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八月出頭的中夜,明月一彎,繁星數點。
雲沉雅立在棠花巷頭,看著舒棠漸漸行遠。不知是否因平日里的舒棠太過憨然老實,方至今日,他才發覺那一抹嫩黃身影亦是身姿婀娜,亭亭玉立。
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雲沉雅往前邁了一步,愣怔喚道:「小棠。」
舒棠一愣,忙又轉回身,跑過來:「雲官人?」
月色濛濛,映著舒棠眉目極柔和。一雙杏眼明亮清澈,宛如皓雪裡兩粒黑珍珠。雲沉雅看得呼吸微微發滯,不禁偏過頭,不自然看著地面上二人的剪影。
「我想說……改日得閑,我陪你去做幾身衣裳吧?」
舒棠聽了卻是一怔,垂下頭,半晌不語。過了會兒,她才低聲問:「雲官人,你是不是嫌我不會打扮?」
「沒、我沒……」許是巷子太過寂靜,愈發聽得自己心跳如雷。腦中一片亂糟糟,素來深謀遠慮的雲尾巴狼,今日說起話來也不假思索。
「你……很好看的。」他喃喃地道,頓了一下,越發將聲音放輕了些,彷彿不願被人聽到,「我還是……頭一回,見這麼漂亮的姑娘。所以在想有朝一日,你施粉黛,佩瓔珞,著華裳,該是怎生的模樣……」
話音太輕,被舒棠一知半解地聽了去,只困惑地將雲尾巴狼望著。
雲沉雅更局促,默了一會兒,故作輕鬆地挑了挑扇子:「沒事了,你回去吧。過三五日,我來瞧你。」
雲尾巴狼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溜達回府的,印象中只覺夜色良好,思緒浮沉。待坐在書房裡,飲過一盞醒神茶,已是夜裡子時了。
司空幸和唐玉早在梅齋里候著。
雲沉雅展開京華城的鳥瞰圖,信手點了三處地方,道:「飛絮樓,浮生堂,京華方家府邸。」
唐玉將茶碗蓋合上,愣了愣,遲疑道:「你確定?」
雲尾巴狼懶懶一笑,將扇子擱在指間轉著:「你儘管去找,方亦飛必在這三處地方之一。」
唐玉又是一愣,沉吟一番,自顧自地說:「我不信。亦飛既以逃婚為由,即便還呆在京華城,以他的個性,也不會出入飛絮樓,浮生堂這種地方。而方家府邸,我早就派人探過數遍。」
雲沉雅冷笑道:「你不信是因你還當他是朋友,當他是從前與你談笑,與你沽酒的方亦飛,可他卻不見得這般看你。」
此時,立在一旁的司空幸也拱手解釋道:「唐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大公子派屬下注意阮鳳的動向。屬下派人跟了他數日,發現他極愛出現於這三處地方。而今日……」
司空幸說到這裡,看了雲沉雅一眼,得他示意后,才接著道:「今日,大公子在紫薇堂鸞台下靜觀其變,且發覺這些時日,小棠姑娘一事,確然是方亦飛夥同六王爺等人的一個陰謀。」
這樁事,唐玉先前便聽司空幸解釋過。
其實,方亦飛欲利用舒棠身份的可疑處,引起雲沉雅的注意。如此一來,將百姓聚集在紫薇堂的那天,便可引雲沉雅前來。
而方亦飛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將雲沉雅的身份宣揚於眾,藉此令他在南俊行事受阻。也因此,才有了六王爺前來的那一出。
至於阮鳳為何與方亦飛一邊。原因有三:其一,阮鳳是六王爺杜涼之子;其二,今日在鸞台上,阮鳳雖為舒棠辯解,可字字句句都說得恰到好處,且與胡通一道,似是要將雲沉雅逼上檯子;其三,雲沉雅借小世子杜修之力,查得阮鳳其實與舒棠流言的起因相關。
如今方亦飛乃是遁逃之人,事事都需借他人力。由此看來,方亦飛所託之人,必是阮鳳無疑。
雲沉雅道:「他雖借今日之事阻我。但,能做到魚死網破這一步,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亦飛已蓄勢待發。」唐玉接過話頭,神情黯然。
「不錯。」雲沉雅點頭,「既然他已將事情做絕,我也不必留情面。借阮鳳查得他的據點,直搗黃龍便罷。」
「可你在利用我。」唐玉默了一默,抬起頭,平靜地看著雲沉雅,「你挑起我與方亦飛之間的衝突,讓我與他相鬥,屆時無論是何種結果,你都能揀個便宜。」
