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引狼
長風城外,已是深夜。
維桑在營賬之中,聽著遠處戰鼓擂動,忍不住翻身起來,輕輕撩開了幕簾。
主賬燈火通明,將士往來不絕。許是洛軍要有大動作了。
維桑靠在榻上,稍稍閉了閉眼睛,此時江載初應該接到薄姬了吧?那麼,他也應該知道自己已經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雲說得很對,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邊了,至於阿庄,他如今已經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維桑抱膝,裹緊了身上的錦被,心底的寒意一陣陣泛上來,最終涌到喉間,變成一長串難以克制的咳嗽……她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藥吞下,簾外忽然有一道清潤男聲:「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維桑連忙起身,檢查了衣著,方道:「大人請進。」
元皓行依舊是一身白衣,輕袍緩帶,雖忙碌至深夜,卻精神奕奕,並無倦色。
「大人夤夜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難得月朗星稀,又聽聞郡主未曾入睡,便來閑聊一二。」元皓行極有禮貌道,「郡主可願奉陪?」
維桑伸手攏了攏鬢髮,笑容溫婉:「自當奉陪。」
兩人皆在案邊坐下,元皓行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元某心中著實被一件往事困擾,費盡思量,卻始終不得其解。」
「元大人這般聰慧之人都難以想通,只怕維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當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洮便認識了寧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並無謬誤,寧王早已鍾情郡主?」元皓行深邃雙眸沉沉落在維桑臉上,笑道,「時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懷吧?」
維桑靜靜聽著,卻不置可否。
「當年含元殿上弒君一劍,元某事後輾轉思量,都覺得太過意外。寧王擅深謀,且內斂穩重。他若要殺先帝取而代之,絕不會在眾目睽睽下,以玉劍擊之。此法太過意外魯莽,若是不成,寧王被擒,毫無退路。」
維桑略略低下頭,唇角笑意輕忽:「大人焉會不知一個道理,富貴險中求勝。寧王若是不冒險,又怎麼能一擊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時朝廷勢力此消彼長,暗流涌動,先帝、寧王自然各自有其擁護者。寧王若是險中求勝,就必然布好下招,絕不會任由禁衛軍將他押入天牢——須知即便在天牢中呆上半日,也有被殺的危險。」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我元家世代在洛朝為官,多少也有些人脈和暗線,郡主大婚前幾日,並無收到任何寧王不軌的線報,若說籌謀這樣一件大事,卻沒有絲毫痕迹,我卻是不信的。」
江載初曾在天牢中呆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時,他已被嚴刑拷問,那樣強悍的性子,竟也暈去了好幾回……維桑是頭次聽元皓行說起,怔了怔,眉宇間滑過一絲不忍,卻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麼或許便如大人所說,或許寧王心中喜歡我,因我要嫁給別人,心中一時不忿罷了。」
「這個說法元某也曾想過,可郡主或許還是不了解寧王。以他當時在朝廷的地位,因在關外大敗匈奴,聲名威盛,手中權勢更是煌煌,先帝雖然同他不睦,真正要為難他,卻也是頗難——寧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來京城路上,大可尋個借口,與你遠走高飛也不是難事。可他偏偏將你安然送來了,可見當時並非意難平。」
維桑依舊不語,神色平靜,唯有長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寧王並非是一個會因一己之私,陷天下於大亂之人。他會這樣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對寧王評價如此之高。」維桑輕聲道,「只是三年前弒君那一劍,內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問他自己了。」
「若有機緣,自然是會問一問的。不過元某後來想了想,新帝登基,寧王反出,洛朝亂局已成……這樣的局勢中,唯一獲益的,便是洮地了。」元皓行悠然道,「這三年,朝廷頗有些自顧不暇,若我記得不錯,只怕洮地稅賦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維桑身子微微一顫。
「若是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寧王弒兄,所有人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倒的確沒有人再想到曾有這麼一件郡主入宮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會再遷到川洮去。」
「再者,我輾轉找到了那柄玉劍。那把劍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寧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鮮血。」
「過了近一年時間,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寧王吐出那口血——鮮紅一如當日吐出之時。問過了巫醫,方才知道寧王當時中了一種極為罕見的蠱毒。」
維桑霍然站起,冷聲道:「大人心中既有決斷,何必又來問我?」
元皓行依舊坐著,心平氣和道:「郡主這般反應,元某心中便更確定了。」
維桑緩緩坐下來,「這件事過了這麼久,元大人追究還有什麼意思?」
元皓行興味盎然地看著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斷的一切無誤,時隔三年,寧王竟不殺你,可見郡主在寧王心中所佔分量。」
「大人想要以我來跟寧王交換?」
「若說要交換什麼,元某總得先弄清我手中籌碼的價值罷……」
「大人可知我本有機會逃跑,卻心甘情願被抓?」維桑眉眼舒展,如願以償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絲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壓低聲音道:「大人或許不知道,很快,我對你來說,便沒有絲毫價值可言了。」
元皓行念頭轉得極快,「郡主想要尋死么?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維桑只覺得喉間一陣微癢,不由重重咳嗽出聲,這一陣咳嗽遠比之前的都要厲害上許多,聽得元皓行微微皺眉:「你可是著涼了?」
「稍稍有一些,不礙事。」她的面頰略有些潮紅。
「郡主還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會讓軍醫給你看看。」他終於站起,徑直道,「不日大軍便要啟程,郡主於我大有用處,身子還是要保重。」
雖然在長風城下不過一日,維桑卻已看出來,洛軍並沒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調整戰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這長風城了?」維桑皺眉問道,「我本以為你會強取而下,直搗他的後方。」
「你我能想到,江載初怎會沒想到?」元皓行悠悠道,並未有瞞著她的意思,「我猜寧王在後方給我拉了好幾條防線,只怕一跨過長風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來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
元皓行雙手負在身後,深深看了維桑一眼:「倒也不用瞞著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趕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圍。可我偏不。」
「他要先發制人,我便讓他先。」他唇角溢出篤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這邊,只要拖住小景將軍就行了。」
「小景將軍?」維桑眉頭皺得更深。
「哦,你還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帥是景貫將軍。也是景雲的伯父,景雲的兵法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如今,景將軍已經率部出發,前去截擊景雲了。」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只要景雲被拖住,那麼寧王那邊,便是,孤軍無援。」
原本以為渡過禹河時會受到守軍阻攔,未想到數萬士兵默不作聲地過了河,未見一個敵軍。即便這樣,連秀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因水岸邊是低洼之處,為防敵軍留有伏擊,他早已四散開騎兵偵查,此刻紛紛回報安全。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滅了幾隊無意間撞到的人馬,並未打過一場真仗,這讓連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馬至江載初身側,問道:「將軍,要休息片刻么?」
「全部渡河了?」江載初的側臉掩在頭盔內,並不見什麼表情。
「是。」
「上馬!出發!」他握緊韁繩。
「上將軍……」
江載初停下動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隨意一個眼神,連秀心裡卻打了個突。昨晚沒有接到那位韓姑娘,他便覺得上將軍有些變了,彷彿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上將軍,我覺得——」
「你覺得一直沒有遇到敵軍阻攔,有些古怪什麼?」他的語氣冷靜敏銳。
「是。」
江載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覺得古怪,我們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邊就是重鎮永寧,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將軍,你是說……要攻克永寧?」連秀眼睛一亮。
永寧是京師最後一個屏藩護衛重鎮,他們固然能從一旁的崇山峻岭中繞過,直插京師,只是這樣未免要多花上好幾天。如今,上將軍若決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寧,便意味著……他們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軍,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蹤。
「若是兩日之內能攻克永寧,消息傳到朝廷,太后和周景華知道我離他們不過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來勤王。」江載初話鋒一轉,「只是我不知道,關寧軍能否在兩日之內,將永寧拿下?」
對於以騎兵速度告訴、習慣快速剿滅對手為優勢的關寧軍來說,長時間的掩飾自己、不與敵人交鋒,顯然太過憋屈了。連秀一聽這話,熱血湧上,翻身下馬後單膝跪地:「關寧軍必不負使命!」
「起來吧。」他揮了揮手,目光眺望北方,彷彿站在此處便能望見那久違的皇城。
江載初長抒一口氣,大戰在即,心中卻帶著輕微的茫然與失落,——若是真的有一刻江山入懷,又如何呢?君臨天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么?
