣窘迫,念了幾句「家醜不可外揚」,便對雲尾巴狼說:「不瞞大公子,我那兒子是患了瘋病,從小就將自己當成個姑娘,日日穿裙子帶環釵。小時候還好,可長大了這粗壯的模兒樣喲……」
嘆了幾句,葉媽揪著衣擺有些訕訕地,「有樁事兒我早前就想跟大公子提,可沒好意思開口。」
雲尾巴狼一本正經:「說來聽聽。」
葉媽道:「我原也想著要讓我家葉小寶做回男人,可他怎麼著都不樂意,逼急了就要上吊,還說要討一個夫家相親相愛。我現如今這把年紀,什麼都看開了,覺得兒子幸福就成。大公子你人面廣,你看……有沒有什麼人,好介紹給我兒子?哪怕老頭子也成啊。」
雲尾巴狼突然地就笑了,「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