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兇
連著半月,我日日出宮,與周雲易走得極近。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找出證據。人總會有出錯的時候,我就不信周雲易能如此縝密,半點出錯都沒有。
如果我的兩位駙馬當真是他殺的,我若日日與他在一塊,一定能找出蛛絲馬跡來。
對於我和周雲易的走近,皇兄倒是高興,每天見到我去討出宮令時,都是笑眯眯的模樣。我愈發覺得周雲易就是個禍害,瞧瞧他那芝蘭玉樹的模樣,不僅僅將整個京城的姑娘都迷得七葷八素的,如今還將皇兄都灌了迷藥。
皇兄沒有開口我也知道他的心思。
第六位駙馬的人選,皇兄心中定然是非周雲易莫屬。
黃昏將至,周雲易送我回宮。到了南門,秋桃攙扶著我從馬車走下。周雲易也下了馬車,嘴角噙著溫和的笑容,說道:「與公主相處的時間過得極快,眨眼間天便快黑了。」
我正要說些什麼,有朝臣從南門走出,見到我與周雲易,皆是愣了下,隨即又露出瞭然欣慰的笑容。我認得這一位朝臣,是兵部侍郎唐木風,家中有一子,正好是適婚年齡,生得也不差,也頗有文采,奈何太過挑剔,媒人都上了好幾回的門,都沒談成一樁婚事,唐侍郎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每次見到我都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恨不得腳底抹油當作自己不存在。如今見我與周雲易走得近了,他自是鬆了口氣。
我道:「原是唐侍郎。」
唐侍郎給我行禮,說道:「不曾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公主,還有周同僚。」
我笑道:「不過是湊巧碰上罷了。」我微微一笑,目光微深,說道:「不知唐侍郎家中可好,本宮聽說令子近來得了一幅珍貴的墨寶,改日讓令子拿來給本宮賞一賞吧。」
唐侍郎頗為惶恐,他擦擦額頭上的汗,說道:「犬子愚笨,哪懂得什麼墨寶不墨寶的,不過是偶然得之,能入公主的眼是犬子三生有幸,只是犬子近來感染風寒,公主鳳體為重,微臣明日便替犬子送來墨寶。」
我道:「也好,本宮賞完再還給令子吧。」
唐侍郎連忙道:「能得公主喜歡乃是墨寶之幸,且當微臣與犬子對公主殿下的敬意,區區墨寶還請公主笑納。」
我笑道:「既然唐侍郎這麼說了,本宮也不客氣了。」
「微……微臣告退。」
看著唐侍郎辛酸的背影,我的唇角微微翹起。這下唐侍郎得肉痛上好幾日了,我是知道的,之前唐侍郎之子花重金才買下墨寶的,這事我當時還有所耳聞。不過這且當本宮對唐侍郎一家小小的惡意,誰讓唐侍郎每次見到我都一副生怕我會吃掉他兒子的模樣,如今解了一口悶氣,心情當真爽快。
身旁忽然傳來一道笑聲,我頭一回聽到向來溫文儒雅的周雲易會笑得如此開懷。
他道:「雲易第一次發現公主竟是這般有趣。」
我瞪他:「你這是在取笑本宮?」
周雲易搖頭:「雲易是在誇讚公主,唐侍郎是不知公主的好,所以才會如此誠惶誠恐,不過這樣也好,如此一來,雲易便少了個對手。公主大可放心,家父家母對公主都十分景仰,絕不會向唐侍郎那般。」
他笑了笑,又道:「如今入了冬,夜裡涼,公主保重身體。」
南門有轎子候著,這半月來我幾乎都是這個時候回宮。與周雲易相處了半月,不得不說的是他是個極其溫柔的男子,倘若沒有前五位駙馬也沒有君青琰,我想我定會喜歡他。
這半月以來,周雲易表現得極好,我半點蛛絲馬跡也查不出。但是他表現得太好了,這讓我不得不懷疑興許他是裝的。
我苦惱地回了青玉宮,剛換好衣裳,忽聞貓叫聲。
我一怔,讓秋桃開了門。
是我送君青琰的那隻白貓。白貓姿態慵懶地走進,雪白的身軀像是外頭的雪花一般,不得不說這隻白貓被君青琰養久了,倒與君青琰的神情有幾分相似了。
想起君青琰,我驀然意識到這半月以來我極少去竹秀閣。
迷蹤蠱失敗后,我有些心灰意冷。
養青蟲蠱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天賦異稟,可到後來卻驀然發現所謂的天賦異稟都不過是自欺欺人,我就一尋常人,且目前看來還有些愚鈍。
我從秋桃手中接過白貓,我摸了摸它的頭,道:「備轎吧。」
「公主要去哪兒?」秋桃問。
我道:「去竹秀閣。」正好沒用晚膳,可以讓師父給做一頓好吃的。上次嘗過師父的手藝,真真覺得師父此人天下無雙,不管什麼事情他都能做得極好。
我想著若君青琰也能向周雲易那般心悅於我,我二話不說便立即向皇兄請旨!