耳邊兵馬喧囂將這一瞬間的寂寥衝散了。戰旗高懸,一張張年輕而陌生的臉正往前奔襲而去。江載初看著他們,是他帶著他們踏上了這個戰場,而他們中的許多人,在一場場戰事後,或許再不能回到故土。
所以,他曾許給他們的榮華與榮耀,他會帶著他們,一一兌現!
兩個時辰之後,關寧軍先鋒已經抵達永寧城門之下。
騎兵們無聲蟄伏在城南的小叢林中,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們覺得有些詭異。
已是宵禁時間,士兵們正要關上城門,但是依然有人拖家帶口地從里往外出來,人流中還有許多板車,上邊似乎放著全部家當,倒像是出城避難。
隊伍緩緩從中分開讓出一條路,江載初騎在馬上,遠遠眺望青黑色的城池。
「上將軍,他們這是知道要打仗了嗎」連秀不解道。
江載初靜靜看著城門,「如果知道我們過來,他們就會往北邊逃,而不是聚集在南門。」
城門那邊起了爭執,大約是士兵們強行要閉門,而後邊的人流卻還在往前,一時間不肯罷休,哄鬧起來。
連秀揚手招來了一個士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便換上了隨身便服,混跡在人群中,往前去了。江載初看著那名斥候的身影漸漸遠去,心底莫名起了一絲不安。他俯下身,輕輕摸了摸烏金駒的鬃毛,心中卻細細梳理了一遍如今的情勢。
一炷香功夫,那斥候匆忙回來了,「上將軍,將軍,那些人都是出城避難的。說是……說是……」許是覺得將要說出的話太過匪夷所思,他一時間有些躊躇。
「說什麼?」連秀有些不耐煩追問道。
「說是匈奴人要來了。」
「匈奴人?」連秀怔了怔,不怒反笑,「你探的什麼消息?」
那士兵頭低得更低,又不敢辯解,只囁嚅道:「他們都在那麼說。」
江載初目光掠向遠處城池,制止了要發怒的連秀,神容變得異常嚴肅。
「上將軍?」連秀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他們一定是弄錯了。」
「弄錯了?」江載初唇角微微抿起來,狹長明亮的眼睛深處掠過一絲憂慮,「全軍就地休整,等前方確切線報。」
「上將軍,現在看來這座城池還沒有防備,是進攻的最好時間……」
江載初揚了揚手,在部下面前,他從不會展露出絲毫情緒,可是此刻,心底那個想法已經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強自按捺下心中的焦慮,問道,「關寧軍後部尚未到的,還有多少?」
「再過一個時辰,騎兵們能夠盡數趕到。」
他輕輕吐了口氣,「連秀,此次出征前神策軍一分為二,留在關寧軍中的大約是八千人,將他們提到陣前,準備作戰。」
「攻城戰用最精銳的騎兵?」連秀疑惑問道。
「只怕用不著攻城了。」江載初平靜道,「連秀,去傳令吧。」
一個時辰之後,全軍趕至永寧城下,江載初往後望去,黑壓壓的士兵就地休息,卻沉默著沒發出絲毫聲音。這是他的精銳之師,平素並不顯山露水,可是戰場之上,卻強悍得一往無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將決定他的軍隊,是否要攻克下這座城池。
終於,好幾匹馬從前方回來,黑衣人們一翻身下來,尚未平復氣息,就半跪在江載初面前道:「上將軍,已經探明了。前方確是有一支騎兵正快速而來。流民都在往這邊涌過來,他們說那是匈奴人,一路殺了不少人,也搶了很多東西。我們留了一半人繼續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連秀表情僵硬,「他們如何會入關到了這裡?」
引狼入室……江載初心中猜測成了事實,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寧城見守將。」
永嘉三年六月。
元皓行、景貫率洛軍由京城潛行至長風城下,本欲趁江載初毫無防備之下奪回重鎮;未想江載初兵分兩路,自己和景雲分別率領麾下精銳騎兵直取京師而去,卻離京師百里之外,突遭變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匈奴騎兵出現在帝國內,一路燒殺搶掠,往南方而來。
而此時,京師皇城內,亦是一片亂象。
紫宸宮內,太皇太後接到各地傳書,臉色鐵青。
丞相周景華額頭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釋,卻聽太皇太后大怒:「不是說付傭金就足矣么?匈奴人四處燒殺搶掠,這樣下去如何收場?」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傳來訊息,他們已經趕往永寧城了。」
「呵,那這是什麼?」太皇太后將手中奏摺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華膝行上前,捧起奏摺讀了一遍,汗珠從臉頰往下頜滾落:「這,這?」
「他們為何分出一支騎兵直往京城而來?」太皇太后大怒道,「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時約定了酬勞為五萬金,剿滅逆賊江載初,他們便如約出關,我想必是哪裡有了誤會。」
「誤會到南方與北方不分么!」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們不得再行前進!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殺勿論!」
「是,是!」
周景華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將大部軍隊討去南征,我們也不會落到這般左右難以為繼的地步!」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通報聲:「陛下到,太後到!」
太皇太后坐著未動,只是看著小皇帝快步跑來,嘴角露出一絲和藹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禮,方才對周景華道,「周大人免禮。」
太皇太后將四歲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抬眸望向年輕的太后,等她問了安,方道:「不須多禮。」
太后不過雙十年華,鬢髮如雲,紅唇嫣然,卻如同往常一樣,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總是含著一絲怯意,輕聲道,「母后,我帶皇帝來給您請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長如今在何處?」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氣湧上來,「你為何偷用皇帝的玉璽,放你兄長去南邊?若不是他和景貫帶了幾萬人馬去了長風城,我們又何至於落到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來有些懼怕太皇太后,此時駭得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小皇帝見母親跪下,連忙從祖母膝上爬起來,同母親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氣。舅舅去南方,是孫子同意的。」
