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南國氣候偏暖,這一年,卻冬雪早來。雪粒子沾地即化,打濕宇文朔的靴頭。
宇文朔是三天前來南俊的。他是北國人,哪怕在這樣寒冷的天,也只著一身薄衫,一件披風。
此刻,宇文朔立在瓊花小榭外,看紛揚而下的冬雪,煙波浩渺的湖面。
小榭內焚著香,燃著暖爐,一些人環坐其中,都在說著話。
有一把聲音極其溫雅,帶著半絲笑意,令人聽之忘俗。
「宇文大世子恐怕不知,這瓊花小榭,原本是明荷湖水上的亭子。入秋後,我在這裡酣暢淋漓地打了一架,不慎將這亭子拆了。幸而南俊王不怪罪,非但不叫我賠半個子兒,反是吩咐人將原來的湖心亭改了,建成如今的軒敞水榭。」
這話是雲沉雅說的。然而話音落,榭內卻靜了下來。
榭中之人,除了雲尾巴狼和舒棠,還有南俊王杜祁。
日前在明荷偏苑打鬥,雲尾巴狼受傷后,已將矛頭對準六王爺杜涼。他這會兒舊事重提,想必沒安好心。
杜祁捧著茶盞,淡笑道:「大皇子說笑了。大皇子遠道而來,反倒是我南俊招待不周。」
雲沉雅與杜祁一唱一和,聽得宇文朔眉頭一皺。
大瑛皇子在南俊被行刺,宇文朔早有耳聞,且還知道這內力因果。
其實,暗傷大皇子的計劃背後,杜涼並非唯一的主謀,另有一人也參與了此事。他是宇文朔的九叔,宇文濤。
誠然杜祁幫腔,只不過是做順水人情。
然而,雲沉雅既然能當著宇文朔的面提起這茬兒,便說明他也有能力將矛頭直至宇文濤,直至冒涼國。
還沒開始談判,便給自己添足談判的籌碼。
瑛朝大皇子,果真名不虛傳。
宇文朔沉了口氣,踱回水榭內。
「景軒皇子,請容我解釋您日前在明荷偏苑受傷的緣故。」
雲沉雅動作一頓,抬起眉頭,目含笑意地看向宇文朔。
大瑛皇子在南國受傷,卻要由一個北地人來解釋。這事雖不妥當,但云尾巴狼倒是欣賞北地人的豪爽性情,有甚說甚,不會繞彎。
「大世子請。」
宇文朔道:「想必景軒皇子早已知道,我冒涼國與南俊國之間的請客買賣……」
買賣分兩頭,買的人在南俊,是六王爺杜涼;賣的人在冒涼,是九王爺宇文濤。
兩人面子上,做的事青稞買賣,實際上,卻是以青稞買賣做為幌子,暗自串通,想要修復南地聯兵符。
為何一定要修復南聯兵符的原因,暫且不得知。不過,行刺大瑛皇子,為修復聯兵符取得時機,確實是杜涼與宇文濤一起謀划的。
「行刺景軒皇子的計劃,我與父皇並不知情,但也由於我們的疏忽,令大皇子遭此大難。冒涼國難辭其咎,也因此,我特趕來南俊,想與大皇子賠個不是。」
「賠個不是?」雲尾巴狼彎起雙眼,「卻不知這個『不是』,要如何賠呢?」
宇文朔道:「行刺發生后,父皇已將九皇叔送去永京,交由大瑛朝處置。此外,黃金萬兩,珠寶千斛,雖是俗物,卻亦能聊表我冒涼國的歉意。再有,我背地冒涼,願與大瑛簽訂永不開戰的協議,如果大皇子……」
「永不開戰的協議?」雲沉雅笑起來。他將茶盞一擱,手敲案幾,「大世子倒是打了個如意算盤。」
「可笑,我大瑛多的是黃金珠寶,大世子錦上添花,卻又何必?我受傷乃是事實,便是冒涼國將一千個宇文濤交給我,這個事實,又如何能扭轉?永不開戰的協議倒是一個如意算盤。大世子你可知道,單憑我日前受的傷,我大瑛便有出兵冒涼的理由。」
連連三句,咄咄逼人。宇文朔雖然知道,雲沉雅倘若出兵冒涼,對大瑛朝本身,並沒有好處。但一個北地小國,要與大瑛朝硬碰硬,無疑於螳臂當車,自取滅亡。
「那依大皇子的意思,我冒涼國,應當如何致歉?」
「這個好說。」雲沉雅起身踱去軒窗前,伸手一推,一股涼風入戶。
「永不開戰的協議倒也不必,五十年內不開戰便可。只不過……」
雲沉雅迴轉身來,風水這他衣袍翻飛,本來笑意盈盈的眸子里,凌厲之色盡顯。「只不過這份協議,要由你北地十二國,與我大瑛簽訂。對了,窩闊國可以除外。」
這個手段,與當初雲沉雅對付南俊如出一轍。宇文朔在到來前,便猜到會遇上此刻的局面。
其實,要讓北面十一國與大瑛結為邦交之好,並無不可。然而這卻是北十一國最後的讓步。再做出這個讓步前,宇文朔,還必須爭取到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是舒棠——慕容棠。
慕容是數百年前,北國皇室的姓氏。
後來,北國滅,十二國建立,慕容皇室的公主血統卻留存下來。這份血統,是聯兵符的依憑所在。因此,歷來修復聯兵符,啟動聯兵符,都需要北地公主賜血。
許多年來,北面十二國各據一方,互不臣服,然聯兵符這一傳統卻保留下來。只有動用北聯兵符,北面各國,才能同時首肯與大瑛簽訂五十年不開戰的協定。
聯兵符是傳統,也是必須遵循,唯一令人信服的北國聖物。
而舒棠,則是守護這份聖物血統的遺脈,必須被帶回北地。
宇文朔不答雲沉雅的話。
他沉默片刻,忽地走到舒棠面前,以手扶心,施了個禮,「公主,我代表宇文氏族來此,是為了與大瑛皇子道歉,更是為了將您接回北地,重返家園。」
