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午後小風呼呼吹。


  舒家客棧的後院兒里,正屋的門軒敞著。大把秋光探進來,將裡頭照得通亮。


  而屋外的秋色很清淡,棠樹雖落葉,碧草尚還青青。


  屋內,舒兔子與雲尾巴狼一齊立在舒三易面前。舒老先生蹙著眉,一臉煩躁。他這兩年腿腳不好,但凡坐著,膝頭都會搭一層毯子。這會兒,毯子滑下些許,他還渾然不覺。


  舒三易回憶當年,覺摸著他家紅妞,從不是個離經叛道的姑娘。十七歲那陣兒,她預備著嫁人,還跟她爹說:「我估摸著我得尋個憨厚漢子,賣肉殺豬的也行,反正老實巴交地過日子最妥當。」


  尋漢子,相相親的時光一去不復返。


  老實巴交過日子,從前是個願望,如今成了妄想。


  舒家小棠棠自從遇到尾巴狼,命數陡然一轉,跌宕得雲里霧裡。哪怕這會兒,倆人立在舒老先生面前,一個說要娶了,一個說要嫁了,舒三易心裡頭一口悶氣仍舊緩不過來。


  他眉頭皺得更深,問:「你說要娶她,你拿什麼來娶她哇?」


  尾巴狼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臉從容淡定。


  「舒老先生希望我拿何物來娶?」


  這便是雲沉雅,狡猾如狐,從不將難題往自己身上套。


  舒三易更加頭疼。細緻思索半晌,他道:「我也不是說你不好,但紅妞嫁了你,你能給她什麼呢?」


  「我雖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曉得你鐵定不是一般人。紅妞到底是誰,你是知道的吧。她娘親臨終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紅妞能在市井間長大,一輩子做個平凡的姑娘。」


  「這樣的願望,只有嫁個老實漢子才能實現。憑你的身份,你又能給她什麼呢?」


  雲沉雅一愣,他想了一下,道:「我——」


  「爹。」


  然而,話未出口,舒棠便喚了舒三易一聲。她吞了口唾沫,埋頭在身前的小布包里翻翻找找,過得半晌,取出一張紅帖子,與她爹遞去。


  舒棠搖了搖頭。「爹,我想好了,我不要雲官人給我什麼。我、我就想跟著他。」


  「紅帖子上,是我這幾日備得嫁妝。家裡的銀子,我都給爹爹攢著。我啥也沒有,就會釀點酒。不過幸好,雲官人開了間酒鋪子。我日後只為他一個人釀。」


  舒棠說著,看了雲沉雅一眼,喉間驀然有點發澀。


  「雲官人是大人物,我曉得。大人物呢,也不會一直留在南俊,這個我心裡頭也知道。可是,爹爹你在京華城,我得照顧你,是去不了別的地兒的。不過呢,這麼幾年下來,我全然想明白了。」


  「我覺著……」舒棠抿抿唇,垂下頭,語氣中忽然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倔強,「我覺著,我就是想跟著雲官人。要是我的人跟不了,我的心就跟著他。我如今是要嫁給他的,日後、日後倘若雲官人又要離開,我就幫他看著酒鋪子,我就……等著他回來,不管多久,我都等著。」


  舒三易大怔:「紅妞?!」


  舒棠咬咬牙,目光偏向一邊,撅著嘴輕聲說:「反正又不是沒等過……」


  舒三易愣了片刻,長嘆一聲:「怎麼這麼死心眼,你現在說要嫁他,可是他……我們連他是誰,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舒棠一呆:「雲官人他……」


  「我——」雲沉雅眸色一沉。


  「我叫英景軒。」


  斜照的秋光像是暗了些,虛虛實實地映在雲沉雅的側臉,勾勒出完美的剪影。


  早該料到了不是嗎。


  這麼一個足以令山河失色的人物,這麼一個初見時便驚為天人的公子,怎會單單是所謂的達官貴人?那份與生俱來的氣勢,從容清淡得不顯山露水,世上能如此的,又有幾個?

