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沒幾日便是五月初一。天陽鋪灑數道光,將尾巴狼照得亮堂堂。雲沉雅養精蓄銳三兩日,這會兒立在望歸樓前,抖兩抖袍子。司空幸跟在他身旁,一臉莫測。
先前兩人出門時,撞見捋了衣袖搬酒的司徒雪。目光相接,司徒雪一愣,司空幸亦是一愣。司徒雪抬起皓腕抹了抹汗,淡聲招呼:「有事在身?」司空幸再一呆,紅著耳根子應了句:
「有、有。」
聽得這話,尾巴狼掃了他一眼。待出得門,逛得大街,尾巴狼又掃了他一眼。司空幸被掃得不自在,拱手道:「大公子有話請直說。」雲尾巴狼湊近,上下打量,試探地問:「你栽了?」司空幸被口水嗆住,猛咳起來。尾巴狼扇子一敲,眼神兒一亮,結論道:「你栽了。」
此時兩人到瞭望歸樓,雲沉雅早已將方才結下的梁子忘乾淨,興緻勃勃地問司空:「你猜猜,這西臨作坊的背後,到底是個什麼人物?他今日邀我們來此,到底有什麼目的?」
其實司空幸壓根就不想搭理雲尾巴狼,但餘光瞥見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不由地回了句:「屬下不知,望大公子提點。」
這語氣,不冷不熱,略帶諷刺。雲沉雅聽出他還為方才之事介懷,恥笑一聲,隨即邁著步子,逛入望歸樓。
想來是西臨作坊的人早先打過招呼,尾巴狼與司空一入樓子,便有人邀他們上二樓隔間。
隔間內,軒窗旁,坐著一人。這人見了雲沉雅,先是默了一瞬,方才站起身來。窗外風拂過,揚起他的髮絲,錦衣袖口的雲紋依舊襯得他軒然倜儻,只是眉宇間再沒了昔日公子哥的氣派。
雲沉雅見了唐玉,摺扇展開搖了搖,「嗬」了一聲道:「果真是你。」
唐玉默了半刻,撩了衣擺做了個「請」姿:「大公子。」
又有小廝來烹茶,上好的龍井,乃是暮春從大瑛灤州採摘,至初夏將將運到南俊京華的。
唐玉見小廝離去,呷了口茶,從懷裡取出幾張類似地契的物件,推到雲沉雅面前。
雲尾巴狼垂眸一掃,目色里閃過一絲訝異。片刻,他又勾唇笑道:「這可是份大禮。」
擺在他面前的,除了東門茶鋪的幾處地契,還有商鋪的轉讓契約。唐玉分文不取,直接將這塊肥肉送給棠酒軒。
雲沉雅慢騰騰地提壺將茶水滿上,扣指在那契約上敲了敲,道:「送這麼個大禮給我,想必你讓我辦得事,也並不容易吧。」
「確實不容易。」唐玉沉默一陣,說道:「聯兵符雖被你燒毀,但卻有補救的法子,只要藉助北地之力即可。我知道你這次來南俊,是想通過南北買賣順藤摸瓜,查得誰在修復聯兵符,並且阻止此事。可是,你有兩個難處。」
「其一,你這次因是行暗事,所以不能曝露身份。其二,既然不能曝露身份,你的多方人脈勢力便不能動用。也是因此,你才下狠手要吞併東門茶鋪,想要將它的勢力納為己用,方便你辦事。」
「不錯。」雲沉雅淡淡道:「這確實是我的目的。」
他沉吟一陣,目光復又落在那契約之上,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早該料到,即使唐家表面受挫,可百年的基業也不能頃刻覆滅。你即便被判罪,若要回京華城,動用往昔的人脈錢財吞併一個東門茶鋪,倒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唐玉聽了這話,卻搖頭道:「饒是大公子才智過人,這一點卻猜錯了。」
「哦?」
「昔日我三大家族覆滅,大公子回瑛朝之後,南俊王與小世子雷霆手腕,又迅速摧毀了我三家的基業。如今,我吞併東門茶鋪,憑藉的並非是我唐家一家之力,而是我們三家最後的財力與人脈。」
此言出,雲沉雅不禁怔然。他垂眸默默地看著在水中沉浮的茶葉,靜了半晌,才道:「小世子杜修年紀尚輕,便有如此心機。往後的南俊一國,定會有一場盛世繁華。」
說罷這話,他復又抬頭,目色深邃地看向唐玉:「你這廂破釜沉舟,究竟所為何事?」
唐玉沉了口氣,側目望向軒窗之外。遠處有河水,水畔有夏花。妍麗的花將水面映成緋色,一如他珍之重之的舊時光。
唐玉再一嘆,一字一句地道:「我希望……大公子能公開自己的身份,入得宮中,將亦飛救出來。」
「救出方亦飛?」雲沉雅一愣,回頭看了身旁的司空幸一眼。司空的臉上也有困惑之色。
「這事不好辦。要公開我的身份倒是其次。但你們南俊王要將方亦飛軟禁一世,而我充其量只是個外人。如何救,怎麼救,拿什麼來救,無一不棘手。」雲沉雅想了想道。
「我明白。」唐玉點頭,「也正是因為救出亦飛,等同於和皇上做交易,而這天底下,除了大公子,再難尋另一個能與皇上平起平坐之人。」