我抱著白貓上轎。
白貓叫了一聲,用頭蹭了蹭我的手掌心。
我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能看得出本宮在想什麼?」
白貓「喵」了一聲。
我又道:「你說師父是不是對我也有點意思呢?」若真只當我是徒兒,又怎會如此費心思地待我?怕我危險跟著我出去,我餓了時只要眼巴巴地看著他,他便會去灶房給我做吃食。
除了不曾謀面的菀兒之外,師父只待我一個人這樣,其餘姑娘他是連眼角的餘光也懶得給呢。
到了竹秀閣后,我剛下轎子,懷裡的白貓便跳了下去,在雪地上留了幾個爪印后,直接奔到了君青琰的懷中。我倒是沒想到天這麼冷,君青琰竟然站在屋外,且從他發上的雪絮看來,似乎站了不短的時間。
我詫異地道:「師父怎麼站在屋外?」
君青琰的表情頗不自然,他輕咳了幾聲,說道:「它不見了,為師出來尋貓。」
我恍然,說道:「原是出來尋貓。」我笑道:「師父有所不知,這隻白貓跑我這兒來了。」我和君青琰一道進了屋裡,繞過正廳走到偏閣時,我驀然發現桌案上有一桌熱氣騰騰的吃食。
我咽了口唾沫,肚子也叫了起來。
君青琰又輕咳一聲,說道:「今天白貓一直叫,為師便給它做了一桌吃食,剛做好它就不見了,沒想到跑青玉宮去了,如此調皮該罰,這桌吃食不給它了。」
他望向我,目光幽深。
我道:「對,該罰,它不能吃。正好阿嫵沒用晚膳便讓阿嫵吃了吧。」
君青琰咳了咳:「……也好。」
君青琰今日做了紅燒獅子頭,味道掌握得恰恰好,多一分太油少一分太淡。我吃得高興,起筷后嘴巴便沒停過。君青琰坐在我的身邊,在慢條斯理地喝著一杯熱茶。
他忽然問我:「這幾日和周雲易在外面查到了什麼?」
我咽下肉食,嘆了聲:「沒有,什麼都沒有查到。不過周雲易是有些可疑,他待我太好了,除了皇兄之外沒有哪個男子對我這麼溫柔過。若不是有前五位駙馬,我……」
「你什麼?」
我道:「我倒是想與他成親了,大婚後定能琴瑟和鳴。」
「是么?」
我瞅了瞅君青琰,他的表情似乎有點不對。我細細一想,生怕君青琰誤會了,又道:「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真相一日未出,我定不會嫁給周雲易。就算是皇兄賜婚,我也不願!」
「哦。」他應了聲。
我再次起筷,正要夾起一塊五花肉時,君青琰驀地端走了盤子。我夾了個空。
君青琰淡淡地道:「吃這麼多肉食不好。」
我又去夾最後一塊獅子頭,再次夾了個空。君青琰收走了所有肉食,留下一盤綠油油的素菜,他道:「吃素吧,對你身子好。」
我愣了又愣,半晌才對君青琰道:「師父。」
他瞥我一眼。
我重重地咽了口唾沫,道:「你是不是吃味了?」話本里都是這麼寫的!
