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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表白

  入春后,時常隔幾日便來個春雨霏霏,此番前去蒼城,行了小半月的路,有七八日都下著淅瀝瀝的春雨。暮色將至,我們也不趕路了,直接在附近的驛站里歇下。


  剛下車輿,風雨飄來,微微有些涼,我打了個顫,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


  我撐起竹骨傘,瞥了眼前方,扮作我的冬桃正被前呼後擁地送進驛站里。耳邊響起君青琰的聲音,「別看了,進去吧。」


  我點點頭,眼角的餘光不著痕迹地打量了下君青琰。


  我饒是撐著傘,但雨絲飄來,身上也難免會有濕氣。可君青琰身上雖有一小半的身子露在傘外,但半點打濕的痕迹都沒有。


  師父倒是粗心得很,若是有心人發現了師父的秘密,定會大做文章。


  「看什麼?」他忽然道。


  我連忙收回目光,道:「不,沒什麼,師父我們快些進去吧。」


  到屋檐下后,我收起竹骨傘。正要跨過門檻時,冷不丁的我背脊一寒,彷彿有什麼人在不遠處冷颼颼地盯著我似的。我扭頭一望,卻也沒見到什麼可疑之人。


  我想了想,興許是我的錯覺罷了。


  秋桃給我送來了乾淨的衣裳,方才下馬車時不小心弄濕了下裳。我換好衣裳后,讓秋桃回冬桃那兒,不必在我這兒侍候。以往我身邊還會留著秋桃,可如今我不放心她們了。


  周雲易過來和我說了幾句話,我應付了一番便打發了他。


  周雲易剛走不久,君青琰也過來了。他手裡捧著個端盤,上面有個小碗,走近了我方聞到薑湯的味兒。他道:「把薑湯喝了。」


  我微怔。


  他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剛剛又淋了點雨,現在喝薑湯去去寒氣。」


  我彎眉一笑:「好。」


  一碗薑湯入肚,身子也暖了起來,連心裡頭也是暖暖甜甜的。我正想說些什麼,冷不丁的背脊又是一寒,我迅速轉頭。


  君青琰問我:「怎麼了?」


  我不解地道:「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後盯著我。」


  君青琰環望四周,道:「周圍並沒有人,許是你累了,早些歇著吧。」聽了君青琰的話,我也放心下來。君青琰是高人,說沒有那肯定就是沒有。


  入夜後,我寬了衣便躺在榻上,沒一會就歇下了。到了半夜,模模糊糊間我又驚覺到那股冷颼颼的目光,我被驚醒,額頭微微有些薄汗。


  我下了榻,點起一盞燈。


  此時窗外有異響,我隨即大步邁到窗前,猛地推開窗子,喝道:「誰鬼鬼祟祟的?」


  有道紅影一閃而過,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


  我心中大驚。


  有巡邏的侍衛匆匆闖入,我鬆了口氣,對他們道:「無事,做了個噩夢罷了。」


  次日我的精神不太好。


  周雲易大概是聽說了昨夜的事,在我上車輿的時候,他問我:「公主昨夜可是做噩夢了?是睡得不習慣嗎?」


  我搖搖頭:「我沒事。」


  在車輿里坐穩后,君青琰也問我:「昨夜做噩夢了?」


  我手心有薄汗。


  我用力地點頭,怕君青琰不信,還編造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君青琰聽了,難得露出一個笑容,他道:「不過是夢罷了,不必在意。」


  「嗯。」


  我不著痕迹地擦了下額頭的冷汗。


  其實我昨晚沒做噩夢,我只是……見到白琬了。


  之後的每一日我都過得心驚膽戰的,生怕白琬忽然間就出現在君青琰面前,然後告訴他,她就是菀兒。我也想過先跟君青琰表明心意的,可思來想去卻始終開不了這個口。


  不過打從那一日後,白琬卻再也沒有出現,我也再沒感覺到背後有冷颼颼的目光。


  這讓我稍微鬆了口氣。


  到蒼城時已經是四月中旬,蒼城位於大安以南,與京城的風土人情微微有些不同,且天氣也比京城熱得多。我到了蒼城后便褪去春衫,直接換上夏日時節的綢衣。


  明玉公主來蒼城的消息早已散開,我下榻的地方蒼城知府衛楚箐也早已安排妥當。


  五月時方有血泉可看,如今離五月還要半月,正好我可以慢慢地尋找陳氏。我屏退了秋桃與冬桃兩人,屋裡登時就只剩我一人。


  我從箱籠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寶藍色迎春花紋案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