唐玉說著,喉間一動,又道:「我知此事為難,倘若大公子答應,尋沉棠酒源頭之事,查南北聯兵符的線索之事,我願一力接手,勢必在大公子救出亦飛前,給一個交代。」
雲沉雅聽罷這話,思索片刻,忽地伸手在那契約上點了點,又推回給唐玉。
唐玉一怔,面色不解。
雲沉雅淡淡道:「這事我應了。雖則兇險,但我遲早會曝露身份,晚一時,不如早一時。你是南俊之人,接手聯兵符之事,想必比我順手,東門茶鋪的基業,你收著亦方便辦事。」
唐玉聽了這話,起身拱手道:「既如此,唐某多謝大公子。」
雲沉雅目色閃爍,他往椅背上閑閑一靠,手裡茶盞轉了轉,笑問:「不過你費盡心機救方亦飛,究竟有何目的?」
唐玉一怔。須臾,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喧囂街頭。三個孩子結伴跑過,歡聲笑語。
「記得兩年前,大公子曾說唐某的性子並不適合做大事。彼時我卻是不解。如今想來,大公子所言非虛。其實,非但我的性子不適合做大事,我一生所求,也並非宏圖基業。唐某被貶去關外后,最思懷的,莫過於曾經我與多喜,亦飛三人青梅竹馬的時光。」
「彼年我們去到關外不久,多喜因不適應當地氣候,身子染疾,久治不愈。我現如今帶她回京華城醫治,大夫說是藥石罔及,拖得一時,便是一時。多喜如今也掛懷小時時光,更是想念方亦飛。我見她如此,所以……」
唐玉說到此,眼神黯淡下來,他將話頭停在這裡,復又對雲沉雅道:「多喜身子的事,我一直瞞著她。此番與託大公子辦事,若非為了誠意,我也不會跟人提起。日後合作,多有交集,倘若大公子見得多喜,還望不要言及此事。」
雲沉雅聞言,眉頭一蹙,忽而又想起兩年多前,秋多喜與舒棠均是笑靨明媚的模樣,一時只覺世事無常得很。他正欲說什麼,隔間外卻傳來叩門聲。
來者是一扈從,湊到唐玉耳畔低語幾句。頃刻間,只見唐玉臉色一變,與雲沉雅道了句「日後再會」,便匆匆離去了。
人走茶涼,雲沉雅默了一會兒,斂起心神,問司空幸:「與唐玉合作之事,你如何看?」
司空想了想,道:「雖則冒險,卻不啻於一舉兩得之計。」
雲沉雅本就打算為舒棠公開身份。可一旦身份曝露,查探南北買賣之事一定會受到阻礙。然而這個關頭,恰逢唐玉願意接手。雖則交換條件有些冒險,但這樣一來,事態卻明朗許多。
叫上司空品完茶水,雲尾巴狼還沒出望歸樓,便撞見曹升。
曹升見了雲沉雅,一臉欣喜地道:「雲公子,這可真是巧。」
雲尾巴狼笑道:「曹掌柜,多日不見,近來可好?」
曹升道:「好,挺好。方才俺還跟小掌柜提起你,結果轉頭就撞見了。」說著,他又跟雲尾巴狼後頭的司空招呼了一聲,遲疑一下,又問:「雲公子,你這會兒可有事在身?」
雲沉雅憶起每月初一,是舒棠來望歸樓結銀錢的日子,再又想起前幾日白貴傳授的三字箴言,他的本就不安分的心,不由地躁動起來。
尾巴狼左右瞧,沒見著舒棠人影。咳了兩聲,答曰:「倒也沒什麼事……」
曹升大笑道:「那可正好,今日小掌柜的騾子生病,小掌柜是走著來的。這會兒天要晚了,俺又抽不開身送她回家,要不雲公子您替俺送送?」
雲沉雅展扇一搖,陶然笑道:「那敢情好啊。」說著,他又四處張望:「就是沒瞧見小棠姑娘的人影……」
曹升道:「小掌柜這就下得樓來——」
話方出,便聽得二樓樓梯上,有人喚了聲:「曹大哥,我——」
舒棠話未說完,便瞧見曹升身旁一個修長的身影,臉色頓時青了。四目相接,雲尾巴狼咳兩聲,對司空幸說:「今兒一大早,你不是說城東戲園子出了新戲,你想去瞧瞧嗎?快去快去,再晚就趕不及了。」
司空幸登時沒了言語。雲尾巴狼想要將他支開,好歹也用個合常理的借口。他司空這輩子,他還沒對看戲產生過興趣。
眼見著舒棠從二樓下來正與曹升說話,尾巴狼又亟亟催促。司空被他逼得沒奈何,只好一拱手,說:「那少爺,屬下這就、這就看戲去了……」
雲沉雅說:「好走好走,不送了啊。」
語罷,剛回過頭來,曹升便與他道:「雲公子,我與小掌柜說了。那送小掌柜回家的事,就有勞你了。」
雲沉雅雙眼一彎,笑起來:「好說。」
當著人,舒棠也不好說甚。待二人一前一後出瞭望歸樓,舒棠見雲尾巴狼還不緊不慢地跟著自己,前幾日的怒火又猛地躥起來。她回過頭,擰眉瞪眼望著雲沉雅,大聲「哼」了一聲,跺腳就走。
尾巴狼被她這神情逗得一樂,轉而又想起白貴傳授的三字箴言,一撩衣擺一搖扇,又昂首闊步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