這個唯一的孫子眉眼無不肖似自己的兒子,太皇太后聽著他稚氣的話語,終究心軟了。
「元皓行雖是你舅舅,卻也是你的臣子。」她將孫子招到身邊,平靜道,「以後要記住這一點。」
「是。」
「當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軟,將那逆賊當做了親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難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依稀還在眼前,幕幕驚心,她愈發不敢說話,將頭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義發急詔給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師回朝,勤王救駕!」太后想了想,「詔書併發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論處。」
周景華微微一喜,忙道:「是。」
「務必告知左屠耆王,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囑咐道,「事成之後,玉帛金銀,哀家自不會虧待他們的。」
永嘉三年發生的種種事端中,影響最為深遠的便是這一樁。
洛朝太皇太後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務由其侄子周景華主持。趁著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書景貫南征之時,周景華獻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萬人為傭兵,酬以金銀玉帛而入中原,意圖剿滅江載初之亂局。
太皇太后以為然,引匈奴人入關。未料匈奴人入關后,撕毀與洛朝的協議,大肆掠奪,無惡不作。一時間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連連,史稱「永嘉胡亂」。
而當此時,江載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卻對此事一無所知。
帝國的亂局,到達了頂峰。
此時永寧城外,正式探明了確有匈奴騎兵后,江載初索性不再掩飾行蹤,列陣於城下,等待使者從城內回來。
城頭火把將半邊夜空都照亮了,巋然未動的城門漸漸裂開一條縫,三騎馬從城門中疾馳而來,臨時搭建的主賬中江載初聽到侍衛來報:「上將軍,派去的使者回來了!」
「見到宋安了么?」江載初注視著底下站著的使者,許是因為急急趕來報信,他的風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陰影中,叫人看不清樣貌,「前線逃回的難民情況如何?」
使者嘆了口氣,並未回答,只是緩緩摘下了風帽。
一張頗經風霜的臉,兩鬢都已斑白,卻雙目炯炯,望著江載初,神容複雜。
「宋將軍?」江載初唰的站起,「你——」
當年含元殿一劍,洛明帝薨,寧王江載初被老部下們劫出了京城,這一場動亂之後,朝廷上下亦是經歷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輕將領一意追隨寧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是對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這位宋安將軍。
江載初始終記得那時宋安還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時自己同部下率領的皆是戰場上錘鍊而來的精兵,原本以為攻克江陵十分簡單,未想到便是這座小小城池,困住了大軍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從西北而來,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雖敗,卻敗而猶榮。
此次江載初派人與他商談,本並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膽量親至敵營。
「寧王開口便詢問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並不對他行禮,只冷冷道,「匈奴入關,茲事體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親至此處,與寧王面談。」
他一口一個「寧王」,江載初也不生氣,只道:「如今北面情勢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鬢髮更是染白了一層,嘆道:「慘絕人寰。」
江載初面色一沉,雙手無聲捏成拳,「將軍請細說。」
「我已問過數批流民,他們原籍為涿郡、上谷郡、漁陽郡等九郡,據他們所說,匈奴騎兵所到之處,無不被屠城掠奪……如今兵鋒直指永寧,只怕明日午後便到。」宋安微微閉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戶,家中養著馬匹。那麼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經被滅戶。
「此外,我還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唇角驀然翻起冷笑,「命我打開城門,迎匈奴騎兵入城,共同剿滅叛逆。」
營賬中沉默下來。
江載初著實覺得這件事像是一個笑話,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會引匈奴入關來剿滅自己,他必然覺得太過荒謬。
可如今這件事真正發生了。
明明是針鋒相對的敵人,此刻一樣的無話可說。
宋安沉默了許久,終於剋制不住,仰頭大笑,可笑聲中卻藏有難以消解的憤懣。
「將軍準備怎麼辦?」江載初靜靜看著他,問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於蠻夷刀下不計其數,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銀供奉匈奴,方才換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數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詐,無禮儀之教,入關之後又怎肯遵守約定?朝中太皇太后與周相怎麼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關外守將,死於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為國為家為民,也絕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寧關!」