  裡面有一隻再尋常不過的桃木簪,木質一般,這樣的桃木簪在京城裡地上的攤檔隨處可見,兩吊錢就能買一根。不過這樣的一根桃木簪此刻於我而言卻是相當重要。


  從京城出發前,我還曾出去過一趟,去了原先婦人陳氏所住的宅邸。


  我倒也沒有偷偷摸摸地去,而是與皇兄挑明了,說要去看看,不為別的,就想去看看。每當我強調我想去或是我特別想去做什麼時,皇兄基本都會應允我,即便不答應,事後也會想法子來哄我高興。


  我帶著秋桃和冬桃在陳氏的宅邸看了半日,問了宅邸里的管事,還問了曾經侍候陳氏的丫環,終於得到這一根確認最後一個觸碰它的人是陳氏的桃木簪。


  如同上回尋找黑衣人那樣,我需要藉助君青琰的迷蹤蠱。


  蒼城不小,半月里在茫茫人海中想要尋一個婦人不亞於大海撈針,況且我還不能光明正大地找,得避開周雲易,不然人還未尋到,線索又被掐斷了。


  我支開秋桃和冬桃后,抱著寶藍錦盒去尋君青琰。


  之前在車輿里我已經與君青琰提過,君青琰也早已備好迷蹤蠱。一見到迷蹤蠱,我心底就有些憂傷,打從上次迷蹤蠱失敗后我便再也沒有養過迷蹤蠱,想養蠱的時候便養青蟲蠱,如今我的青蟲蠱多得可以裝滿一個箱籠。


  許是察覺到我的神色,君青琰說:「不必氣餒,為師定會尋出一個解決之法,總有一日你也能養出迷蹤蠱。」


  我扯唇笑了笑。


  君青琰問:「簪子拿來了?」


  我點點頭,又補充道:「後門的守衛全都被青蟲蠱控住了,秋桃和冬桃兩個人也被支開了,暗衛也全都解決了。」


  一切準備就緒,我與君青琰走去後門。


  我打開錦盒,君青琰放出迷蹤蠱,我們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迷蹤蠱停留在桃木簪上,過了一會,它展開翅膀,往東邊飛去。


  君青琰邁開腳步跟上。


  我正也要跟上去時,又察覺到那一夜在驛站里盯著我的目光。我不由一驚,卻也沒有扭頭,當作什麼都沒感覺到,大步追上君青琰。


  迷蹤蠱飛得不快,約摸快有一個時辰它才停下來。


  我下意識地便瞅瞅地面。


  君青琰說:「這裡埋不了人。」


  我咳了下,道:「那迷蹤蠱怎麼停在這裡了?」


  君青琰道:「它還未完全停下,估摸陳氏曾來過這裡,並且待了不短的時間,所以氣息較濃,迷蹤蠱才會有所迷惑。」


  我看看周遭,不遠處就是城門,這兒方圓數里並無居民,也無任何商鋪,附近只有一個茶肆。陳氏在這兒停留做什麼?

  我剛這麼想,迷蹤蠱又開始動了。


  君青琰扯了下發獃的我,我回過神又趕緊跟上。我一直盯著迷蹤蠱,路邊的行人不小心撞過來時我也來不及躲開,幸好君青琰抓住了我,不然我鐵定要摔個四腳朝天。


  我站穩身子后,眉頭蹙起。


  行人慌慌張張地道:「抱……抱歉,我剛剛走神了,姑娘,是我不好……」


  他看向地上的寶藍錦盒。


  方才我被人那麼一撞,懷裡的錦盒也掉在地上,桃木簪露出了半截。我剛要撿起錦盒,他就拿起桃木簪,用衣袖使勁地擦了擦,然後對我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姑娘,擦乾淨了。」


  我頓時一僵,想必此刻我面上的表情極是難看。君青琰道:「先別管了,去追迷蹤蠱。」


  可惜方才耽誤了一會,迷蹤蠱早已不見了蹤影,而桃木簪被方才那人一碰,也不能再用迷蹤蠱了。我與君青琰回來后,那個行人也不見了。


  我氣得七竅生煙。


  今個兒真真是倒霉透頂!迷蹤蠱不能用了,如今尋陳氏真的是大海撈針了!


