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後來,梅花滿了空枝,柳條弄了翠色。


  輾轉兩年余。


  這年春來早,寒氣才將將褪去,舒家客棧後院兒的葡萄藤便抽了新葉。舒棠蹲在葡萄架下數酒罈子,濃濃酒味,香飄十里。不多不少二十七壇。


  屋外車馬轆轆,馭馬人高聲喚一句「小掌柜」,舒棠便答應一聲。開了小偏門,進來幾人將酒罈子搬了,舒棠照例與馭馬人嘮嗑幾句,送他出巷子。


  那馭馬人姓曹名升,年過三十,已成了家。因他供事的酒樓與舒家客棧有生意往來,幾回碰面,便與舒家小棠混了個熟。他喚舒棠小掌柜。舒棠喚他曹大哥。


  得到了棠花巷子口,曹升一拍腦門,惱道:「瞧我這記性。」說著,便將下回的酒單子從懷裡取出,又呵呵笑道:「樓子里生意好,下回多加七壇,一共三十四壇,有勞小掌柜了。」


  舒棠「哎」一聲,將酒單子妥妥帖帖地折好,收入袖囊中。


  曹升看著舒棠,則見她鬢邊膚如雪,眸子黑如墨,一顆紅硃砂盈盈流轉。


  真的是女大十八變。


  曹升忍了忍沒能忍住,終是道:「小掌柜,我家那老婆子又替你說了門親,你好歹也去看看啊?那小子,年前中了秀才,如今家裡頭小門小戶也是開客棧,不錯的。」


  舒棠一愣,垂下頭搖了搖,說:「不了。」過了一會兒,她又低聲說了句:「謝謝曹大哥,真不用麻煩了。」


  這並非曹升第一回給舒棠說親。前幾回,舒家小棠婉拒了后,曹升本以為是男方不夠好。近來好不容易拖他老婆子找了戶體面人家,誰想舒棠仍是拒絕。


  舒家小棠以前的事兒,曹升也略有耳聞。說舒棠原是個棄婦。兩年多以前,一名動京華城的公子哥當著眾人面說要娶她。舒家這頭連嫁妝都備好了,誰想那公子哥家裡頭出了事兒,沒說個實在因由,撇下舒棠便走了。一去兩年余,杳無音訊。


  然而,以上傳聞還說的實打實。若將街頭巷末虛傳的八卦集合在一起,那便有得揣測了。


  一說舒棠是娼*婦鴛鴦之女,那公子哥是大戶人家子弟,說娶她是一時動情,哪能真的娶。又一說舒棠看著老實,骨子裡水性楊花。當年那公子哥還在京華城,她便與六王爺之子阮鳳勾搭上。公子哥一怒之下,這才棄了她。


  八卦不靠譜,曹升也沒相信。後跟舒家小棠有了接觸,越發覺得她是老實姑娘。做個酒水生意,她若多拿旁人三塊銅板,都要急著退了去,自己吃點虧,反倒沒關係。混得熟了,曹升才得知舒棠與阮鳳二人是義兄妹,雖無血緣,卻並非旁人傳得那般花紅柳綠。


  知曉這一層,曹升便管起閑事,想給舒棠說親。一是因心疼這老實小妹子,二也是覺得她年已二十,再不嫁,委實嫁不掉了。


  這樁事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曹升見舒棠又拒絕,不由問道:「小掌柜,你這是瞧不上呢?還是不想嫁呢?若是瞧不上呢,咱就找戶再好些的。若是不想嫁,你自個兒總得有個理兒不是?」


  舒棠聽了這話一愣,猶疑半晌,說的是:「我沒有瞧不上誰。」


  二選一,不是甲,便是乙。


  曹升恍然大悟。若是不想嫁,那便是心裡惦著誰,放不下。如果市井傳聞不假,與舒家小棠有牽扯的不過兩人,早兩年的公子哥,與六王爺之子阮鳳。


  兩家都是大戶,兩家都要不得。


  曹升想到此,不由拿出幾分長者威嚴,勸慰道:「女大當嫁,這事兒是個姑娘都明白。其實嫁人吧,不圖啥,就圖個踏實,到老了有兒有女,有老伴兒相互扶持。別的太高的人家,攀不起不說,以後一起過日子,規矩太多,也必定不痛快,你說是不?」