君青琰的身子一僵,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聲音瞬間變冷。
「你想多了,肉食吃多了對你的身子的確不好,你是為師的徒兒,為師自然要替你著想。」
我琢磨了又琢磨,也沒想明白君青琰為何突然間就變了臉。我回青玉宮后仔細地回想了在竹秀閣里說的每一句話,還有君青琰的每一個神情。
雖然君青琰的臉上常常只有一個表情,但是細細地一看還是能發現細微的不同。
不過我琢磨來琢磨去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了竹秀閣,沒想到卻撲了個空。竹秀閣的內侍告訴我,君青琰一大早就離開了竹秀閣。我又去了秦妃那兒,拉了會家常,打聽到君青琰並沒有來向她討出宮令后,我又去了南門。
我問:「可有見過本宮的師父?」
南門的守衛摸摸鼻子,回道:「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得到這個回答,我心中是萬分確定君青琰離開了皇宮。以君青琰的本事想要離開皇宮簡直是易如反掌,又哪會受出宮令的拘束,銀光微閃,蠱蟲一出,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想到此處,我心中微微一緊,趕緊去了竹秀閣。
我問內侍:「我師父離開時身上可有包袱?」
內侍想了想,道:「回公主的話,君公子身上沒有帶任何東西。」
我進屋瞅了瞅,君青琰養蠱用的器皿尚在,白貓也在,屏風上掛的淡青衣袍也沒帶走,我鬆了口氣。看來君青琰只是有事外出了,並非是要離開這裡。
我吩咐內侍:「我師父離開一事,不得聲張。」
若是皇兄曉得君青琰有違宮規,定會勃然大怒。
內侍應聲。
我離開竹秀閣前,又吩咐內侍:「若我師父回來了,定要向本宮稟報,」頓了下,我又補充道:「偷偷地稟報。」
次日我又在竹秀閣門前撲了個空。
我皺著眉頭,問:「我師父昨夜可有回來了?」
內侍苦惱地道:「君公子是回來了,可是奴才並未發覺,直到今天一大早奴才見到君公子離去的身影時方知君公子昨夜回來過。」
「又出去了?」
「是。」
我再次失望而歸。大半月眨眼即過,我連君青琰的髮絲都沒見到一根。我愈發覺得那一夜是我定然說錯了話,不然君青琰便不會如此。
入了十二月中旬,天愈發寒冷,呵口氣也是冰的。我是個固執的人,我就不信逮不到君青琰。一入了夜,我便偷偷地離開青玉宮,連秋桃和冬桃都沒有帶上。
我準備實行守株待兔這法子。
皇兄允許君青琰住在宮裡時曾對我千叮萬囑過夜裡不許與君青琰共處一室,雖有師徒的名義但畢竟是孤男寡女。平日里我在竹秀閣待得有點晚了,皇兄必然會派人前來催促我。
今夜我準備在竹秀閣待上一整夜,我就不信等不到君青琰回來。就算他當真要離開,我好歹也要問個清楚。我像是做賊那般,鬼鬼祟祟地避開巡邏的侍衛,輕手輕腳地穿過竹林。
到竹秀閣后,我又偷偷摸摸地溜了進去,沒讓內侍發現我的身影。
屋裡沒有點燈,我只好一路摸黑,途中不知碰到了什麼,額頭裝得生疼,我摸了摸,應該是屏風。我忍著疼坐在偏閣里,倘若君青琰回來必定要經過偏閣的,我這麼明顯的一個人杵在這兒,我就不信他見不到我。
偏閣里微冷,我揣著手爐不停地摩挲。
也不知等了多久,我只覺周公在不停地向我揮手。我點了好幾下的頭,啪的一下直接趴在桌案上。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
恍惚間,我似乎聽到君青琰的聲音響起——「明……玉?」
我下意識地便應了聲。耳邊又再次響起君青琰的聲音,「明玉醒醒。」這一回我徹底醒過來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映入我眼底的果真是君青琰的身影。