  「我叫英景軒,大瑛永京人士。我……沒有所謂老實人的正經行當,只是在大瑛朝堂上掛了個名,是……」


  明明是名震天下的身份,卻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竟會這麼難以啟齒,「是大皇子……」


  「我大概,不是小棠想要找的老實人。我干過,嗯,許多壞事。」


  「我幹壞事,說身份使然也好,說性情使然也好,但這些,都不是借口。一直以來,我對人的戒心很重,算計也很深。到了這兩三年,才多了幾個稍稍親近的,多了……小棠。」


  「你們說得對,現在的我,這種身份,可能真地沒法給小棠安穩妥當的日子但是——」


  雲沉雅驀地抬起頭,目光凜然。


  「但是我可以保護她。」


  能與北十二國抗衡,能夠睥睨神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這個天下,只有他能保護她。


  屋子裡徹底靜了下來,屋外秋光依然,風聲卻大了些,低低的,篤篤的,好似誰拿著鼓槌,一下又一下地輕敲心間。


  雲沉雅沉默一陣,忽地又笑了。他垂首從袖囊里取出一物,托於掌心。


  「我今日定是要娶小棠的。這個,就當是聘禮吧。」


  掌中碧色鎏金,是大瑛的玉璽。


  誰會拿玉璽做聘禮,何況,還是一方從宮裡順出來的玉璽?


  不過反正呢,他雲尾巴狼離經叛道早已習慣成自然。


  「這個玉璽,是我離宮前帶出來的。我用它做了不少事,嗯,雖然都不是甚好事,可我願意以江山為聘,往後只要大瑛山河安泰,哪怕是我放棄整個天下江山呢……」


  以江山為聘。只要大瑛山河安泰,哪怕是放棄整個天下。


  不知怎地,舒棠一下便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是了,這就是她的雲官人啊。不管他是現在的大瑛皇子,還是從前的神秘商人,在他心裡,一直有一份擔當。肩上的責任重於千鈞,所以呢,即便任性固執地,甚至有些孩子氣地拿出玉璽說要娶她,他還是希望故地的山河安好,百姓富足。


  干好事也好,幹壞事也罷。


  誰說他不是老實人呢。肩能扛,背能擔。有了一份責任,便費盡心力去做好。認定一個人,便拼盡全力去保護。


  哪怕在他心裡,她永遠不會是排在第一,她永遠和他的江山並重,可是舒棠就是覺得很開心,她覺得這樣的人,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她一輩子平凡,而這個雲官人,讓她覺得這麼驕傲。


  看著閨女兒臉上綻放的呆又燦然的微笑,舒三易終是擺擺手,無力道:「娶吧娶吧……真是,阿嫿不讓紅妞跟北十二國的皇室有瓜葛,結果嫁了個瑛朝大皇子。我告訴你哇,那個宇文朔聽說要來,想讓紅妞的日子過安心些,你今兒個娶她,就別整出太大動靜。等宇文朔走了,你再好好給紅妞辦一次親禮……」


  黃昏像朝霞,燦然如新生。


  雲沉雅走至門口,笑著應了聲:「記住了。」


  然後他朝舒棠伸出手,日暉瀉在手心,如同流金。


  「走吧,小傻妞。」


  回到雲府時,天已黑透了,雲府里的人也差不多歇下了。因雲沉雅與舒棠趕著成親,又不在乎這些虛禮。是以,兩個人在便屋裡拜了天地,喝了合巹酒。


  夜裡月色微涼,窗外略有蟲吟。


  舒兔子與雲尾巴狼並肩躺在床榻上,呼吸有些不穩妥。


  好一陣子沉默后,舒棠忽地道:「雲官人。」


  「嗯?」


  「雲官人,我小時候……」舒棠有些猶疑,「我小時候,是見過你的。可能你不記得了,我那會兒說,我跟你說……」


  「你跟我說,『小相公,你要討媳婦兒?』」


  小相公,你瞅著我好看么?

  小相公,我覺得你長得好看,我稀罕你。


  雲沉雅翻過身,面向舒棠,目色里無盡溫潤:「真是巧,今天,這裡,竟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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