江載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塊大石緩緩落下了。
宋安與他目光接觸,不閃不避,昂然道:「寧王,情勢如此,宋安為黎民蒼生計,誓要剿滅匈奴賊寇,換我中原平安。你須知,並非是我懼你,不敢與你一戰!」
江載初繞至案桌前,低聲道:「將軍大義。」
「朝廷昏庸無道,宋安願……」他頓了頓,咬牙跪下道,「宋安願請將軍入永寧城,剿滅匈奴!」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不定,江載初自上而下看著宋安堅毅的眉眼,伸手將他扶起,旋即傳令:「關寧軍何在?」
傳令兵小跑而去。營地上方命令漸次傳遠——
「全軍上馬,即刻進城。」
夜色之中,關寧騎兵們翻身上馬,動作整齊劃一,馬蹄聲清脆如同雨落。
連秀看著城池的弔橋開始落下,卻難掩憂慮。
「上將軍,你真的信宋安么?萬一這是個陷阱,他騙我們進城,再來個瓮中捉鱉……」
「連秀,我出征匈奴的時候你尚未跟著我吧?」江載初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過我朝與匈奴邊界之地吧?」
「是。」
年輕的上將軍神色平靜,「你若去過那裡,當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掃蕩而過之地,妻女凌虐,男子梟首,野墳幢幢,血腥之氣一年不盡。那種恐懼,是做不了假的。」
連秀注意到軍營後邊那幾個平民,在宋安來此之間,只怕上將軍已經親自審問過了。目光重新落在這個神容寧靜的年輕男人身上,連宋臉上多了一絲敬佩。上將軍心思如此縝密周全,可見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確有旁人所不能及。
「宋安已將兵符給我,他在城內的人馬,便歸你統制。」江載初在暗夜中凝望著此刻看來安靜的城池,伸手喚了無影,「帶上你的人,去北門候著。」
無影的身影尚還在望,宋安快馬趕來,氣喘吁吁道:「寧王,北方流民還在不斷湧進,城池工事還有哪些要加強么?您隨我去城頭看看?」
江載初攥住了韁繩,唇角抿出一絲淡笑來:「宋將軍,打完了匈奴,你又如何自處呢?」
宋安一怔,匈奴騎兵即將兵臨城下,國難當前,他一咬牙便去見了江載初,可是打完了匈奴呢?周相與太皇太后得知了自己所為,必然不肯罷休。
「周將軍便蓋上印,快馬送回京師,就算是給朝廷一個交代吧。」江載初悠然遞了一張信紙過去,笑道,「如此,你我都可安心。」
宋安接了過來,借著火把一看,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信是以永寧守將的名義發出的,彈劾周氏一族挾天子而引外敵,言辭極為不敬,可想而知,一旦送回京城,自己便被划入逆黨,再無商榷餘地。
「宋將軍?」江載初許是見他躊躇,淡淡一笑,「你若不願,我也不會強逼。只是抗擊匈奴一事我卻是不敢託大,與立場不明之人並肩抗敵太過危險了。」
宋安低頭沉思片刻,苦笑,如今自己也沒了選擇餘地——江載初的人馬開始進城,遲早是要傳到朝廷中去的。
他翻身下馬,跪下道:「便依殿下所言!」言罷從懷中掏出印章,又拿馬刀劃破指尖,直接便拿血塗抹上印章,印下官印,遞還給江載初。
江載初接過來,隨手遞給了侍衛,只是淡淡看著他,並不開口讓他起來。
宋安忽然覺得適才這個男人給自己留下的印象皆是假象,什麼民族大義,天下蒼生,只怕自己在出城那一刻,他就籌劃好這往後的每一步了。
「這世上早沒有寧王了。」馬上那人冷冷道。
此刻分明沒有觸到他的目光,卻被凌然而起的氣勢震懾住,宋安自認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後背卻出了一層冷汗,他意識到自己哪裡說錯了,忙道:「是,上將軍。」
「起來吧。」江載初臉色溫和了許多,「城內工事你與連將軍商量,流民若是城中容納不下,則打開南門,讓他們去後方避難。」
宋安表情略有些驚疑不定,「如何擊退敵寇,守住永寧,還請將軍決斷。」
「若要擊潰匈奴,唯有一個方法。」江載初目光遙遙望向北方,神容肅整,一字一句道,「正面迎擊。」
此時的陳留郡,戰旗獵獵,兩軍隔河相望。
景雲望著河對岸的那面帥旗,一模一樣的「景」字,微微有些晃神。
對陣的是他的伯父,撫養他長大、親授他兵法武藝的伯父。
年幼時,是伯父每日將他送入宮中,作為皇子的伴讀,陪著寧王練習武藝、操練兵陣;成年後,作為寧王副將同他在沙場歷練,當真親如兄弟。新帝登基,明知寧王地位尷尬微妙,他執意陪著主上去了川洮。
洛朝文看元家,武看景家,彼時元家已將女兒送入宮中為妃,立場已明。那時伯父官至兵部尚書。雖知侄子這樣緊隨寧王於家族不利,只道:「武士之心,在忠一字。」竟允許了他固執的請求。
而後便是含元殿上驚變,景雲偷了城門魚鑰,隨著江載初反出洛朝。那一晚伯父追趕他們至城外,其實已到弓箭射程之內,伯父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能拉開百石的強弓——可最終,箭支卻射偏在他的身側,他知道伯父終於還是放自己一馬。
回頭望一眼,兵馬嘶動間,那條來路,終於已經徹底斷絕。
一路血戰至南方,景雲收到消息,伯父已在祠堂將自己從族中除名,老人家辭去了朝中一切官職,上書「景家子孫有愧,不再入朝為將」。
那一日在南方已是深秋,日子卻凍得彷彿寒冬。他收到那紙書信,默然不語,只是去了庫房擦拭那套已有破損的盔甲。
江載初深夜找到他,淡淡道:「後悔么?」
他搖頭,並不後悔,卻也難抵此刻心中對家族的愧疚。
江載初神容平靜,「阿雲,你伯父說景家子孫無臉入朝為將。日後改朝換代,你便是景家家主,舊朝之事,還有誰記得?」
他至今能回憶起江載初平淡的話語下隱匿的鋒芒與霸氣,如同帝王一般,給他許下了承諾。而對此,景雲沒有絲毫的懷疑,他是能做到的。
一路披荊斬棘到了今日,他不懼任何硬仗,卻沒有想到,元皓行將伯父重新請了出來,與自己在戰場上敵對。
於忠,他絕不能背叛上將軍;
於孝,他又怎能對長輩執起長鋒?
「景將軍,咱們對峙了半日了,為何不見對岸有動靜?」孟良有些不耐煩地抓了抓頭髮,「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他們拖住我們,不需勝,就贏了。」景雲低頭看著輿圖,揉了揉眉心。
「這老賊……」孟良脫口而出,轉瞬想起了景雲與他的關係,訥訥道,「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無事。」景雲擺了擺手,輕聲道,「我伯父用兵最為正道,若要贏他,需得想個妥當的方法才好……」
「可現在是他們不同我們打。」孟良心中憤懣不已,「但凡咱們往前挪上一挪,他們卻又跟上來了,媽的甩都甩不掉。」
景雲心中憂慮的正是這一點,洛軍雖不攻擊,卻拖慢了自己的行軍速度,只怕上將軍抵達皇城之下,獨木難支。
「的確不能拖下去了。」他心中主意已定,「請諸位將軍來我營賬,我軍即刻拔營。」
此時在南岸望向北岸,卻見楚軍營賬燈火通明,兵馬調動聲喧嘩,主帥營賬中,斥候不斷來報:「將軍,對岸兵馬調動,正在拔營,方向是往西邊行進。」
景貫拈著花白的鬍鬚,目光落在陳留郡西北部,那時丘陵山地,極難行軍,他居然領兵往那裡走?