他看著我,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有那麼幾分不悅。
我拽住他的衣角,說道:「師父,阿嫵等到你了。」睡意頓消,我精神奕奕地拽緊他的衣角,生怕一不留神君青琰又跑了。我說道:「師父,你去哪兒了,怎麼大半個月都沒見到你?」
君青琰低頭瞅了下我的手,面無表情地道:「為師有事。」
君青琰的聲音十分清冷,彷彿又回到了我與他初見時的那會,冷淡而疏離。我微微一怔,說道:「師父是不是生在阿嫵的氣?因為阿嫵說師父吃味了?」
印象中的的確確是從那一天開始,君青琰就變得有些不妥了。
君青琰拉回自己的衣角,頭微微一撇,說道:「不是,為師只是有事。夜深了,你回青玉宮吧。」
我一提這話,君青琰的表情又立馬就變了,儘管很細微,可是我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因為這句話。
我沒有再堅持,輕聲說道:「師父送我回青玉宮吧,我偷偷跑出來的,若是皇兄知道我半夜跑來竹秀閣,明天一定饒不了我。」
君青琰看了看我,似乎在猶豫。
我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唇一抿,直接轉身,我連忙跟上。一路上君青琰用蠱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到青玉宮時,也用蠱控制住了秋桃與冬桃。
我道:「明天阿嫵想學蠱術。」
君青琰說道:「好。」
我鬆了口氣,他應承了就是說明天不會消失得沒影了。我推開房門,正要進去時,君青琰忽然輕咳了一聲。我扭過頭,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白釉瓷瓶。
我微怔。
君青琰看了眼我的額頭,道:「擦一點,明天便能消腫。」
君青琰離開后,蠱蟲也失效了。秋桃詫異地看著我,說道:「公主怎麼起來了?」
我搖搖頭,說道:「睡不著準備去外面走走,不過現在又有睡意了。」
秋桃又道:「公主的額頭……」
我握緊手裡的白釉瓷瓶,笑道:「不小心磕到了。」秋桃連忙道:「奴婢去尋消腫的葯。」我道:「不用了,本宮找到了。」
我回到榻上,旋開瓷瓶的木塞,聞到清香撲鼻的藥味,之前沉重的心情驀然變得好極了。
我愈發覺得君青琰是在意我的。
若只是尋常的師徒,即便徒兒無意間說了一句吃味這樣的話,若是師父心中坦坦蕩蕩的,又豈會介懷?最多笑一笑便過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恐怕那一日我的無心之話正好識破了師父的內心,所以才有了這大半月以來的避而不見。
師父越是逃避越是表情不對就越足以證明師父對我不僅僅是師徒之情,還有不一樣的情愫。
傷葯擦在額頭,冰冰涼涼的,我心底歡呼雀躍。
我把玩著手中的白釉瓷瓶,越摸越是歡喜。
驀然,我注意到瓷瓶的底部有紅色的小字。我瞅了瞅,是個「泰」字。我微怔,皇兄的年號是元生,官窯的瓷器下大多印的都是「元」字,且先帝的年號里也沒有「泰」字,倘若是民窯出來的瓷器,底部印的也不只一個字。
莫非是他國的瓷器?
我又仔細打量了會手中的白釉小瓷瓶,也不像是新制,倒像是有些年代了。
我想了想,還是明日去問問君青琰吧。
未料到了第二天我的頭卻有些沉,耳朵也嗡嗡地作響。我睜開眼后立馬就打了幾個噴嚏。秋桃擔憂地說道:「公主你的臉色不太好看,奴婢去喚太醫過來。」
我曉得我是昨夜在偏閣里受了涼,所以今早就感染風寒了。
腦袋昏昏沉沉的,難受得很,這一回我也不拒絕了,是得找個太醫來看看。太醫過來的時候,皇兄也過來了。皇兄喝斥了秋桃和冬桃:「你們是怎麼照顧公主的?」
秋桃和冬桃顫顫巍巍地跪下。
我沙啞著聲音,說道:「皇兄,只是小風寒而已。」