  「師父,還有什麼補救的法子?」


  君青琰嘆道:「跟丟了迷蹤蠱,便無法補救了。」


  我也失望地嘆了聲。


  此時君青琰又道:「不過……」


  聽師父的語氣似乎還有其他法子?我一喜,期待地道:「不過什麼?」


  君青琰說道:「雖然跟丟了迷蹤蠱,但迷蹤蠱也告訴了我們一事。」他指著方才我們站的那一處,道:「陳氏時常待在那裡,只要稍加留意,不難發現陳氏的蹤影。」


  我緊蹙的眉頭稍微鬆緩開來。


  我道:「只能守株待兔了。」


  想起方才的行人,我又憤憤地道:「都怪那個行人,走路分神便罷了,還多此一舉。」


  君青琰道:「罷了,總歸陳氏還在蒼城,起碼小二說的話是真的。」


  我道:「也是。」往好處想,起碼線索還是在的。只要比幕後人先找到陳氏就可以了。


  回了府邸后,我便與君青琰分開了。皇兄不太喜歡我與君青琰走近,我估摸著皇兄是知道我對君青琰的心思了,他想撮合我和周雲易,自然不想我與君青琰走得近。


  這一趟出來,倘若我沒有支開秋桃與冬桃,只要我和君青琰兩人單獨相處超過一炷香的時間,便總有人來打擾。


  所以如今回了府邸,我也不敢與君青琰多相處了。


  君青琰所住的院落離我的也是一個南一個北,反倒是周雲易住的院落離我的近得很,僅有十來步的路程。我回自己的院落時,要經過周雲易的院落,因我偷偷摸摸地跑出去,所以也不敢正大光明地從正門經過,只能躡手躡腳地從後門溜過。


  我剛回到自己的院落,秋桃便出現。


  她問道:「公主去哪兒了?奴婢找了公主好久呢。糕點已經備好了,公主現在要吃嗎?」


  我道:「本宮坐著發悶便在府里的花園走了會。糕點都端來吧,本宮有些餓了。」說著,我又不經意地問:「周雲易有過來嗎?」


  之前和君青琰出去尋陳氏時,我本想著也讓君青琰將周雲易控制住的,但是周雲易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


  秋桃說道:「回公主的話,周大人在蒼城似乎遇到了故人,半個時辰前還將故人帶了回來,如今正在周大人的院落里。」


  我聽罷,微微鬆了口氣。


  有故人纏著他,他也沒空來纏我了。


  秋桃又說道:「奴婢遠遠地瞧了眼,是個姑娘家,容貌是頂頂的好,穿著紅衣裳。不過公主放心,奴婢瞧周大人對那一位姑娘沒有任何情意,周大人心尖上只有公主一人。」


  我心中頓時緊了緊。


  容貌佳,紅衣裳,又是周雲易的故人,除了白琬還有誰?


  我之前在後門的時候察覺到的那一道目光果真不是我的錯覺,果真是白琬!

  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秋桃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說著周雲易的好話,可我一句都沒聽進。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驀地,我卻想到一事,寒毛頓起。


  我與君青琰在後門的時候,使用了迷蹤蠱,而當時白琬也在。


  白琬是蠱師,且若我的猜測沒錯,白琬亦是吃了齜麟的人,君青琰用了迷蹤蠱,她定然也曉得是何物。而之前撞到我的行人,我一直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


  錦盒掉在地上,尋常人不應該是將錦盒和桃木簪一起撿起才對嗎?可他卻只撿起了桃木簪,還使勁地擦了又擦。再說,當時君青琰走在我前面,他若當真走神,怎麼撞也應該先撞君青琰才對的。


  可他最後卻撞了我,還這麼準確地撞掉了我懷中的錦盒。


  那個行人分明就是沖著我懷裡的桃木簪來的!