其實,三國皇室在這樣的水榭會面,便足可以看出今日會面並不正式。雲沉雅只是應宇文朔所邀,將北地公主帶來,與他見上一面。
自始至終,舒家小棠都沉默地坐在一旁。宇文朔與雲尾巴狼將話頭挑得清晰明了,舒棠不笨,全都能聽懂。然而,此時要讓她拿個主意,她卻緊張起來。
「哪裡又是她的家?」雲沉雅忽地一笑,「小棠早已嫁我為妻,我在哪裡,她便在哪裡。你冒涼國,莫非要搶我大瑛的皇妃不成?」
「景軒皇子。」宇文朔回過身來,直視雲沉雅,「景軒皇子既然知道慕容公主的身份,便不應當執意娶她為妻。北地公主遺脈,歷來只能嫁入我北地皇室。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景軒皇子只要肯交回慕容公主,我冒涼,哪怕頃一國之力,將天下美女奉給皇子又如何?」
「這話說的,卻是好笑了。」
「我是北地人,直來直去,不會說拐彎抹角的話。景軒皇子有所求,我們便盡我所能有所應。然不該做出的讓步,我們也絕對做不出。」
「是嗎?」雲沉雅笑道:「我無甚所求,唯舒棠一個,你答應便罷,不答應,我也不會做出讓步。」
「景軒皇子你——」
「宇文大世子。」忽地,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杜祁開口道:「大皇子與大世子,不如聽我一言。」
「南俊王請講。」
「原本宇文大世子今日來瓊花小榭,不過是為了與慕容公主見得一面。而大皇子將慕容公主帶來,也無非是想讓公主與故國之人相會。至於聯兵符和公主,大皇子與大世子與其爭論不休,不如坐下來,先將此事查清楚,再做定論。」
也是了。為何宇文濤與杜涼一定要修復聯兵符的原因,還未經查清。
「南俊王所言雖有理,但卻與我北地國情不符。」沉默一陣,宇文朔道,「當初,南俊王能答應景軒皇子的條件,是因聯兵符本就是從我北地借來之物,南國之地,並無聯兵符的傳統。」
「然而,慕容公主對於我北地來說,卻是皇脈的象徵,尊嚴的象徵。就這一點來說,無論我的九皇叔,或是貴國的六王爺,是因何原因要修復聯兵符,帶慕容公主回北地,是絕對刻不容緩的!」
言罷,宇文朔轉頭,看向舒棠:「公主,請容我……」
「我不隨你回去。」忽地,舒棠道。
「我不隨你回去,北地在哪裡,冒涼國又是哪裡,我根本不知道。我生在南俊,長在南俊,是地地道道的南俊人。」
「上個月,我嫁給雲官人了。他是大瑛的皇子。可我嫁給他,並不是因為他是皇子,是因為我喜歡他,願意跟他一起。」
「北地不是我的家,即使我娘親是那裡的人又怎樣呢?我聽說,我的娘親,是從冒涼國逃出來的。我想她原先在北地,一定是不開心的,若是開心,又怎麼會逃走呢?」
「我不明白什麼大道理,也沒有什麼大志向,可我希望能過得自在一些。聯兵符的血統,讓我,我的娘親,我們世世代代困在北地,那樣的生活,我不願去過。」
「我和我爹已經答應雲官人要隨他回瑛朝了。日後,雲官人在哪裡,我便在哪裡。雲官人是哪裡人,我就是哪裡人。」
舒棠說著,垂下頭,低聲道:「宇文大哥,你回去吧。回去以後,就說、就說是我不願隨你走,不關雲官人,不關大瑛朝什麼事。」
一句「宇文大哥」令宇文朔心弦一動。
是啊,其實眼前這個人,有著北地皇脈的血統,也算是自己的妹妹了。這麼老實的一個妹妹。
而這時,雲沉雅卻笑了。
今日,他同意帶舒棠來,便是想親耳聽聽她的心聲。
果然是個傻丫頭啊。傻得如此明白,如此透徹,心思清明得,讓人望塵莫及。
「小傻妞。」雲尾巴狼愜意地喚了一聲。
他向她伸出手,「見也見完了,我們該走了。」
「嗯。」舒棠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她頓了一下,又遲疑地看了宇文朔一眼,垂下頭來,「宇文大哥,要是,要是你不提待我回北地的事兒,歡迎你來棠酒軒做客。我請你喝酒,你跟我講一些我娘親的事。我爹……我爹他從來沒跟我提過。」
雲沉雅牽過舒棠的手,笑道:「是了,你不提這茬兒,來棠酒軒做客,我便做東。」
宇文朔有些發愣。
眼前的兩個人,一個恣意洒脫,一個呆然老實。可他們立在那裡,卻那麼般配。好似舒棠天生便不該嫁入北地皇室,天生便跟雲沉雅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只是……
「景軒皇子,慕容公主。」宇文朔往前一步,忽地沉聲道:「二位的款待,我倍感榮幸。只是,帶公主回北地,是我此行必須完成的任務。」
此言出,雲沉雅卻沒有回應。他帶著舒棠,與南俊王招呼了一聲,正欲走,忽地又聽宇文朔道:「難道,慕容公主的生父是誰,景軒皇子你就一點也沒想過?」
雲沉雅腳步一頓。
「慕容公主的生父的身份,大皇子你就半點也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