皇兄道:「阿嫵,若不是難受得很你又怎會喚太醫過來?朕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得注意著自己的身子。」說到後面,皇兄的臉色愈發難看。
我最怕見到皇兄這樣嚴肅的表情,我小心翼翼地道:「皇兄,阿嫵知錯了。阿嫵一定會好好喝葯,早日康復。」
太醫給我把了脈,說:「陛下放心,只是感染了風寒,休養個幾日便能痊癒。」
皇兄此刻的神情方緩了下來。
我絞盡腦汁地哄著皇兄,皇兄眼裡才漸漸有了笑意。我驀然想起昨夜小瓷瓶底部的紅字,我隨口問道:「皇兄,我們大安歷代有哪個先祖的年號里有『泰』字?」
皇兄道:「沒有,怎麼突然這麼問?」
君青琰送我的白釉瓷瓶,我只想一個人藏著,若皇兄知道君青琰手中有他國的瓷器,恐怕會多作他想,遂嘿笑一聲,道:「昨夜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有個皇帝年號里有個『泰』字,說要殺了阿嫵。阿嫵起來時心有餘悸……」
皇兄笑道:「不過是夢罷了,有朕在,誰也傷不了你。不過……」他頓了下,「說起來的確有個皇帝的年號里有此字。」
「是哪個皇帝?」
「不是我們大安的,是鄰國的景泰帝,不過景泰帝八十年前就和他的皇后卒於一場奇怪的大火。」
皇兄這麼一說我也有印象了。
鄰國的景泰帝死時不到三十,史書里也有記載的。當時我看到后還唏噓了一番,這麼年輕就駕崩了,真是可惜呀。
我吃了葯后,眼皮子開始往下掉。不過我還記得和君青琰的約定,喚來了冬桃,讓她去竹秀閣給君青琰說一聲。
唉,這場病來得真不及時。
難得我摸到了君青琰的一點心意,正準備再接再厲風寒就席捲而來。生病的滋味不好受,我默默地決定待康復后少吃些肉食,雖然我知道康復后肯定又會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每次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但人不都是這樣么?
入夜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間,忽然聽到身旁有細微的呼吸聲。
宮裡的宮人,尤其是我的貼身侍婢都是經過特別訓練的,呼吸聲會刻意放輕,即便是寂靜的夜裡,我也幾乎聽不見她們的呼吸聲。
是以我可以判定身旁的人不是秋桃與冬桃。
我艱難地睜開眼,見到眼前的人時,登時傻了眼。不過也是短短一瞬間,心中立馬泛起了驚喜,腦袋似乎也沒這麼沉了。
是君青琰。
他微微詫異,面色有些僵硬:「醒了?」
我道:「師父是來看阿嫵嗎?」我看了眼外面站得筆直的兩道身影,忽然想起在福華寺里遇到君青琰的場景。
那時我將他當成是採花賊,還使勁扇了他一巴掌。
如今睜眼見到他,心底卻是止不住地歡喜。
君青琰咳了聲,說道:「為師聽說你感染了風寒,剛好順路經過,所以來看看你。」
我在心底偷笑。
竹秀閣離青玉宮,簡直是天南地北,何有順路之言?更何況用蠱控制住我的兩個侍婢,分明是有備而來。師父的嘴就是彆扭。
不過我不介意。
我笑道:「阿嫵只是感染風寒了,過幾日便好。待風寒好后師父再教阿嫵蠱術吧。」
君青琰道:「好。」
他轉身離去時,我一個沒忍住,抓住了君青琰的手。他的手冰涼冰涼的。他回首,卻沒有縮回手。
我道:「師……師父。」
「嗯?」
見到他轉身的背影時,我下意識地便想抓住他,想和他再待多一會。可平日里能說得天花亂墜的我,此刻卻詞窮了。
我訕訕地鬆開了,說道:「師父,夜裡冷,你也多穿幾件衣裳。」
待君青琰離去后,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拍到榻下去,真真是愚笨死了。
我原以為這只是一場尋常的風寒,未料吃了幾日的葯也沒見好。
