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七夕這天,舒家客棧的海棠開得艷。一大早,喜鵲在枝頭叫喚。舒棠開窗探了個頭,望見院子里,舒三易穿了一身兒青布褂子,收拾得妥帖,便道:「爹,出門去?」
舒三易見舒棠起了,沖她招招手。
舒家小棠忙從屋裡跑出。她著白,穿得乾淨,斜背小布包,髮髻里別一支海棠簪。
舒三易上下打量閨女兒一番,道:「我出屋轉轉,指不定啥時候回來。你待會兒出門,記得把客棧門鎖好。」說著,朝院子西角努努嘴,又道,「你有空管管萵筍白菜。它倆今兒大清早,又搶了灰爪兔的蘿蔔,銜了幾個豬骨頭逼它們吃。我都說多少次了,兔子的牙口不好,兔子啃不動骨頭,這倆小破獒,就是不長記性哇!」
院子西郊,萵白二狗原本四仰八叉地躺地上裝死,聽了這話,倆狗一骨碌爬起來,嗚咽兩聲,無辜地望向舒棠。
舒家小棠見狀,樂呵呵地道:「成,前幾日雲官人說很思念萵筍白菜,想接它們回去住幾日。我今兒個有空,待會兒送它們過去時,可以順道跟它們說說這個理兒。」
話音剛落,萵筍白菜渾身一顫,倒地不起。
早晨的街巷水意泠泠,車棚銅鈴還凝著露珠。舒棠快到棠酒軒,太陽才從雲后探出半個頭,天地間一片金色。
棠酒軒剛開門,白貴坐在太師椅上打瞌睡。鋪子里有小廝們在數酒,時不時交談幾句。
雲尾巴狼撩開布簾,瞟了白貴一眼,輕飄飄地逛進鋪子。摺扇在指尖轉了轉,「啪」得一聲在櫃檯上炸響。白貴猛然一驚,從太師椅上蹦起,惶然張望,卻對上雲尾巴狼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白貴霎時間苦了一張臉:「大公子,老奴就稍微打個盹。」
雲尾巴狼將扇子往下巴一撐,厚顏無恥地說:「我醒著,就見不得人睡著。」語罷,他抄著手,悠哉哉地逛出鋪子。
還沒走多遠,便聽身後一陣叮鈴聲。雲沉雅腳步一頓,往後看去,果見得舒家小棠在棠酒軒門口,正撩開騾子車車簾,拖拽著什麼。尾巴狼覺著好奇,湊近了些,左瞧右瞧。萵筍白菜在車內嗅到狼主子的氣味,嗚咽一聲,從車棚內鑽出來。
舒棠瞧見雲沉雅。雲尾巴狼笑眯眯地與她招呼:「小棠妹。」
舒棠道:「雲官人,你那日說思念萵筍白菜,我將它們送過來。」
萵筍白菜又嗚咽一聲。
雲沉雅憶起早前自己與舒棠相認,這兩隻走狗看自個兒笑話的事,眉開眼笑道:「回來了,挺好挺好。」說著,又將舒棠引入鋪子。
白貴因方才被尾巴狼嚇醒,這會兒仍有怨氣,只與舒棠招呼了一聲,便端出一副不咸不淡的神色。雲沉雅淡淡掃他一眼,不搭理他,又將舒家小棠帶去鋪子后。
穿過小弄,到得雲府。此時,天邊雲蒸霞蔚,雲府里,夏花爭相競放。
舒棠知雲沉雅有晨間散步的習慣,隨他沿著小石徑走了一段。
這天的雲府別有不同,像是比以往熱鬧,迴廊外,花圃里,時不時可見忙碌來去的丫鬟。走至盡頭,後院倉庫處,有數個小廝在抬酒。
雲沉雅停下來,看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什麼,嘴角勾起一笑,喚了聲:「小棠。」
舒棠正四下張望,聽了這聲喚,連忙迴轉頭來。
日暉灑在雲沉雅月白衣衫上,他轉了轉摺扇,笑得風流倜儻:「我打算,將雲府後面的幾間宅子盤下來,把倉庫挪走,花苑建大,那個荒園……嗯,除了種桃樹,再種些海棠,你覺得呢?」
舒棠點頭道:「我從前不覺著雲府小,今兒個瞧了,覺得人是多了些。雖然熱熱鬧鬧挺好,不過雲官人好清靜,還是將宅子建大些。」
雲沉雅默了一瞬。他的目光停在一株海棠花樹。還是清晨,花瓣上有盈盈露水。
「我是想說——」雲沉雅喉間動了動,尾音拖長,後面的話,卻不知如何接下去。
舒棠上前兩步,老老實實地道:「雲官人,你說,我聽著。」
有句話,在心裡頭盤桓了有一陣子了。
雲沉雅回頭來將舒棠望著。她的眸子如海棠花瓣上流轉的露珠,神色卻十分憨厚,髮髻里的海棠簪子倒是雅,可身上的斜背的小布包,卻又俗得厲害。
舒棠被他望得不自在,吞口唾沫,理理小布包。一舉一動間,憨厚又傻氣。
雲沉雅覺著好笑,索性抄著手,往樹榦上一靠,又盯她一會兒。
舒家小棠的神色慌張起來。她抿抿唇,將自個兒上下打量一圈兒,小心翼翼地道:「雲官人,我哪裡,哪裡……」
「走路的模樣不好看。」雲尾巴狼忽地道。
舒家小棠一愣,「啊?」了一聲。
雲沉雅從樹榦上直起身,慢悠悠伸出手,說:「過來,我牽著你走。」