  舒棠點點頭,垂著眼瞼,沒說話。


  曹升曉得沒說動她,又因知道舒棠孝順,便旁敲側擊:「退一步說,便是你不想嫁,日後你爹老了,總得有個女婿來照顧不是。女兒貼心,卻也比不上兒子力氣大,能幹活。」


  舒棠聽了這話,恍然一愣。思索半晌,她才老老實實地道:「那、曹大哥,那你說的那人,我改明兒……瞧瞧去。」


  曹升心底大暢,咧嘴便笑起來:「不急不急,過兩天三月初一,你來臨江客棧一趟,把這月的銀子結了。拿了銀子,也好置辦兩身新衣裳再去相親。」


  說罷這話,曹升一揚鞭,馭著馬走了。


  天色淡淡的,飄著几絲雲。南國入春的氣候有點像濃秋,道旁飛花落灑,馬蹄噠噠。


  舒棠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神思一恍,便不由憶及那一年。


  那一年,同樣的天,同樣的景。雲府巷子外,她一人躲在石牆后,看雲沉雅上了馬車,看車馬遠行,消失在天地涯涘。


  她追了幾步,然後頓住。茫然間憶起雲沉雅曾說的一句話。


  他說,小傻妞,以後如果我離開,你不要追出來。


  直到離別時,舒棠依然相信他,哪怕她一人立在秋天裡,心中空蕩蕩的,只有滿天滿地嗚咽的風聲。


  南國的冬沒有雪,但有冷梅芬芳。


  舒棠看著白梅在枝頭開敗,翌年春又是滿樹梨似雪。夏陽日暉兜頭澆下,有一天,她見五裡外的桃子熟了,一如往昔般,在樹下留了銅板,栽了桃子便慌張跑回家。可回了家,手裡的幾顆桃,卻再不知給誰送去。


  沒人坐在屋角搖扇,沒人會跟她說夏光好,沒人會接過桃子擱在手裡轉悠,不吃不言語,只有一臉恣意的笑。


  相思入骨,可她卻不知這是相思。只悻悻然將桃子收了,放在後院兒石桌上,瞧著瞧著,眼眶便紅起來。


  於是才有了那一夜。


  那一夜有風雨,幾個桃子擱久了,皮皺了。舒棠忽地難過起來。她問舒三易,為何等了這麼久,都不見雲官人回來。


  舒三易當時傻了,因舒棠的死心眼,他也始料未及。


  舒三易愣了許久,呵呵笑了兩聲,忽地自嘲說:「閨女兒,你跟我還真像哇。」


  然後他又說:「閨女兒,別等他了。雲官人是富貴人家,跟咱不是一個道道上的人。」


  舒棠小心翼翼地問:「爹,是不是雲官人嫌我不夠好?」過了一會兒,她又嘟囔:「其實帶我走有什麼不行呢?我跟著他,就做個丫頭就行了。我現在真沒、真沒奢望著要嫁給他了。」


  舒棠自小聽話懂事,舒三易從未與她真正動怒過。可那一天,他卻沉了一張臉,問說:「是不是他不回來,你這輩子就這麼懵懂地過?是不是他不回來,你往後幾十年,就只琢磨著去給人當個丫頭?是不是他不回來,你就覺得自己不夠好,合該被人嫌棄?」


  那是舒棠最後一次念及「雲官人」這三個字。此後近兩年,這人像是從未在她生命里出現過,再也不被念及。


  其實,兩年時間,日月不足以變更,乾坤不足以斗轉,但這熱熱鬧鬧的人世間,卻足以發生幾樁令人咀嚼回味的事兒。


  且說神州大瑛與窩闊國的北荒之爭,結果兩敗俱傷,萬千將士喪生,連實為二皇子的英景楓,也在這一役中歿了。


  然而,可巧的卻是名動大瑛永京城的美人兒,戶部尚書之女沈眉,卻在那戰地北荒被大皇子英景軒給找到了。


  沈眉昏睡月余。給抬回永京后,她方才醒來,便哭鬧著要嫁給英景軒,說是不能嫁她就去死。誠然英景軒貌相驚若天人,文武也雙全,但這沈眉如此丟人現眼地要攀高枝,也委實沒個由頭。更加離奇的是,素來性情莫測,眼光忒高的大皇子,聽聞這樁事後,竟給應了下來。