太醫頗為不解。
皇兄也十分著急,喝斥了秋桃和冬桃兩人好幾回。
皇兄離開青玉宮后,秋桃苦巴巴地道:「這幾日公主也沒去哪兒,怎麼就受涼了?」我也不好告訴她們我曾經偷偷地溜出去過,只好當作沒聽到。
幸好七八日後,我的風寒終於好了。
秋桃與冬桃一副謝天謝地的模樣,想來我這回的風寒將她們嚇得不輕。看來以後還是得注意著身體。
我感染風寒的那幾日,周雲易來過我的青玉宮。不過我以鳳體違和的理由將他打發了。如今想起倒有些愧疚,我打發他后,他日日讓人送些補藥過來,也算是有心了。
不過真相一日未出,我對周雲易的感情有些複雜。
和周雲易相處了這麼多日,也未尋到什麼證據,我琢磨著是否該換個方向了?好比如從五駙馬的家人身上著手。
打定主意后,我便去向皇兄討了出宮令。
我知皇兄不喜歡我懷疑他的朝臣,便說我要去找周雲易談星星談月亮。皇兄就想著把我和周雲易湊作一對,是以我一提起周雲易,皇兄便應承得格外爽快。
而後我又去竹秀閣,問師父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宮。
師父頗為猶豫。
不過我已經掌握了師父的命門,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眼睛眨呀眨呀眨。沒一會,師父便默不作聲地跟上我的腳步。
坐在馬車上時,君青琰問我要去哪裡。
我便將我的打算與他說了。君青琰點頭,說道:「早就該這麼做了,周雲易為人謹慎縝密,若兇手當真是他,你在他身邊轉幾年也找不到證據。」
我聽后,笑眯眯地道:「所以我現在改變方向了。」
驀地,我又想起一事。
我摸出上回君青琰給我的白釉瓷瓶,我好奇地問:「師父,為何這小瓷瓶下印的是『泰』字?」
我記得師父和我說過他是舟城靈嶼人。
君青琰道:「偶然得之的,為師記不太清什麼時候得到的。」
我也沒在意,又隨口道:「我查了史書,年號里有個泰字的只有鄰國的景泰帝呢。」說起這事,我興緻勃勃地道:「不過史書里有關景泰帝的記載寥寥可數,最後的一筆是說景泰帝和他的皇后卒於一場奇怪的大火。景泰帝后即位的是他的弟弟,景泰帝一生無子,自古皇宮多謀殺,這裡邊實在是不得不讓人多想呀。不過還真的有野史說是景泰帝是謀害的呢。」
君青琰淡淡地道:「自古以來都是由勝者書寫史書,史書也未必可信。」
我道:「就是可惜了景泰帝的皇后。」
君青琰目光一深,問:「此話何解?」
我嘆道:「皇后死時才二十五,連個子嗣都沒有。」
君青琰端起茶杯,緩緩地喝了口茶。
我頓了下,捂嘴笑了聲,壓低聲音說道:「景泰帝即位十多年,竟然沒生出個娃來,師父你猜景泰帝是不是不行呀……」
一口清茶作天女散花狀噴發而出。
我頭一回見君青琰如此失態。
他道:「姑娘家家的,怎能將這些話掛在嘴邊?」
我拿帕子擦了擦臉,說道:「咳,隨口說說而已,師父不必當真。」
君青琰瞪我:「以後不許說這些話了。」
我忙不迭地點頭。
五駙馬出身不差,所住的地方皆是名門顯貴集聚之處。我擔心被人認出,特意帶了斗笠。秋桃見狀,詫異地道:「公……公主是要做什麼?」
我本想讓秋桃去打聽的,但是我與五駙馬也算是夫妻一場,雖然最後沒成。所以還是自己去打聽比較有誠意。
我道:「去尋五駙馬的家人。」
秋桃愣了愣,說道:「公主還在懷疑周大人?」
我道:「非也非也,只是一時興起來看看罷了。」
秋桃道:「可……可是……」
我皺眉:「莫非本宮來看五駙馬的家人也不成?」
秋桃連忙搖頭,她道:「只是五駙馬的家人在大半月以前就舉家搬遷離開了京城。」
我大驚失色,道:「此事怎麼沒人告訴本宮?」
秋桃道:「奴婢也是幾日前才得知的,那時公主得了風寒,太醫說公主要靜養,所以奴婢也不敢拿此事讓公主煩心。」
我聽罷,也無可奈何了,只好坐上馬車去三駙馬以前住的宅子。
未料到了后,宅子空蕩蕩的,哪兒還有人影?