  白琬與周雲易相識,若是白琬告訴周雲易我在尋人,周雲易順藤摸瓜搶先我一步的話……


  我猛地站起,將秋桃嚇了一跳。


  「公……公主……」


  冬桃也道:「公主的面色怎麼突然如此難看?可是哪兒不適?奴婢去喚太醫。」


  我看看她們倆,再看看站在門外侍候的宮人,我無力地坐回太師椅。我頭一回意識到一件事情,我雖為大安的公主,即便皇兄對我千寵萬寵,但到關鍵的時候我卻發現我身邊沒有一個直接聽命於我,只忠心於我的人。我如今甚至派個我信得過的人去城門附近的茶肆守著也做不到,而周雲易卻不一樣。


  我能靠的人只有我自己,還有師父。


  我開始對皇兄曾經說過的話產生懷疑,皇兄他……是真的為我好嗎?還是說我的一舉一動都必須得在皇兄面前展露無遺?


  「公……公主?」秋桃又喚了一聲。


  我叫住了去叫太醫的冬桃,道:「不必了。」


  我再次站起,說道:「本宮要出去一趟。」


  秋桃道:「奴婢喚人備車。」


  我道:「不必,本宮一個人出去,你們誰都不許跟來,外邊的暗衛也一樣。」


  「可……可是……」


  我語氣凌厲地道:「沒有可是,如今你是公主還是本宮是公主?本宮想要獨自出去都不成?還是說本宮這幾年來太放任縱容你們了?以至於你們都忘記了自己身為奴婢的本分?」


  說罷,我甩門而去。


  從小到大,我的脾性向來隨和,從未用這般語氣說過這樣的話。皇兄叮囑的話我都有記著,大不了到時候回宮受罰,現在誰也不能從我手中搶走陳氏。


  我隨即叫上君青琰。


  在此時此刻,孤立無援的我能依靠的只有師父一人。


  我急急忙忙地與君青琰解釋了一番,也告訴君青琰有個南疆的女蠱師出現了,不過我沒有告訴他女蠱師的名字喚作白琬。


  君青琰聽后,面色變得凝重。


  他道:「立馬去茶肆。」


  有不少暗衛一路尾隨而來,可此時我無暇顧及他們。我有種不妙的預感,只要我走慢一步,我便再也無法見到陳氏。


  午時過後的城門人漸漸多了起來。


  我獨自一人站在大樹底下,我身上鵝黃的綢衣格外引人注目。我倒也不怕別人識破我的身份,如今我要的就是顯眼。


  陳氏能讓小二尋我,必然是有話想要與我說。


  如今我人都來了,陳氏若見到我,定然會想盡辦法接近我。


  約摸兩柱香的時間后,一抹顫顫巍巍的人影出現之前迷蹤蠱停留的地方,她身上穿得破破爛爛的,忐忑不安地左右張望了一番后,方蹲坐在地上,從懷中掏出一個飯缽。


  我認出了陳氏。


  不遠處的君青琰對我使了個眼神,我立馬會意。


  我行到陳氏身前,沉聲道:「陳氏,你知道本宮是誰嗎?」


  陳氏登時一抖,蠟黃的面容卻是有了激動之色,飯缽掉落,碎了一地,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乾裂蒼白的嘴唇哆嗦著:「公……公主……」


  可話音未落,她猛然噴出一口血來,雙眼瞪得老大。陳氏的背後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支箭羽,正中心口處。


  我大驚失色。


  君青琰大步走到我身旁,與此同時,周雲易騎馬奔來,若干侍衛不約而同地在我身前跪下,周雲易下馬道:「微臣救駕來遲,請公主恕罪。」


  這哪兒是救駕!