「將軍,依我看景雲是為了繞開陳留郡城,防止我們前後夾攻,才特意繞走山路。」謀士緩緩道,「他們急著與江載初匯合,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只是這樣而已么?
景貫不語,這三年屢屢聽聞侄子戰場上捷報,也知他長進不小。
他心中隱隱有些不信,自己一手調教出的景雲會這般簡單粗暴地解決眼下的問題。
「將軍,咱們跟不跟?」副將著急道,「半日時間足夠他們進入丘陵腹地,我軍卻還要安排渡江,若是不跟上,只怕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轉瞬,老將軍心中有了決斷:「搭建浮橋,徵調民船,全軍渡河。」
「景將軍,為何不在敵軍渡河時攔截攻擊?」
「你以為他會沒想到么?」景雲站在暗處的高地,淡淡道,「我這個伯父打仗,出了名的后發制人,那些樓船裡邊必然裝了他最為得意的火炮。數量雖少,殺傷力卻十分驚人。他便是瞧准了咱們沒有這個,才敢這般大模大樣渡江。」
孟良懊惱道:「就讓他們這麼過來么?」
景雲不動聲色:「走吧,也莫要讓他們久等了。」
一行人輕車簡騎離開了陳留郡城,身形地淹沒在黑暗之中。
江上船隻往來不絕,到了天亮之時,終於將士兵運送完畢,景貫老將軍喚來親衛,前去二十裡外的陳留郡城送急信,命郡守開城門,部隊隨即拔營。
一個時辰后,先鋒軍已經抵達陳留郡城下,仰望高高的城池。
晨光之中,郡守卻並未將城門打開。一名軍官騎著快馬從洛軍隊伍中掠出,手中高高舉著軍令,前往交涉。
那名軍官駐馬在弔橋下,仰頭望向城池上方,忽見明晃晃地箭簇如野獸利齒般出現,了,不禁愕然:「景將軍的命令你們沒有收到么?」
「哪位景將軍?」城頭有人大聲嗤笑,「我們只認這位景將軍。」
話音未落,城牆易幟,篆刻的「景」字烈烈揚起,卻見一個黑甲執劍的身影出現,年輕的眉眼堅毅沉著,淡淡低望:「回去告訴你們主帥,陳留郡守早已臣服我軍。你們要戰,便來戰!」
彷彿是為了此話留下註腳,城牆兩翼兩支騎兵正逼近而來,赫然便是之前所說「繞丘陵而走」的隊伍。
景貫看著城頭變幻的大旗,幾乎在瞬間,就意識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
也難怪這幾日他走得不急不緩,原來是早已與陳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結,在他以為能和陳留守軍前後夾擊時,被反將了一軍。
「這小子,這幾年倒是長心眼了。」景貫遙遙看著侄子城牆上的身影,心中浮起的情感極為複雜,不知是欣慰,抑或是憤怒。他手中握著韁繩,沉思了片刻,喚來副將,輕描淡寫道:「那便攻城吧。」
「將軍,不會中了圈套吧?」
「中軍攻城,左右兩翼與敵軍騎兵列陣對峙。」景貫老辣道,「他既然要與我們一戰,我便陪著他耗時間。」
即便三面重圍,他卻不擔心。
因為洛軍不用大敗敵軍,只要拖住他們,切斷了他們的供給,便是立於不敗之地。
后軍之中忽然有人快馬趕來,老遠就在喊:「景將軍,元大人的密信!」
景貫甫一接到那密令,心中便是一凜。那紙由指甲蓋大小的金泥封印,應是元皓行不離身的那枚戒指印下的,可見事情緊急,元皓行根本沒時間以軍令行文。
封印被撕開,素色紙張上只有簡短一行字。
匈奴入關,停戰。
景貫以為自己看錯,又讀了兩遍,方才確認了信中內容。
「元大人說,請景大人務必以大局為重。」
「匈奴入關……如何入關?又怎麼會入關?」一時之間,饒是想破了腦袋,這位耿直清白的大將軍卻也沒有想到箇中原因,只是元皓行的命令,他已讀懂了。
景貫當年曾經隨同先帝親征,與洮侯世子並肩死戰,方才護得皇帝安全入關,自然知曉敵人的兇惡。莫說關內諸軍戰力本就不如驍勇好鬥的匈奴人,加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能否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皆是未知。
安內必先攘外。
為了將外虜驅逐出中原,恐怕他們還必須和此刻的「敵人」聯手。因為當世唯一可與匈奴抗衡的,也只有當年的黑修羅江載初了。
老將軍長嘆了口氣,下了最後一道軍令。
半盞茶后,陳留城牆上,孟良疑惑道:「他們不是要攻城么?怎麼這般磨嘰?」
黑壓壓的敵軍中,卻忽然起了一面素白大旗,上無一字。
大旗立起之時,敵軍齊齊下馬,盔甲摘在手中,就地休整。
「怎麼,怎麼回事?」孟良大喜,「停戰不打了?那咱們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景雲慢慢鎖住了眉頭,身後侍衛疾奔而來,將上將軍的密令傳至他手中。
他打開一看,眉宇間儘是愕然,旋即制止了同僚:「全軍傳我的命令,停戰!」
長風城下,維桑在洛軍中被囚的數日,日子過得很是悠閑,只是風寒一日比一日嚴重,元皓行也遣了大夫來看,最後也不過開了些清肺祛痰的藥物。
「郡主,大人請您即刻過去一趟。」婢女掀簾而入,「這邊的東西,奴婢會收拾好,隨後便送來。」
維桑有些愕然,卻見婢女已經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只能滿腹疑慮的去主營。
她與元皓行相處已經有半月了,見慣了他如沐春風、舉重若輕的樣子,主營內,這個臉色鐵青、深瞳中怒火滿盛的年輕男人,令她覺得有些意外。
他見到她,只簡單問道:「會騎馬么?」
「會。」
「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向營賬口,侍衛隊早已整齊候著,牽上兩匹馬。
維桑默不作聲地打量這隊騎兵,僅僅從這沉默的氣勢、無聲的殺意來看,她便知道這必然是元皓行身邊最為精銳的親衛隊,可他們要護送元皓行和自己去哪裡呢?
