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舒棠坐在馬車上,垂著頭,發獃地看著裙裾一朵婉約海棠綉。兩隻兔子大抵太聊賴,湊過來,隔著籠子舔她的手。舒棠愣了一下,轉頭看向肥又呆的灰爪兔,不由露出一笑。她將手伸進籠子里,拍拍它們的頭。


  老實人最易被人看穿。


  阮鳳瞧著這一幕,曉得她心裡有事,更曉得她心裡裝著何事。


  「在想雲沉雅?」阮鳳道。


  舒棠動作一頓,抬頭看了阮鳳一眼,抿了下唇,默默不語。


  隔了一會兒,阮鳳又道:「阿棠,那個雲曄雲公子,你以為如何?」


  舒棠聞言,不禁愣道:「阮鳳哥?」


  即便這天下的易容術可以出神入化,但一個人的真實身份,卻並非由他的樣貌決定。平素里的小習慣,不經意流露的感情,以及他與身邊人的關係。哪怕雲沉雅城府再深,他能易了容貌,易了性情,卻無法掩飾他與生俱來的氣度,以及他避無可避,又深藏之深的感情。


  阮鳳想到方才一出手便驚世駭俗的司空幸與司徒雪,想到方才雲沉雅看著舒棠,嘴角含笑,眼梢有傷的模樣,驀地明白了為何遲鈍如舒棠,也會抱著兔籠子跳下馬車,頻頻追問他是否是當年的那個人。


  原來滴水不漏的英景軒,亦會有軟肋。


  阮鳳唇角微勾:「小棠你可會覺得,這個雲曄,與某個人有些相似?」


  聽了這話,舒棠便明白了阮鳳所言何事。她問:「阮鳳哥,你是不是懷疑雲公子就是雲官人?」


  阮鳳看著她,沒說話。


  仔細想了一會兒,舒棠搖搖頭,老老實實道:「不是的。我先前也以為他是雲官人了,可是我後來問他,他連萵筍白菜都不知道。」說著又頓了頓,她垂下眸子,聲音更低了些,像有些難過,「如果真是雲官人回來,他怎麼會不認我呢?從前我們那麼好。」


  阮鳳回到王府,墨色已染了天際。


  六王爺府,仿大瑛的皇家園子,又夾雜了些南邊靈動風情。穿過曲徑流水,翠林花圃,才至一水榭。


  水榭內,有人身著白衣,坐在裡面撫琴。阮鳳遠遠立著聽了會兒,走近拱手道:「父王。」


  白衣人是六王爺杜涼。說起杜涼,他的身份雖金貴,但這兩年來卻遠離朝政,偏安世上。其實歷來的王爺都如此,不然俯首甘為孺子牛,不然兩袖清風皆可拋。


  杜涼兩年前助南俊王剷除三大家族后,已有功高震主的趨勢,倘若再立一功,不啻於引火燒身。是以這兩年,他借病由告假,不參與政事。


  水榭里,琴音止。杜涼隨手拂了拂磨光的琴角,對阮鳳道:「久日不曾撫琴,技藝也生疏了。」


  阮鳳看了一眼七弦琴,道:「父王思念娘親了。」


  杜涼嘆了一聲:「今日去看她,沒見到她的人,反倒是院外一株海棠,花開正好。」


  阮鳳見杜涼麵露頹唐色,便走過去,半跪在長案旁,為他斟了一盞茶:「海棠花是水嫿姨情之所鍾,水嫿姨去世后,娘親便栽種些海棠來惦記昔日的姐妹情。」


  杜涼持茶呷了幾口,又將茶盞放下。他拍拍手,喚丫鬟拿酒來。


  待酒水到,杜涼卻也不飲。似是想到了什麼事,他忽地問阮鳳:「對了,你前些日子去瞧瑟兒,那七弦琴,她可曾在撫?」


  阮鳳一愣,方才想起杜涼所說的七弦琴,乃是他這年託人從瑛朝永京的霜露琴師處討來的一把。百年泡桐的琴身,冰蠶絲的琴弦,乃是琴中至品。


  當年的水嫿,也有這樣一把琴。並以此琴將自己的琴技傳授給水瑟。後來杜涼與水瑟有了情,才不遠萬里為她也尋了同樣一把名琴。不過那時,水嫿已經去世,水瑟與杜涼,業已因此事分開了。


  阮鳳道:「孩兒雖未見娘親撫琴,可那琴卻被娘親妥帖收著,塵埃不染。」


  杜涼聽了這話,卻露出一笑:「到如今,她都是這樣的性子。」


  阮鳳點了點頭:「娘親性情剛烈,所思所想,亦是旁人不可左右。水嫿姨對娘親有救命之恩,有再造之恩,可卻因娘親的緣故去世,因此這麼多年,她對父王雖未忘情,卻也不肯全然原諒自己。」