我讓秋桃去打聽。
秋桃回來稟報道:「公主,三駙馬的母親也是前些時日離開了京城。」
我愁得很呀。
一個兩個都搬走了,我還查個什麼呀。
剛回了青玉宮,我正打算換身衣裳去竹秀閣和君青琰一道用晚膳時,高裘守過來了,說皇兄召見我。我心中咯噔了下,我討出宮令時是說去周雲易的,可這只是個措詞,我曉得三駙馬和五駙馬的家人都搬遷后便直接打道回府,壓根兒沒去見周雲易。
我擦了把冷汗。
到御書房后,皇兄正在用晚膳。他抬眼瞥了我一下,道:「陪朕用晚膳吧。」
一旁的內侍添了碗筷,我在皇兄身邊坐下,皇兄給我夾了一塊鹿肉,漫不經心地問:「今天去哪兒了?」
我忐忑了下,思來想去總覺得皇兄這麼問了,心裡肯定是有底了,遂老老實實地道:「去尋三駙馬和五駙馬的家人了。」
皇兄手中的筷子一頓,「哦?」
我道:「雖然已經真相大白,但阿嫵心裡始終有愧於三駙馬和五駙馬,是以便想著給他們多些補償,沒想到他們都離開京城了。」
皇兄淡淡地道:「此事與你無關,你無需介懷。」
過了會,皇兄又說道:「算起來,君青琰在宮中已住了將近一年,他要尋的人還未尋到么?」
我心中一緊,聽皇兄的語氣,大有想將君青琰趕出宮的趨勢。我連忙道:「還沒有呢,宮裡的宮娥這麼多,一時半會想要一個一個地找也是有些困難,」頓了下,我又道:「師父住在竹秀閣,地處偏僻,宮裡也不差養個人的閑錢。」
皇兄笑了聲,道:「聽聽你這緊張的語氣,朕也沒說不讓君青琰留在宮裡。」
我鬆了口氣。
皇兄又道:「莫非在阿嫵的心中,朕的地位已經不及君青琰了?」
我使勁地搖頭,抱住皇兄的臂膀,語氣嬌嗔地說道:「皇兄說的是哪裡的話,皇兄在阿嫵心中乃是獨一無二的,皇兄便是阿嫵的天,師父又哪裡能及得上皇兄?」
皇兄笑得開懷,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阿嫵要記住了,這世間待你最好的人是朕,以後阿嫵定要好好地待朕。」
我琢磨了會,愈發覺得皇兄不太待見君青琰。本來我還想著光明正大地去竹秀閣和師父說上一會話的,如今還是罷了。待夜深后,青蟲蠱也派上了用場。
我警惕地打量周遭,確認沒有安慰后,方偷偷摸摸地跑去了竹秀閣。
君青琰果真還沒歇息,做了一桌小菜,一看這陣勢明顯是在等我。我喜滋滋地坐下,道:「師父怎麼知道我會過來?」
他道:「不是說了要過來用晚膳么?」
我一驚:「師父等到現在?我……我回去的時候皇兄就召見我,我一急就忘了讓秋桃過來告訴師父了。」我低頭看了看桌案上的菜肴,還是熱氣騰騰的。
君青琰道:「為師見你沒來,便知你有事耽擱了,略略估算了下,也猜得到你大概這個時候過來,所以也做了一桌新的小菜。」
我道:「是阿嫵不好,讓師父久等了。」
君青琰平靜地道:「無妨,為師已經習慣了。」
我怔了怔:「習慣什麼?」
他道:「習慣等待。」
一瞅君青琰這副模樣,我就知道他嘴裡說的是菀兒,心裡頭頓時有些難受。我避開他的目光,轉移話題道:「師父有酒嗎?有雪有月怎能沒酒?」
君青琰瞥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起在明玉山莊時的事情,我打哈哈地笑道:「師父放心,阿嫵就喝一兩杯,這天冷,喝幾杯酒剛好熱熱身子。」
我眨眨眼,用期盼的眼神看著他。
他有些無奈,最後還是給我拿出了一壺酒。我旋開酒蓋,一聞,好香!我道:「這是什麼酒?」
君青琰道:「十里香。」
在宮裡喝過這麼多美酒,我竟從未聽過這酒名,似乎君青琰這裡常有一些我不曉得的好東西。我喝了口,只覺遍體生香。
我睜大眼,說道:「好酒!」
君青琰道:「這酒不易醉。」
我給君青琰倒了一杯,他道:「為師不沾酒。」我嘿笑一聲:「差點忘了。」我又給君青琰倒了一杯茶,並好奇地道:「我似乎從未見過師父吃東西呢,除了瓜果之外。」
他道:「為師吃的時候你沒見到罷了。」
「是么?」
君青琰輕咳了聲,問:「你皇兄和你說了什麼?」
說起這事,我也不好跟君青琰說皇兄不怎麼待見他。以後我若當真和君青琰共結連理枝,這手背是皇兄,手掌是師父,兩邊都是肉,我這是進退兩難呀。
我想了想,嘆道:「皇兄知道我還在查兩位駙馬的事情,有些不高興。」
半口十里香入肚,我支頤苦惱地道:「以後得偷偷摸摸地查了,也要避開冬桃和秋桃,還有宮裡的暗衛,青玉宮裡的人也要避開。」
君青琰微愣,道:「他們都是皇帝的人?」
我理所當然地道:「皇兄是大安的天子呀,天下都是皇兄的,我身邊的人自然也是皇兄的人。皇兄從小就格外擔心我,若我身邊沒他的人,他也不放心我。」
君青琰表情頓時有些奇怪。
我問:「這……哪裡不對?其他人也是如此,丞相家的阿妹也是如此,皇兄是疼我才會不放心我。」打從我記事起,皇兄和太傅都是這麼教我的,這不是正常的事情嗎?為何君青琰會露出如此奇怪的表情?