  我橫眉冷對,怒道:「你……」


  陳氏氣若遊絲的聲音傳來:「是……」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說了幾個字,可我只聽清楚了第一個字。我顧不得周雲易了,儀態也不管了,趴在地上,道:「你再說一遍?是誰?」


  「是……」


  話音戛然而止。


  入目之處,周雲易的皮靴踩上了陳氏的掌心,掐斷了陳氏的最後一口氣。


  我怒目而視:「周雲易,你想掩蓋什麼!」


  周雲易道:「微臣只怕賊人傷害公主。」


  他這根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冷笑道:「賊人?周大人撒謊不打草稿嗎?你見過陳氏的,你分明知道她就是陳氏!周大人,是你殺了本宮的駙馬吧。魏青只是你替背了黑鍋,你才是幕後之人。陳氏的屍首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沉默了半晌。


  我以為他會據理力爭,會百般解釋,可他沒有。


  他竟然承認了。


  「是,都是我殺的。」


  我從未想過周雲易會如此坦白,以至於我愣了又愣,許久口中才吐出三字:「為什麼?」


  城門本就是人來人往之處,如今湊前來的百姓也越來越多。我咬咬牙,吩咐道:「來人,綁住周雲易,帶回去。」


  周遭的侍衛有些猶豫。


  我喝道:「愣在那兒做什麼?」


  周雲易輕輕一笑:「公主不必擔心,雲易既然向公主坦承了,自然就不會逃跑。不過公主若是不放心,那便綁住雲易吧。」他對身旁的侍衛點了點頭,侍衛取出麻繩捆住了周雲易。


  從頭到尾,他望我的目光一直是平靜而溫柔。明明殺了這麼多人,其中還有朝廷命官,可他絲毫也不在意,彷彿他不過是捏死了幾隻螞蟻。


  回了府邸后,我親自審問周雲易。


  我屏退了眾人,只留下周雲易一人,他身上的繩索並未解綁,如今他正跪在地上。我坐在梨木太師椅上,手裡端著茶杯,緩緩地喝了一口后,我方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周雲易。


  京中不知有多少名門貴女盼著當周家婦,可他卻從未答應過任何人,一直盡忠職守,京中有誰不知大理寺卿周雲易?

  我不解,萬萬分的不解。


  他為何要殺我的駙馬?

  我擱下茶杯,還是那三個字:「為什麼?」


  周雲易凝望著我,漆黑的瞳眸里柔情似水,他道:「公主可知雲易平生有一願?」


  我冷笑道:「殺盡本宮的駙馬?」


  他搖頭,說道:「雲易想喊公主一聲阿嫵。」


  我不由一怔。


  他繼續道:「七年前公主曾救過雲易,雲易知道於公主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之事,可於雲易而言,卻是一生難忘。自此雲易便想揚名天下,早日成為能配得起公主的人。可雲易還未成名,公主卻要大婚了。雲易不能忍受公主身邊有除了雲易之外的任何男人,所以便想盡辦法殺了公主的第一位駙馬,公主每次大婚,雲易都很苦惱,到了後來京中都在傳公主克夫,雲易便知再也沒有人敢娶公主了,除了雲易。」


  ……瘋子,大瘋子!

  五位駙馬竟全都死在他手裡!


  他又道:「本來雲易也快能娶公主了,陛下也答應雲易了。沒想到陳氏與蘇家卻察覺出來了,還意圖告訴公主真相,雲易無法只好再次痛下殺手。」


  我道:「上回的黑衣人……」


  他道:「對,也是。雲易見到他便知不解決他的話事情總有一日會暴露,可那時公主已經起了疑心,雲易也知倘若不出來一個真相,公主遲早有一日會懷疑到雲易的頭上來,所以雲易便編排了一齣戲,一步一步引誘公主往下跳,假意讓公主得到線索,再查出魏青此人。」


  我震撼地道:「在星華樓外搶我袖袋的偷賊也是你安排的?」


  他頷首:「陳氏讓人小二來尋公主,雲易便將計就計,藉此引出魏青。本來真相已經塵埃落定,沒想到公主還是不信雲易,還是懷疑雲易。」他嘆道:「也是雲易粗心,尋了這麼久的小二與陳氏,最後反倒是被公主搶先一步了。」


  這一切竟然全都是周雲易所設下的圈套。


  想必當初三駙馬與五駙馬的家人都想告訴我真相,所以各自派了人來告訴我。三駙馬家的是星華樓的小二,而五駙馬家的是明玉山莊外的黑衣人。


  我終於明白當初那個順我袖袋的偷賊是哪兒不對勁了。周雲易殺了黑衣人,當時他在明玉山莊外聽到的是五駙馬,所以他派來的偷賊只知五駙馬的事情,並不知三駙馬。


  是我說漏了嘴,提出三駙馬的字條,所以周雲易他們才順藤摸瓜地知道了陳氏,才會去追殺小二。


  而知道小二的人,除了我還有我的兩個侍婢。


  我不敢置信地道:「秋桃是你的人?」


  周雲易微微一笑,他並沒有否認。


  難怪……


  那時我就覺得秋桃不可能如此粗心,追個偷賊也能追錯人,原來是故意的,就等著我自己去追。我頓時心寒,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親耳聽見時還是有些難受。