聽了這話,雲沉雅眉梢一挑:「撿便宜的,何止是我一人?」
唐玉身形一僵。
雲沉雅的意指,再明顯不過。引起唐家與方家的爭鬥,撿便宜的除了他大瑛皇子,更有南俊的君主。削弱兩大家族的勢力,國君杜紹,乃至於世子杜修,往後便可穩坐江山。
「而你也別無選擇。」雲沉雅又道。他站起身,端著自己的茶盞往唐玉身旁的几案上放了,笑道,「這盞茶我沒喝過,算是犒勞你。尋到方亦飛后,記得問問清楚,他費盡心思霸佔這聯兵符究竟為何。哦對了,再順道提醒他一句,危險的東西,還是少碰為妙。」
說罷這話,雲沉雅看了唐玉一眼,勾唇笑了笑,要逛出書房去。
剛走沒幾步,卻聽身後,唐玉喃喃地道:「我不想被人利用……」
雲沉雅一怔,回過身來。唐玉的手臂擱在几案上,拳頭漸漸握緊,露出青白指節。他又說了一次:「我不想被人利用。」
然而忽地,他抬起頭,對雲沉雅一笑。笑容有些蒼白:「可亦飛若利用聯兵符起兵,第一個對付的,便是我唐家不是么?」
「我明知皇上,還有你一個神州大瑛的外人,等得不過是我們鷸蚌相爭,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唐玉說著,沉了口氣,又嘆息著道,「我以後……不再這樣了。不被人利用,不做違心的事情。」
不被人利用。不做違心的事。
不知怎地,雲沉雅聽得這句話,卻覺可笑。他道:「凡事都想心隨意動,行隨意動,這倒是個不錯的白日夢。」
「那你呢?你今日說要娶小棠,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嗎?」唐玉驀地抬頭問道。
雲沉雅眼神一利,勾唇輕笑:「你要與我爭?」頓了一下,他調侃道:「現如今看來,她是六王爺之女,阮鳳之妹,身份倒與你般配。」
其實想起當初與舒棠初遇之事,論感情,也說不上有多深,單單是自己柔和性子里的幾分頑固與執著,令唐玉就是難以割捨。
須臾,他咬牙閉了眼,搖頭道:「不了。」
再默一會兒,他又長長吁了口氣,看著雲沉雅道:「你好好對她,莫要利用她就好。」
另一頭,雲沉雅也沉默。頓半晌,他兀自一笑,說:「這卻不能答應你。」
唐玉愣住。
雲沉雅再笑一笑,挑起摺扇,悠哉樂哉便出了屋。
月色已如水,遠天一片光華,過不久就是黎明。尾巴狼睡不著,踹醒了萵筍白菜。兩隻小獒犬撐著困意,跟著狼主子,在後院溜達。
雲沉雅走了一截兒,回身蹲下,對萵筍白菜說:「有句話我跟旁的人說不得,你們幫我記下。」
萵筍白菜聞言,也不知是否懂得,歡快蹦躂。
尾巴狼清淡笑起來,說:「這句話是——」
「很多事我沒法保證,也無法給出承諾。但我一定會,在我能對你好的時候,竭盡所能為你好。哪怕……」雲沉雅蹙眉想了想,又勾起唇來,有些無奈,「哪怕你尚還不知情愛為何物,只將我當做一個可以親近,可以陪伴的人。」
「小傻妞啊……」
小傻妞舒坦地睡了一夜,第二日醒來,卻是如常忙活。
舒三易覺得詫異,旁敲側擊問了幾回。字句都不離雲沉雅。舒棠卻迷糊,聽不出引申意義,問甚答甚,搞得她爹一頭霧水。
舒三易另尋他法,打算等雲尾巴狼的聘禮。可如此幾日過去,兩邊均無動靜。
這一日,舒老先生忍無可忍,正打算上雲府將事情問問清楚,卻見舒家小棠穿戴妥帖,一人端坐於天井裡曬太陽。舒老先生上前問何故。小棠答:「上回雲官人說過三五日來瞧我,我數著日子,三日過去他沒來,今兒個是第五日,他准來。」
舒三易語塞,緩了緩神,問:「要是他不來你咋辦哇?」
舒棠一愣,想了想道,「要他今日不來,鐵定有事兒耽擱了,我且先等等,實在等不到,就去尋他。」
豈料這一天,舒棠還未等來雲沉雅,卻等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前些日子,與她曾有一紙婚約的蘇白蘇大人。
蘇白一臉蒼白,甫一見著舒棠,便迎上去發澀地喚了聲:「小棠……」
舒棠雖是個老好人,但當日蘇白在眾人面前毀棄婚約的事,難免令她耿耿於懷。
舒棠默了默道:「你來幹嘛?」
蘇白還未答,客棧外又傳來一個聲音:「對啊,你來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