  遂,促成一樁美好姻緣。


  大皇子娶大皇妃,普天同慶,總算沖淡了北荒戰亂的陰影。然而這沈眉實乃奇人,嫁了英景軒也不過三日,忽然便去跳了水,將自己淹死了。


  這事兒本是傷悲,但因發生得太突然,滿朝文武包括皇帝老,都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直到第二日,英景軒一本正經地穿了一身喪服出現在朝野,眾朝臣才反應過來他死了老婆,連忙上前安慰。


  因大瑛的朝臣都是壞胚子,安慰起人來,便很不得法。一句兩句總不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破了財消小災,破個人消大災」的意思。若是旁人,聽了這些安慰之辭,早已嘔血。


  但,神州大瑛的大皇子,從來就不是個凡物。


  他摺扇一揚,朝四周泣聲曰:「本來我內心很是傷悲,聽諸位這麼一勸慰,便好得多了。」


  他這般說,旁人便這般相信。誰料幾日後,英景軒忽地稱病不上朝,推說自己鬱結入腑,憂傷成疾,怕是大限將至。


  這一年,傳說中的景楓傳說般地去世了。昭和帝膝下單薄至極,除了英景軒這個成氣候的,其餘的皇子,年紀小得連春宮圖都沒瞧過。昭和帝萬般無奈,只好順著兒子的意,說:「那你要怎麼才能好起來?」


  彼時英景軒連連咳嗽,幾乎要將肺給咳出來。


  做足戲,他這才道:「兒臣、兒臣……怕是怎樣也好不起來了但——」


  重點在這個「但」。他又說了,「但天下之大,山川巍然,兒臣身為皇子龍孫,卻沒能瞧個齊全。若父皇允許,兒臣願去江山各處看一看,走一走,體驗體驗……」


  第二日,英景軒「迴光返照」,神采奕奕地揣了一打銀票,輕裝簡行,逛江山去了。


  這一回,他身旁除了司空幸,多跟了兩人。一是精通醫術的臣子,化名白貴白管家。二是容貌冷艷的女影衛,名曰司徒雪。


  原本,英景軒也不用捎上司徒雪,但倘若一行三人,三個都是男人,委實讓人心生歪念。


  另有一原因卻不好提,乃是一樁兒女私事。早一年,英景軒在南俊京華城,本答應司空幸,說等回了永京城,必定他謀得心上人沈眉為妻。熟料英景軒確然把沈眉謀得了,可卻謀給自己了。謀給自己倒也算了,謀了三天,人就去跳水了。


  且不論沈眉是否真的淹死了。這樁事,在司空幸心裡就是一道坎,始終過不去。他現如今辦事依然雷厲風行,遇了旁事,便不願搭理英景軒。英景軒欣賞司空幸的本事,更稀罕他的真性情,遂這次出行,捎上他不說,還新添了個女影衛給他做搭檔,以便緩和氣氛。


  然而,一行四人,雖是遊山玩水,卻真有正事在身。


  瑛朝十八州遊盪了一年有餘。這一日,英景軒眯起眼睛看天,發現最冷的寒冬過去,暖洋洋的太陽已能融雪。


  「嗒」一聲,扇子在手裡一敲。英景軒道:「司空,我們多久沒去南俊了?」


  司空幸照例真性情,杵在一旁不動,沒理他。


  白貴白管家是個軟骨頭,惹不起這主兒,連忙將話頭接去,道:「據臣……據老奴所聞,大公子離開南俊京華,已兩年有餘。」


  「兩年有餘了啊……」輕撫扇面,仰望晴空:「也不知那小傻妞……」


  嘴角莫測地浮出一絲笑,英景軒忽地「刷拉」揚扇,搖三搖,說:「去瞧瞧。」


  遠望去,城鎮里還覆著雪,白茫茫里四點黑。近些看,前面一點恣意地走,後面三點踉蹌地跟。


  那是有個人,又化作傳說里的雲尾巴狼,帶著他新集結的智囊團,再次去往南方,為禍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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