舒棠又是一呆,她垂眸抿抿唇,遲疑地將手往尾巴狼爪子上一放。
不如尋常姑娘的手又細又嫩,舒棠的掌心有繭子,但卻十分暖和。雲沉雅拉著她走一陣兒,那股暖意,彷彿就能從手心傳到心底。
狼爪子牽著兔爪子,兩人不說話,可尾巴狼心裡頭卻覺得開心。舒棠跟在他後頭,數著他的腳步走,走著走著,也高興起來。
花圃里,池塘畔,有小廝就著紅泥暖爐,將一壺水燒得咕嚕嚕響。雲沉雅瞧見暖路旁的茶具,心裡頭明白了大半,面上仍是問:「這是在作甚?」
小廝見了雲沉雅,連忙起身行禮,又答:「白掌柜覺得睏乏,讓小的就著池塘水,泡了茶與他送去。」
紫砂壺旁,擺著的茶葉是皇上賞賜的貢品普洱。雲尾巴狼眉梢一挑,轉頭問舒棠:「累不累?」
舒家小棠搖了搖頭。
雲沉雅揮手支開小廝,撩了衣擺蹲下。他先用沸水將茶壺,茶杯分別燙過,又將茶葉放入壺中。第一泡茶湯,乃是洗茶。持壺搖一搖,便倒入池塘,再續水。第二泡茶湯正好,雲沉雅一邊提壺將茶水斟入茶盞,一邊垂眸笑道:「泡茶的理兒,我只懂個七七八八。說是山水最好,江水為次,井水為下。這小池塘的水,源頭是個泉眼,算作佳,白貴倒是會享受,撿了這處來泡茶。」
說著,他將手中茶盞遞給舒棠,輕言道:「嘗嘗?」
溫潤的眉目,如水中一塊美玉,柔和的笑容似要在裊裊茶香中發散開來。
舒棠心跳如雷,她接過茶盞,愣怔道:「我從前,不知道泡茶有這麼多講究。」說著,她又垂下頭,「不過我可以學。」
雲沉雅一愣,又給自個兒斟了一盞,淡笑道:「不必學,我會。」
茶入舌尖,唇齒留香。雲沉雅想起一事,心中更喜了些,又說:「對了,楓兒回來了。」
舒棠詫然道:「穆公子回來了?」四下一看,納悶地問,「怎麼不見人。」
雲尾巴狼用指尖將茶壺勾起,撿了個空茶盞在手中拋了拋:「他晨間練武,差不多練到這個時辰。」直起身,又說,「白貴這茶葉泡茶不錯,帶去給他嘗嘗。」
舒棠點點頭,跟著雲沉雅起身,一臉很高興的模樣。
雲尾巴狼見她的表情,不由笑問:「你這麼開心作甚?」
舒棠一呆,老老實實地答:「因我……從未見雲官人這般開心過。」說著,她四處看了一圈兒,點著頭,自個兒樂起來,「雲府熱熱鬧鬧的,雲官人回來了,穆公子回來了,萵筍白菜也回來了。」
是啊,哪怕是三年前,他和她相見。他恣意妄為,玩世不恭,也沒有如今日般,發自肺腑的笑意。
身旁是粼粼池水,水中花色將殘夏染成春意濃。
雲沉雅看著舒棠。她一臉憨然傻氣,卻能因自己的喜樂而由衷開心。
彷彿有淡淡月色流過心間,雲沉雅的目光漸柔:「不止,楓兒來了,我回來了,還有你也……」
「大公子——」
話未說完,前堂便有小廝抱著一個長木盒子匆忙走來,見了雲沉雅,小廝道:「大公子,方才小王爺的人來過,說是要將這個交給舒掌柜。」
雲沉雅見了那盒子,神色一怔,問那小廝:「怎會送來雲府?」
小廝道:「小王爺的人說,一定要在今日將這張琴交到舒掌柜手中。他大清早上舒家客棧瞧過,因沒找著舒掌柜,便來棠酒軒碰碰運氣。」
雲沉雅見那長盒木質沉舊,形狀狹長,似是有些面熟。
他轉頭看向舒棠,愕然問道:「你會撫七弦琴?」
舒棠愣住:「我不會。」她的目光落在長盒上,又道,「我沒見過七弦琴。」
雲沉雅聞言,不由詫然。
是了,七弦琴造價貴重,在南俊又十分少見,一般只有大瑛芸河以北,以及北方數國的官家小姐才會這門技藝。舒棠一個南國姑娘,怎可能會七弦琴?
只是……阮鳳為何一定要在今日將這琴交給舒棠?今日是七夕,若說是七夕之禮,雖不無不可,但這張琴分明是放置多年的舊物,阮鳳堂堂一個小王爺,送禮又怎會送如此生僻陳舊的物件?
想到這裡,雲沉雅問那小廝:「阮鳳的人來時,可還說過什麼?」
小廝道:「不曾說過什麼了。」
雲沉雅眉心一蹙,他將茶壺轉遞給舒棠,接過琴盒,上下瞧了瞧,說道:「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小廝應了一聲,匆匆退下了。然而,他剛出了出得後院,卻撞習武回來的景楓。見了這小廝,景楓叫住他,問道:「我方才像是見到有人送來一張七弦琴,是作何用處?」
小廝答:「小的不知,那七弦琴是小王爺給舒掌柜的。」
景楓一愣,片刻,又問:「那七弦琴現在何處?」
「小的剛剛將琴交給大公子,大公子說要回偏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