馬亦是極難得的大宛駒,疾馳出數十里,元皓行放緩了速度,行至她身側,問道:「需要歇一會兒么?」
「不用。」維桑回望長風城,心知自己在去向北方。
「不問我去哪裡么?」跨馬疾馳下,此人的風儀竟未見絲毫凌亂,玉簪束髮,輕袍緩帶,氣度清貴難言。
「我問了大人就肯說么?」維桑淡淡一笑,「我只是覺得奇怪,大人派景將軍截擊景雲,卻又半途而廢,不覺可惜么?還是說,北方出了什麼變故?」
這年輕女子敏銳得可怕,念頭如電閃一般逝過,元皓行已經掩去了之前的震怒,清俊的臉上唯有從容:「不錯,是有了些變故。」
維桑微微蹙眉,北方的變故……莫非江載初已經攻破了京城,逼得元皓行率軍勤王?可他卻沒有帶上大軍同行……或者,江載初戰死,元皓行已不用留在後方坐鎮?這個念頭湧上心頭,維桑只覺得自己渾身發冷,手上的力氣正在慢慢消失,幾乎要從馬上滑落下來。
他適時地伸手扶了她一把,聰明如斯,立刻猜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沉聲道:「江載初好好活著。」頓了頓,又道,「現在,他的命比任何人的都重要。」
維桑心中一定,安靜望著他,眸中驚慌之意一除,立時顯得黑白分明,清澈之至。
元皓行忽然覺得與眼前這個女子說一說,倒也無妨。
「匈奴騎兵已經入關。」他薄削的唇中吐出這幾個字,飛揚的眉梢間,卻帶著淡淡的肅殺之氣。
維桑疑心自己聽錯了,勒住馬韁,脫口而出:「什麼?」
「想不到吧?」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遮去了此刻的表情,輕聲道,「我也沒想到。」
「定是元大人不在京中,才有人這般迫不及待,想要趁機分權吧?」維桑嘆氣道,「只是匈奴人……呵,真是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他自從得知了這個消息,心頭輾轉的,便是這八個字。心中固然自責太過大意,竟然未讓人死死盯著周景華,卻也感嘆,這世上真有這般的蠢人——便是要搶功平亂,卻也總要思量一番,請來的幫手究竟是何人。
「現北方形勢如何了?」維桑正色問道。
「北方精銳被我抽調至此,現在……那邊剩下能抵抗的軍隊,只怕就是寧王帶去的、整編之後的關寧軍了。」他思及此處,心中十分焦慮,只是面上淡淡的,「我還不知寧王此時會作何打算。」
維桑抬眸望向遠方,聲音平靜,宛如說著家常之事:「他素來是最識大體之人,元大人心中怎麼想的,我想他也會怎麼想。」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動,無聲望向維桑,眼神閃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三年前,他便是不管不顧地反了。」維桑唇角微彎,笑意清淺,可是眸色卻是清冷的,低聲道,「可那不是他的本意。」
話音未落,她伏在馬上,重重地咳嗽起來,難以自己。
元昊星看著她瘦的幾乎能被折斷的身影,眸色複雜,良久,輕聲道:「周景華向匈奴借兵入中原,匈奴人一入關便毀了約定,分成兩支。一支直撲南方富庶之地,另一支則直入京城而去。」
「太皇太后帶著皇帝,已經棄城南逃了。」他一字一句說道,深琥珀色的瞳仁中泛著難以言說的冷瑟之意。
「他們,就這樣把京城拱手相讓了?」維桑駭然道。
「此刻還不能得知那邊戰況如何。」元皓行抓著手中韁繩,指間用力,可見手背青筋。
「大人帶著我,是要拿我同江載初交換條件,請他救下皇帝么?」維桑已然明白前因後果,不禁苦笑。
元皓行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不值大人辛苦帶我北去。」維桑躊躇片刻,「他也斷然不會為了我一人,與天下交換。」
「郡主值不值得,只怕不是由你說了算。」元皓行悠然揚起下頜,「你可知這三年的時間,楊林為何能在洮地隻手遮天?」
維桑心臟漏了一拍,揚眉望向元皓行,皺眉道:「我侄兒年紀幼小,無人照應,被權臣掌控,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那郡主知道為了控制楊林,寧王又在洮地布置了多少暗線么?」
她的胸口如遭重擊,臉色驀然間變得慘白。
「你是說,江載初在扶植楊林上位、逼宮,引我主動去找他?」她喃喃將這些話重複了一遍,只覺得望出去一片茫然,一時間不知身處何處。良久,只是閉上眼睛,慘然一笑:「可我並不值得,他這樣費盡心機。」
「為了你這走投無路的這一日,寧王可是籌措了三年。」元皓行悠悠道,「你說,你值不值得呢?」
接下去的數日,元皓行快馬兼程趕往北方,倦極之時,便就地搭起帳篷,睡上兩個時辰便又趕路。
這一路的情況令人愈發擔憂。
愈往北走,便遇到更多流民。元皓行親自詢問過難民們,卻得不到確切的情報。
有人說皇帝太后已被匈奴人抓了,京城也被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也有人說有軍隊前去勤王,阻擋住了部分匈奴,他們才能跑至此處。這其中大部分的訊息皆是以訛傳訛,自然不可相信,可唯有一點是確認無疑的——太皇太后攜著小皇帝,果然已經棄守京城了。
這一日他們已趕到禹河邊,河上架起的浮橋亂糟糟擠滿了難民,不時有人尖叫著墜下水去,元皓行在河邊已休整了一個時辰有餘,維桑抱膝坐在樹下,神色懨懨,不知在想些什麼。
「郡主的病一直未見好么?」他沉吟片刻問,「現在又不適了?」
許是因為連日趕路,她更見消瘦,淡淡道:「無妨。」
「寧王在禹河對岸的永寧城與匈奴對峙,若是行程順利,後日就能見到他。」他仔細觀察她的神色,「郡主到了永寧,當可安然休息。」
維桑怔了半晌,想不到,如今他們離得這樣近了。
「他知道……你要去見他么?」
「在等寧王回信。」他直言不諱,「當此時刻,他也不得不見我。」
她重將臉埋進雙膝之間,再不言語。
前去探路的侍衛還未回來,倒是有幾戶剛剛從對岸過來的人家尋了個地方坐下了,就在離維桑不遠的地方,開始分食乾糧和水。
「老丈是從哪裡過來?」元皓行主動與其中一位年歲頗大、面容威嚴的男子攀談起來,「對岸形勢如何?」