  我讓人將周雲易關押起來,血泉也沒心思賞了,下了命令次日便啟程回宮。對於背叛我的秋桃,我與她畢竟有將近二十二年的主僕情誼,我沒有要她的命,而是直接打發了她。


  此生我是不願再見到她了。


  一想到五位駙馬平白無故地就死在周雲易手裡,還害我背了好幾年克夫的名聲,我心中就不禁唏噓不已。


  我讓府里的小廝給我送來了兩壇酒。


  我抱著酒罈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酒杯也不想用了,酒罈一開,直接抱著牛飲。花雕灌入喉嚨,火辣辣的,險些將我嗆出了眼淚。


  君青琰不知何時出現在我眼前,奪過我手中的酒罈,責怪道:「姑娘家家的喝什麼烈酒?」


  我摸摸胸口,說道:「師父,阿嫵心裡不舒服。」


  君青琰在我身邊坐下,道:「真相已經大白。」


  我說道:「可阿嫵心裡還是不舒服,為什麼周雲易能因一己之私殺害了這麼多人?他若真喜歡我,為何不主動向皇兄請旨?三駙馬出身寒門,皇兄不也答應了婚事么?以他當時的名聲,只要他開口,皇兄一定會答應的。可是……」


  我打了個酒嗝,鼻子有些發酸。


  「師父,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嗎?他說他要斷絕所有男人娶我的心思。這天下間怎麼會有這麼瘋的人!」


  君青琰嘆道:「都過去了,你再想也於事無補。」


  我瞅了瞅君青琰懷裡的酒罈,君青琰偏過身子,道:「莫要喝酒了,為師給你捏糖人吧。你想吃什麼糖人?」


  我問道:「師父有帶捏糖人的器具?」


  君青琰道:「沒有,不過可以借。為師已經讓人去借了。」


  如此看來,師父是有備而來的。我說道:「可阿嫵現在不想吃糖人。」


  君青琰凝望著我:「你想吃什麼?」


  我又看了看酒罈,他道:「除了酒之外,為師都能滿足你。」


  我一咽唾沫,盯著他的唇。


  「當真?」


  君青琰說道:「當真,為師何時騙過你了?」頓了下,他道:「蒼城的山雞肉格外香甜,不如……」話還未說完,我已經傾前身子,吻住他的唇瓣。


  之前總想著要尋個合適的時機向君青琰表明心意,可我發現最好的時機便是情動之時。


  他的唇動了動。


  半晌,我方鬆開了他。我垂下眼,手中拽著衣角,微微有些羞澀。


  「師父應承阿嫵的,說什麼都能滿足阿嫵。阿嫵不想吃糖人,也不想吃山雞肉,只想吃……師父的嘴。阿嫵心悅於師父,非師徒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我的胸腔里噗咚噗咚地跳著,耳根也在發燙。


  我在等著君青琰回應我。


  可我等了好久,也未聽見君青琰的回應,心頓時有些冷。我抬起頭,正想說些什麼時,映入我眼底的卻是君青琰慘白的面色,嘴唇亦是毫無血色,他虛弱地倚著石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師……師父,你怎麼了?」


  不就親了一下,我有這麼可怕嗎?