他淡淡地道:「說得好聽是不放心你,說得難聽是在監視你。」
我愣了下,蹙眉道:「皇兄監視我,也是為了我好,其他人不也這樣么?」
君青琰道:「為師活了這麼久,頭一回見到你這種情況。」
我有些迷糊了。
君青琰若有所思地道:「以後你盡量避開你宮裡的人吧。」
聽君青琰這語氣,我忽然覺得自己二十多年來認為是對的事情微微有了絲裂痕。我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十里香,半晌微醺。
酒入肚腸,膽子倒是大了不少。
我瞅著眉目俊朗的君青琰,眼睛眨了又眨,問:「師父,都快一年了,你還沒尋到菀兒。若一輩子都尋不到怎麼辦?」
君青琰還是跟上回那般,斬釘截鐵地道:「她就在皇城裡,我一定能尋到她的。」這一回君青琰提起菀兒,面上隱隱有幾分著急。
我道:「若她已經嫁做人婦了呢?」
君青琰道:「我還是要尋她。」
我從他眼底見到了固執,彷彿滄海桑田也無法擋住君青琰尋菀兒的決心。我想起我與君青琰的初見,道:「師父,我與菀兒很像嗎?為何當初你會將我當作她?」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也任由他看著,周遭靜得彷彿只有我的心跳聲。片刻后,君青琰道:「你身上有她的氣息,可你卻不是她。」
他垂下眼,手指微微握緊。
「還有四年,只剩下四年。」
我問:「四年什麼?」
君青琰卻不答我,可我看得出他的心神亂了,他想要執起茶杯,卻拿錯了,將酒杯當作茶杯仰脖一飲而盡。我愣了愣:「師父你……」
君青琰面色一變,迅速低頭一看,面色再變。
他跑到一邊摳住喉嚨,開始大吐特吐。我大驚失色,連忙跑到君青琰身邊,君青琰對我擺擺手,虛弱地道:「為師沒事,你繼續吃吧。」
……這種情況之下我怎麼可能吃得下!
君青琰又吐了一會,約摸有半柱香的時間,他方擦擦嘴抬起頭來,我發現他的唇失去了血色,腳步也有些虛浮,活脫脫像是一個久病之人。
我想起在明玉山莊的那一次,我靈機一動,說道:「師父我給你吹笛吧。」
君青琰果真沒有拒絕。
我拿起君青琰的笛子,剛要吹,他氣若遊絲地道:「……等下。」然後他抱起早已睡下的白貓鑽進了棉被裡,眼微抬,聲音輕輕的:「可以了。」
我又吹了上回的那一曲,彷彿我的笛音有神奇的力量一般,漸漸的,漸漸的,君青琰的唇色恢復如初,快得不可思議。
一曲畢,君青琰已經睡下了。
我行到榻旁,目光凝了凝。
我想起了一事。
那一夜在山洞躲雨時,我燒得昏昏沉沉,君青琰二度回來時,他毫髮未濕。明明他第一次的時候他說蠱蟲用光了。
還有現在……
一碰肉食或是一沾酒便變得虛弱,從來吃的只有瓜果。
師父他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