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近亥時,燈色朦朧。司空幸躺在長榻上,枕著自己的手臂,回想著白日里,司空宇和自己說的話。


  兄弟分別十餘年,情誼如昔。若非各有立場,哪怕木訥如司空幸,也想和自己的三弟沽酒暢談,無醉不歸。


  房裡的高窗洞開,疏落的星光透進來。屋外月色如華,竟比屋內還要亮堂些。


  司空宇和他說,做完這樁事,今後他們兄弟三人,天高地闊,再也不欠誰的了。


  司空幸又抬眼看向窗外。廣袤的月華無邊無際,似乎真的比屋裡燈色誘人許多。從此兄弟三人,天高地闊,再也不欠誰的了。司空幸心思一動,他伸手輕推,以掌力催滅桌上燭火。


  正此時,屋外忽地傳來敲門聲。隨著房門「吱嘎」被推開,司空幸警覺地翻身坐起,看清門口之人,卻不禁怔住。


  「大公子?」


  雲沉雅一臉清風閑月的笑意。他漫步走入房中,坐在桌前,將燭火又「嚓」得點燃。司空幸一愣,旋即起身,將四壁燭台引亮后,來至桌前。


  雲尾巴狼從懷裡取出一支白玉瓶,往桌上一撂,笑道:「白貴調的蜜漿。」


  白玉瓶在桌上咕嚕打轉,司空幸的目光落在其上,雖不明所以,仍說了句:「多謝大公子。」


  雲沉雅眉梢一挑,好笑地看著他,喝了摺扇在桌上敲敲,問道:「你知道我為何要給你蜜漿?」


  司空幸有些遲疑:「屬下不知。」


  雲沉雅起身,步到低窗前,伸手一推,溶溶月華瀉了一地。「我聽司徒說,你的花粉症還未痊癒?」


  司空幸愣了一下,才道:「屬下的花粉症是頑疾,沒法根治,只能防著。往常住在宮裡,每年入春前,屬下喝過太醫開的方子,便會好些。因今年沒喝,所以有點輕微不適,並非嚴重。大公子掛心了。」


  雲沉雅回過身來,往桌上的白玉瓶看了一眼:「蜜漿取之上等蜂蜜,對付花粉症,算是以毒攻毒。雲府多夏花,你用蜜漿來泡水喝,應能防著犯病。」說罷,他一笑,伸手拍了拍司空幸的肩,又慢悠悠地逛了出去。


  司空幸聽了這話,有點恍惚,反應過來后,才慌忙對著雲沉雅的背影恭謹地彎身拱手:「屬下多謝大公子。」


  話音落,雲沉雅腳步稍稍一滯,復又前行。走到門外,他忽然迴轉身來,喚道:「司空。」


  司空幸又一晃神,再拱手:「屬下在。」


  月光傾灑在雲沉雅的墨色長袍,乍眼看去,他就像畫中走出的謫仙。可是,溫潤的眸子深處,卻如悠悠古井,冷靜不帶一絲情緒。


  「司空,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說話的語調明明是柔和的,可話音落入耳中,卻字字驚心。


  司空幸渾身一僵,即刻道:「回大公子,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佔了他歲數的一大半。雲沉雅聽了,也不勝唏噓:「是啊,轉眼都十四年了。」


  聲音漸輕,尾音拉長,似在回味著什麼。


  司空幸心底一跳,轉而又憶起今天司空宇和他說的話,額頭不禁滲出汗液。


  「這十四年來,司空承蒙大公子照拂,此恩此義,畢生銘記。」


  然而這話一出,卻沒有人回應,就好像十四年來的情誼,也就此化為烏有。司空幸心中狂跳,剎那間,他竟覺得有些害怕,彷彿被眼前的人看穿了自己所思所想。


  雲沉雅沉默許久,嘴角綻開的笑容,像是在調侃,又像是在諷刺。少時,他往門檻上一倚,「唰」一聲撐開摺扇,笑起來:「你痴長我兩歲,如今也二十有五了。上回說幫你討個媳婦兒,誰曉得小眉兒原來嫁了楓兒。等過陣子,我做主為你令擇選一門親事。」