  君青琰雙目緊閉,似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我登時有些慌張,不知該如何是好。君青琰明明是喝了酒才會這樣的,方才又沒有喝酒,也沒吃肉食……


  電光火石之間,我驀然意識到一事。


  不,君青琰喝了酒,從我的嘴裡。


  院落里的侍婢和侍衛早就被我屏退左右,如今院落一個可以使喚的人也沒有。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只好使出全身力氣將君青琰拖到屋裡。


  待他躺在我的榻上后,我氣喘吁吁地抹了把額頭的熱汗。


  此時的君青琰兩頰已經泛出紅暈,我一碰,燙得驚人。幸好之前也遇過這種狀況,我翻箱倒櫃地找出笛子,給君青琰吹了一曲江南小調。


  一曲畢,君青琰面上的紅暈漸漸褪去,不過整個人仍然虛弱得很。


  君青琰的眼睛眯開了一條細縫,嘴唇動了動。


  我俯下身,問:「師父,你說什麼?」


  「貓……」


  這回我總算聽清楚了,可一時半會的去哪兒找出一隻白貓來呀?就在我煩惱之際,忽有貓叫聲傳來,我驚喜地一轉頭,映入眼底的果真是一隻渾身通白的貓兒。


  可貓兒身後卻站了個我不願見到的姑娘,紅衣墨發,正是白琬。


  白琬看著我,道:「在找白貓?」


  我嘴硬道:「沒有。」


  白琬蹲下來,輕輕一拍白貓的頭,白貓蹭了蹭她的掌心,彷彿與她心靈相通一般,嗷嗚了一聲就跳到了榻上,鑽進君青琰的懷中。


  君青琰雖然昏迷著,但身體還是下意識地抱緊了白貓,方才一直緊皺的眉頭也逐漸鬆緩開來。


  我鬆了口氣,又轉回頭望向白琬。


  我道:「你想做什麼?」


  白琬道:「我們談一談。」


  我與白琬走出房屋,在剛剛我與君青琰說話喝酒的石桌旁停了下來。此時夜已深,樹上時而有蟬鳴作響,白琬站在樹下,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我不知白琬究竟想與我談什麼,倘若她想要對我不利的話……


  我不著痕迹地看了看周圍。


  白琬道:「附近的暗衛已經被我控制。不過你大可放心,我只是有話要和你說。」


  我道:「你為何要一直跟著我?從離開京城后開始,你一直在跟著我吧?是你告訴周雲易我在尋人的, 是不是?」


  她也不否認,只道:「這些時日以來你做了什麼,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剛剛你向他表白。」


  我一聽,耳根子又開始發燙。


  「你……」正想怒目而視,卻驀然意識到一事,我眯起雙眼,說道:「你早知道我在騙你,是不是?」


  白琬輕描淡寫地道:「我要尋君青琰,既然來了京城,又怎會不去打聽?又怎會不知道明玉公主認了君青琰為師?我也看得出來你心悅於他,從頭到尾我不過是想看你被他拒絕罷了。」


  我心中一緊。


  「師父不會拒絕我,他心裡也是有我的。」


  白琬輕哼了一聲,道:「他和你說過的吧,說你和菀兒很是相像,你身上有菀兒的氣息。若你身上沒有菀兒的氣息,你以為他還會如此待你嗎?他一直都是將你當成菀兒的替身罷了。」


  這麼說來,白琬不是菀兒?

  我眉頭輕蹙,冷笑道:「你少來挑撥離間,你看得出我心悅於他,你當我也看不出你心悅於他?我還知你也是吃了齜麟的人,與師父一樣,我不知你們活了多少年,但是都這麼多年了,師父對你也沒一點意思,你再死纏爛打,也贏不了我在師父心中的地位。」


  見白琬面色一變,我滿意地哼了一聲。說什麼也不能輸了氣勢。我又道:「且不管師父待我好,是因為我像菀兒還是我身上有菀兒的氣息,橫豎他還是待我好,這一回更是為了我不辭千里跟著我來了蒼城。」


  白琬盯著我,半晌,她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她道:「你心中始終沒有底。」


  我揚起下巴,道:「不管在師父心中菀兒的份量有多重,我容嫵總有一日會完完全全佔據師父的心。」


  白琬不屑地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跟在他身後這麼多年,他與菀兒經歷了這麼多,他眼裡從來都只有菀兒一人。」


  我一聽,怔了下,道:「菀兒……她也吃了齜麟?」


  倘若菀兒當真吃了齜麟,豈不是和君青琰一樣,萬年不滅,已經脫離凡人之身。那麼……這天下間還有誰能比他們兩個人更為登對?