  杜涼喉結動了動,斟了一杯酒想喝,可看著杯中晃動的水紋時,眼前像是浮現誰的笑靨,又將杯子放下了。須臾,他問:「那她近來,可對你說過什麼有趣的事?」


  阮鳳沉吟片刻,道:「趣事倒沒有,只有一樁事,令孩兒頗感慨。」


  水榭里瀰漫著輕微酒香,外面是月下池塘,粼粼閃閃。


  「娘親說,等過些日子,讓我帶阿棠去探她。她想看看阿棠。」


  此言出,杜涼猛地看向阮鳳,問道:「她……竟想見舒棠?!」


  阮鳳點點頭:「想必這許多年過去,娘親也看開了些。與其自己內疚,不願面對水嫿姨之女,不如對她好些,用後半生去彌補。」


  阮鳳說到此,不由低低一笑:「小時候常常聽娘親提及水嫿姨,那時便不敢相信,這世上哪有這般單純老實的人。直到近些年與阿棠相熟,才得知娘親並未誇大其辭,女兒肖母,阿棠的性情,果真與水嫿姨一般純好。」


  杜涼想起舒棠,卻十分感慨。如果說當年水嫿是因了他與水瑟才香消玉殞,那他與水瑟,又如何不是因為水嫿,才生生相離,彼此不得團圓呢。


  可世事像個車軸,周而復始地運轉。杜涼嘆了一聲:「舒棠……」他抬起頭來,看著阮鳳:「所以水嫿之女舒棠,便是你遲遲不肯娶妻的原因?」


  阮鳳一怔。須臾,他亦牽起一絲笑,笑容有苦意。


  「不是。」他道,「怎會是呢?孩兒與阿棠之間並無可能,便是傾南俊一國的國力,孩兒也不敢生此妄念。」


  也是了,水嫿的身份那般金貴,倘若有朝一日,他人曉得舒棠是水嫿之女,憑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保護舒棠。


  阮鳳想,興許舒棠能遇上雲沉雅,真真是一樁幸事。這個姑娘的性情最適合尋常老百姓的俗世生活,但她的身份,卻只會令她命途多舛。而有能力有本事維護她與生俱來的單純與老實的人,怕是天底下,只有那一個人了吧。


  只隔了一日,曹升便帶著他家老婆子上舒家客棧致歉。梁佑雖是跋扈子弟,平素里,卻還算佯裝了一個公子哥外表。曹氏只當他年少不懂事,討個媳婦兒管管就好,又念及舒棠是個棄婦,找到好人家也不容易,當即也沒多想,就撮合了這一門姻親。誰知道梁佑竟被胡通挑唆,鬧起事來。


  舒棠自己沒受損,又聽人解釋得在情在理,當下全沒怪罪,還送了兩小壇沉棠酒給曹升夫婦。


  倒是雲尾巴狼,這幾日又活得極有內容。這回來南俊許久,一直繞著一些雜事轉悠,除了調侃司空司徒,沒處尋樂子。這回他得罪了一個梁佑,又送上門一個胡通,尾巴狼興緻高昂,精神煥發起來。


  本來梁佑只廢了一隻左手,可沒隔幾日,臨江街頭便起了個傳言。傳言很簡單,就有點兒偏離,把左手換成子孫根,說梁佑的下面被人挑斷了筋,從此以後,硬不起來了。


  再往深點胡說八道,又說梁佑的筋雖被挑斷,但索性沒傷及血脈,傳宗接代也不無不可,就是日後閨房之樂,恐怕享受不到。


  這則流言雖則猥褻,但小老百姓間,最愛傳誦的,也不過就這點兒事兒。加之那日有不少人看見梁佑一身是血哭天搶地地被人從臨江客棧浮出來,不出日頭,這流言便成了臨江街最紅的一則八卦。


  八卦傳久了,人們便相信了。眾口一致,饒是當事人也百口莫辯。梁佑氣得緊,又怕人指點,不敢出門,派人出去打探,得知這流言的源頭乃是雲尾巴狼,便放狠話說,從即日起,東門茶鋪便和棠酒軒杠上了,這臨江街,有狼沒他,有他沒狼。


  這話傳到雲沉雅耳里時,尾巴狼正在盤算著要搞垮梁佑的生意鋪子。小廝跑來將這話跟他一說,雲尾巴狼「哧」地一聲便樂起來。


  此時,白貴正坐在雲沉雅對面,看到這隻狼樂成這副樣子,知道必定會有天災人禍。是以,他又埋頭打算盤,做出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怕自己受牽連。


  雲沉雅扣指敲敲桌,問:「算好了嗎?」


  白貴做出一臉苦相,道:「大公子,這帳委實沒算頭。這棠酒軒才開了不足月,盈利也就上百兩銀子。憑咱們的財力,何必執著於這頂點兒蚊子錢,大公子你若想端了他東門茶鋪子,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雲尾巴狼「嘖嘖」兩聲:「一炷香端了他的鋪子,就沒意思了嘛。」


  白貴頓時語塞。


  雲尾巴狼又道:「凡事你得尋個樂處,鈍刀切肉,疼得最厲害,是為上上策。」


  白貴默默無言。


  雲尾巴狼又樂起來:「而且得罪人,一定要有個原則。這個原則,你想不想聽?」


  白貴悲催道:「很想聽。」


  尾巴狼興緻勃勃地說:「這得罪人的事兒,最忌諱半途而廢。一旦得罪了人,一定要將他上上下下得罪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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