「老朽帶著這一大家子,是從涿郡避難而來。出城時,上谷郡和漁陽郡都已經破了……唉,匈奴人真是牲畜不如啊,足足燒殺了兩日兩夜,奸淫擄掠不說,還把孩子挑在槍尖上取樂。」許是想起了那些殘酷的畫面,老丈打了個哆嗦,搖頭道,「唉,幸而逃了出來,聽說涿郡也是被毀了。」
「老丈一路過來,洛軍沒有抵抗嗎?」
「先時沒有,好幾個郡守一聽是匈奴人來了,城中守軍又不多,便都棄城跑了。」老丈嘆道,「只到了永寧城,咱們才打了個勝仗呢!」
一說起這個,周圍又有些人圍過來,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咱們都是親眼看到的!那位將軍帶著騎兵與匈奴人對陣,就在離永寧城不遠的那塊平地上,從早晨一直打到下午,把那幫畜生都給打懵了!」
「別的城郡要不棄了,要不閉著門,只有永寧城將我們收了進來,將軍還跟我們說,若是還不放心,可以出城再往南方躲躲。終有一日,他會替我們收復故土。」
元皓行安靜聽著,唇角微微一勾:「哪位將軍?」
「就是……就是……」人群安靜了一瞬,彷彿這問題頗為為難。
「就是那位上將軍。」忽然有人道,「之前朝廷說他是大逆賊,如今我是不信了!」
周遭又是靜了一瞬,響起一陣附議之聲。
「是啊!朝廷都不管我們了,也就上將軍還顧著我們!」
「那麼多郡城沒有一個肯收留我們,只有永寧城開城門,上將軍說我們可以去他的封地,直到匈奴人被趕走……」
「皇帝都跑了,哪還顧得上我們……」
……
維桑不自覺的去看元皓行的表情。
他的唇角微抿著,其實看不出喜怒,眉眼沉靜得如同一幅上好的山水佳作,只是深瞳中不知掩藏了什麼思緒,只讓人覺得深遠。
探路的侍衛說話間便已回來了,低低在元皓行耳邊說了句話,元皓行便站起來,朝眾人拱手道:「老丈,我們先行趕路了。」
「你們,你們這是往北方走嗎?」老丈驚疑道,「那邊去不得呀!」
元皓行卻沒說什麼,只笑了笑,往浮橋走去。
「看來寧王已經同匈奴打過一仗了,倒是收攏人心的好時機。」元皓行淡淡道,卻不知是不是故意說給維桑聽的。
維桑腳步一頓,側身望向身邊神情從容的男子,緩聲道:「維桑雖是女流,卻覺得大人這句話錯了。」
「哦?」
「所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當此國難,皇帝已南逃,如今在浴血奮戰的,只有一個江載初。大人卻只用權術之道揣測他此刻所為,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元皓行臉色微微一沉,淡聲道:「未想到郡主卻是寧王的知己。」
「我並非他知己,他也恨我入骨,只是他那個人,只怕我比你更了解一些。」維桑微微一笑,舉目望向遠處茫茫人群,那些不安、驚恐、悲慟一一收在眼中,「我素聞元家忠君,我卻以為,忠君更應忠天下。」
她抬手攏了攏鬢髮,心中無限涼意:「都是江家的天下,大人何必這般執著……」
都是江家的天下……
元皓行心中卻是輕輕一震,面上卻未露端倪,只道:「上將軍已在永寧等候,郡主,咱們趕路吧。」
離永寧城還有十多里的時候,空氣中竟也彌散開一種古怪的味道。彷彿是血腥氣,又像是殺意,濃烈得胯下駿馬都感受到了不安。
元皓行離開已經足足有半日了。這樣的兵荒馬亂中,他竟還能找到城外一座極為妥帖隱蔽的院落,讓維桑先行住了進去歇息。
一路風塵僕僕,日夜兼程,直到此刻才能沐浴休息,侍女替她輕柔地擦著頭髮,又端上了一碗銀耳羹湯,放下之後便悄然退開了。
他就在離自己不遠的那座城池裡,此刻元皓行一定已經見到他了……維桑心中卻略有些把握,元皓行暫時不會將自己交出去,畢竟,他手中可用的籌碼不多。
「郡主,元大人從城中回來了。」
維桑連忙站起來,一頭長發來不及梳理,便簡單束了束,「帶我去見他。」
元皓行亦換了身衣裳,神清氣爽坐在書桌后,低頭看著輿圖正在沉思。
「大人見到上將軍了么?」維桑不欲再與他兜圈子,徑直問道。
元皓行抬了抬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將目光落在桌面上,涼涼道:「郡主當心著涼,否則我不好對寧王交待。」
「維桑只是來問一句,大人預備將我交還至他手中么?」維桑眉梢微揚,伏下身的時候,只覺得涼意要滲透過胸腔,再難克制。
「交大約還是要交的,不過不是現在。」他用平淡地語氣道,「寧王出城去了,我並沒見到。」
「這些話,維桑想了一路,到了此刻,也不得不說了。」她依舊伏著身,不讓他看見此刻自己的表情,聲音卻極是鄭重,「請大人不要將我送回他身邊。」
元皓行手中的筆頓了頓,極自然地擱下,走至案桌前,親自將她扶起來,笑道:「你既然這般說,必然有了說服我的好理由。」
「大人慾要和他聯手,驅除匈奴,對么?」她雙眸灼灼望向他。
「是。」
「對於外敵而言,他是一柄不世出的利劍,無人能擋起鋒芒,是么?」
「是。」
「那大人可知……我是什麼人?」她忽而輕笑,笑容卻極慘淡。
元皓行從未見她這樣自棄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動,卻不再追問下去了。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污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銹的。」她收起了那絲笑,長睫深瞳中,帶著難掩的黯然,「元大人,你若要收復故土,便再不能將我送回他身邊。於他而言,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許是在琢磨她這句話的含義,元皓行微微皺了皺眉,門外忽然有人道:「大人,寧王已經來了!」
維桑一驚,直直望向元皓行。
他反倒舒展了眉眼,掩去心事,重望了維桑一眼,右手一拂,房間左壁豎著的那博古架緩緩打開了,露出黑漆漆一個暗室。
維桑立時會意,閃身躲進去,博古架剛剛複位,門已經被推開了。