  司空幸額角的汗涔涔而下,他眉心一蹙,拱手堅定地道:「屬下——願一直跟在大公子身邊,赴湯蹈火,萬死——」


  「跟著我?」雲沉雅輕笑一聲,打斷他。


  司空幸驀地抬頭,只見疏落月下,雲沉雅的笑意,也有三分寂寥。


  「跟著我,又有什麼用?」


  夜深沉,葉尖凝露,凜若霜雪。雲尾巴狼帶著萵筍白菜在後院兒轉悠了兩圈,繞至書房前,長吁一口氣,將門推開。


  書房中,一燈如豆,景楓從信箋中抬起頭來,點頭道:「皇兄。」


  雲沉雅掃了一眼他手中的信,在太師椅上坐下,閑閑地端起一盞茶:「看過了?」


  景楓將信箋放下:「嗯,唐玉說,已查出南北買賣與聯兵符的蹊蹺,想要我們帶方亦飛去換。」


  雲沉雅呷了一口茶,手指在高几上敲了兩下:「你怎麼看?」


  景楓思索一番,將信箋推到一邊,用鎮紙壓住,又從旁拿出一卷羊皮紙,慢慢展開。


  羊皮紙上是神州數國的地圖。景楓的手指在北地點了點,沉聲道:「北地兵力雖強,但集中在窩闊一帶。北荒的地勢廣袤,山脈多變,猶如天然屏障,倘若窩闊再次進軍我大瑛,我們尚且能敵。只是——問題出在南方。」景楓一頓,指尖沿著地圖順勢而下,在南方圈了圈:「南方數國,雖則地小人稀,可倘若這些小國兵力被聯兵符結合起來,將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勢力。屆時它們若與窩闊一起攻打我大瑛,我們腹背受敵,雖能分散兵力抵擋,可南北百姓難免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雲沉雅的目光深邃猶如暗夜的狼,點頭道:「說下去。」


  景楓接著道:「更嚴重的問題,出在我大瑛。大瑛十八州,以芸河為界,北九州,南九州。南面九州,又以通京城為中心。久而久之,南土百姓對大瑛的歸屬感並不強烈。一旦敵軍入侵,南面兵力稍稍不敵,那麼,南面九州很可能脫離永京管制,陷入混局。」


  「一半領土陷入混局,那麼大瑛之北也必會產生恐慌。到那時,恐怕大瑛不會為別國兵力所滅,而會亡自這國中之亂。」


  雲沉雅挑起眉,他慢慢將茶盞放下,起身步至桌前,伸手在羊皮紙上,南俊京華的位置一點:「誠如你所說,聯兵符的兵力,會造成南方一股勢力的集結。南方的勢力集結,又會令大瑛之南陷入混局。而一旦混局發生,大瑛王土,便真正岌岌可危。」


  「朝中亂黨的圖謀,北地數國的虎視眈眈,猶不可懼。關鍵是要將南方這勢力扼殺於襁褓之中。只有這樣,你我才能在放心大膽地去對付朝中那群雜碎,對付北荒窩闊。」


  景楓眉頭一斂:「所以皇兄的意思,是即刻救出方亦飛,換取唐玉的消息。從南北買賣與聯兵符的關係,直接斬斷修復聯兵符的可能性?」


  雲沉雅點了下頭,聲音冷冽:「任何可能,遇神斬神。」


  「只是……」景楓遲疑了一下,「聯兵符之事,我半途介入,並不清楚。昨日聽白大人說,皇兄因三年前介入南聯兵符和三大家族之事,所以與南俊王約定,日後來京華城,不可多管南俊朝中之事。此番皇兄本是隱姓埋名,若要行事,倒也方便。可何以後來卻將身份曝露,置自己於險地?」


  這個問題,卻著實將雲沉雅問住。他本是以「雲曄」的身份重新來到京華城,可後來,為何又將身份曝露了呢?只為……那一句雲官人?


  雲沉雅沉吟一番,閑閑提了茶壺,將空盞滿上,慢條斯理地道:「我作甚要告訴你?」


  景楓一怔。


  雲沉雅勾起唇,極其無賴的一副模樣:「你當初自顧自離了宮,十八歲又莫名其妙回來當了個國師,還讓我和父皇幫你瞞著身份,你不也沒告訴我原因?」


  景楓聽雲尾巴狼亂七八糟扯了一通,倒也不氣。他曉得雲沉雅的脾性,有什麼話,越是逼他說,他越是不說。景楓將桌上羊皮地圖卷在一旁收拾了,想了半刻,又問:「那你可有主意了?」


  然而抬眼望去,雲尾巴狼不知何時走到了窗邊,窗外高空是一彎皓月,天幕明凈,繁星數點。


  雲沉雅思緒沉沉,忽而想起舒棠的那張七弦琴,忽而又想起方才司空幸與自己說話時汗如雨下的樣子。


  良久,他才「嗯」了一聲,轉過頭,一邊往櫃櫥走去,一邊有點得意地說:「我去年離宮時,帶了些東西出來,原本覺得用不到,沒想到到今天真地用上了。」


  景楓坐在長案前,聽得那頭「咔嚓」一聲,似銅鎖被開啟。須臾,雲尾巴狼捧著一堆金碧的物什,悠哉哉地走過來。


  他將東西往桌上一撂。景楓定睛一看,猛然抽了口氣。桌子上,是一張未著墨的聖旨,和一塊碧色玉璽。雲沉雅雖是大皇子,帶順了這等珍貴之物離宮年余,真是忒膽肥了些。


  雲尾巴狼閑閑往高几上一倚,抄著一雙手:「嗯,這次救方亦飛,可能會遇險。我要你恢復大瑛國師的身份,必要時助我一臂之力。」說著,他又抬起手,虛虛往桌上一指,「冊封的聖旨在你面前,你看著點隨便寫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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