  「你當齜麟這麼容易養成嗎?」白琬說:「你活的時間不長,你定不知在很久以前曾經有個關於「玉人」的傳說。」


  我微怔:「玉人?何為玉人?」


  白琬道:「這世間有種人極為難得,也就是玉人,這樣的人比齜麟更為難得。若說齜麟千年才養一隻,玉人萬年也難出一個。」


  「玉人是蟲子?」


  白琬瞥我一眼,道:「是人,玉人的相貌與尋常凡人無二,只不過一旦到二十五之齡,她便會四肢僵硬,在短短數日之內化成玉。到時候只要用其骨碾為粉末,溶於水加入墨汁,寫下后便能實現一個願望。」


  這……這時間竟還有這樣的人?


  我詫異地道:「那和師父又有什麼關係?」


  白琬道:「他還未吃下齜麟時也不過是尋常之人,他知道玉人傳說,千辛萬苦尋來玉人,放在身邊嬌養,本想等玉人二十五時化玉后許願,沒想到他卻愛上了玉人。玉人一到二十五時必死無疑,他呀,為了玉人吃下齜麟,每次玉人一到二十五之齡,他便親自碾其骨歇讓玉人一次又一次地復活。」


  我倏然想起君青琰所說的話。


  他說他曾經養過女娃。


  我心中顫了下,道:「菀兒……便是玉人?」


  白琬頷首。


  我問:「那……現在玉人不見了?」


  白琬道:「是呀,不見了二十多年了,君青琰找了很久很久,倘若在玉人化玉前還未尋到的話,君青琰以後便再也與菀兒無緣了。」


  她又道:「雖然不知你身上為何有菀兒的氣息,但是你並不是菀兒,興許透過你可以尋到菀兒,這也是為何君青琰會留在身邊的原因。」


  我怔怔地道:「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


  她道:「我們兩個人不過是同病相憐罷了。君青琰的眼中從來都只有菀兒一人,我費盡心思了這麼多年,他連我是誰也不知道。」


  我咬牙道:「我不信。」


  白琬說:「信不信由你,我言盡於此。」


  白琬離開后,我滿腦子都是玉人和菀兒。倘若白琬所說的話都是真的,君青琰當真如此固執地尋了菀兒二十多年,還為了與她長相廝守一次又一次地等她長大,然後在菀兒最美好的年華里又親手葬了她,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為的便是短暫的相守。


  那麼……那麼……我該怎麼辦?

  君青琰與菀兒之間有這麼多個二十五年,可我與師父之間卻只有短短數年,這樣的我又怎麼可能比得過菀兒?

  可心底隱隱有一道聲音在悄悄地說:「也許白琬所說的都是假的呢?她只是妒忌我罷了,所以才編排了一個這樣離奇的故事來騙我……」


  我抿住唇角。


  我整整一夜沒有闔眼,在庭院里坐了一宿。直到天將明時,我方喚人打了水,洗了把臉后,我方走進屋裡。君青琰已經醒了過來,我進去的時候,他剛剛從榻上坐起,他懷中的白貓還在睡著,耳朵動了動,模樣煞是可愛。


  我昨夜想了一整夜,思來想去總覺得逃避不是法子,我得問清君青琰。


  我容嫵是個有骨氣的人,君青琰待我好,只能因為我是容嫵,而非我身上有菀兒的氣息。我道:「師父醒來了?可記得昨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蹙眉道:「明玉你……」


  我道:「見師父這般模樣,想來是記得的了。」


  我開門見山地道:「師父最開始接近阿嫵,是因為阿嫵身上有菀兒的氣息?」


  「你……」


  我道:「師父只要回答阿嫵是或者不是。」


  他說:「是。」


  心裡微微有點疼,我又問:「師父待我這麼好,給阿嫵捏糖人,擔心阿嫵,甚至為我而吃味也是因為我身上有菀兒的氣息?無論師父對我做什麼,全都是因為菀兒?」


  君青琰問:「你聽誰說了什麼?是那個女蠱師?」


  我道:「師父只需要告訴阿嫵,是還是不是?」


  「……是。」


  心中止不住地發疼。白琬她沒有騙我,她說的都是真的。原來從頭到尾都不過是我一人的自作多情。我忍住即將掉落的眼淚,聲音平靜地道:「多謝師父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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