她屏住呼吸,從牆面上那一絲絲縫隙間望出去,視線撞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臟似在瞬間停跳。
江載初剛從戰場上巡視回來,一身戎甲尚未卸去便趕至此處。
進門之時,帶來一股淡淡血腥的味道,元皓行早已嗅到,眉心微微一蹙,起身迎道:「寧王,三年不見了。」
江載初冷冷笑了笑,略去一切應酬話語,沉聲道:「左屠耆王剛出京城,揮軍南下,至此大約還有十日。」
元皓行亦慢慢將笑容抹去了,「不是剛打了一場勝仗么?」
「匈奴的前鋒,不過萬餘人,贏了也無甚厲害。」江載初淡聲道,「待到他們兩軍匯合,才是真正的硬仗。」
「我手中八萬人,如今停在陳留郡。以陛下的名義令各地勤王,總還能征十萬人。」元皓行明白他的意思,爽快道,「寧王你呢?」
「景雲手中十萬皆是精兵,我這裡還有六萬人。」江載初指間扣著瀝寬劍鞘,「便是全部。」
即便是江載初在朝中為親王時,這兩人也並無多少交道可言,遑論後來反出,兩人更是宿敵。可是此時,不用多言,彼此也都明白了心意。
「匈奴騎兵正不斷從平城等關口入關。若是不截斷源頭處,一味被動圍堵,便是殺不盡的外敵。」江載初輕舒一口氣,「若是元兄無異議,不如便請景雲、景貫兩位將軍攜手,收復平成關口。」
元皓行沉思片刻,道:「他二人與平成關口不過數百里之遙,當可託付。如此,你我便皆下令吧。」
江載初略一點頭,「如今永寧是抵禦匈奴由北往南的第一道重鎮防線,不知在十日之內,元兄能為我籌措多少人馬?」
元皓行淡淡一笑:「籌措兵馬不難,難的是,如今我找不到皇帝。」
「我若替元兄找到了呢?連同太皇太后,太后,以及朝中數位大人。」江載初不動聲色道,「到了那時,他們可不如元兄這般好說話。」
「亂世之中,寧王手中有兵,有何懼來?」元皓行道,「至於亂世之後,天下誰主沉浮,元某尚不敢定論。」
江載初定定看著這個男人,他的風儀如同三年前一般,美好得難以令人移開目光。可這般風姿之下,此人智謀之深遠,心智之堅定,足以讓自己心生警惕。
「出兵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若一切順利,在長風城下抄你家底,逼你回軍自救,最後臣服於皇帝腳下,三年內亂當可了結。」元皓行似是讀出他心中所想,慨然一笑,「未想世事變遷如此之快,我竟要與你聯手,當真可嘆。」
江載初的神容卻極平靜,薄薄唇中,只吐出四個字:「天意如此。」
這一刻,拋開一切朝堂上的爭鬥,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再不復言。
沒有盟書,沒有密信,沒有任何佐證,只是言語的約定,便終結了延綿了三年的內亂。永嘉胡亂中,中原抵禦關外敵寇最為強悍的聯盟,便在這兩個男人輕描淡寫的數句話中結下了。後世提及這場中原王朝兒戲一般引起的動亂,唯有感慨這永嘉之盟,是為萬民之中流砥柱,無形長城!
江載初轉身便欲出門,目光不經意落在左牆博古架上,淡淡掃視片刻,開口道:「元兄,你在長風城下這些日子,不知有否見到我的一位家眷?」
元皓行微微訝然:「哦?何人?」
「當年含元殿上,也有過一面之緣。」他頓了頓,「嘉卉郡主。」
元皓行從容笑道:「嘉卉郡主?哈,城下卻是有一面之緣。不過此趟前來著實時間緊迫,郡主金枝玉葉,我實在不敢將她帶來前線,自然留在後方妥帖命人照顧了。」
「如此。」江載初微微頷首,「那暫且有勞元兄了。」
他轉身便走,許是太過匆匆,叮咚一聲,竟落下腰間一樣事物。
元皓行上前拾起來,竟是一小塊上好的和田白玉。
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年輕人臉色卻倏然間變了。
維桑從暗室中出來,看到元皓行緩緩轉過身,眼神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潭,心中立時一沉。
果然,他舉起手中已經碎掉的和田玉佩,輕聲道:「郡主,對不住了,我需將你送回他身邊。」
維桑深吸了一口氣,卻難敵此刻胸口寒意:「他手中……握了什麼把柄?」
「難怪他這般從容,竟不與我談任何條件。」他低低嘆了口氣,掌心摩挲著那塊碎玉,「他已經找到了皇帝。」
江載初走至門口,無影剛將烏金駒牽了出來,他卻不急著上馬,略略等了一等。
果然,內里有紛亂腳步聲傳來,侍衛喊道:「請將軍留步,元大人說,將軍漏了一個人。」
他在此刻才看到侍衛們擁簇著的年輕女人,明明是七月的天氣,天地間熱得如同火爐一般,她卻拿風帽兜住臉,垂著頭站著,無聲無息,也了無生氣。
江載初靜靜注視了她一瞬,卻什麼都沒說,只翻身上馬,往永寧城,絕塵而去。
他並未急著入城,又去北門外查看工事,直到深夜方才和連秀一道回到城內。
同往常一樣,進了將軍府,宋安還是不肯放過他,直等著他聽自己彙報完各地征來的糧草方才離開。宋安的個性極為堅毅,即便是前幾日打了勝仗,也沒見幾分喜悅,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歸,編整軍隊,這幾日幾乎累得瘦脫了形。連秀一見到他都頭大,好不容易等他走累,打著哈欠道:「他可是我見過最較真的人了。」
「去休息吧。這幾日還會有兵馬不斷收整而來,你得撐著。」江載初略有所思,「宋安打仗倒是一般,後勤倒是做得細緻謹慎。」
「我寧可和匈奴出去干一仗,也不耐煩做這些事了。」連秀露出疲態,嘟囔著告退了。
屋內只余江載初一人,無事可做的時候,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無法閃避,從思緒最深處的幽譚中,慢慢的浮起來。
她以為元皓行能庇佑她么?
普天之下,但凡有一個利字,一個權字,便沒有換不來的人或物。
她也一樣。
可這個道理,聰慧如她,卻還是不懂。
耳邊依舊滑過她說起的那些話,刻骨的,傷人的,在這個金戈鐵馬的夜裡,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愛與恨攪作了一團,能在局勢如迷霧般的戰場上殺伐決斷的將軍,此刻卻也有些茫然。
終究還是一步步的往那間屋子走去,他默然推開,屋內油燈已熄,目光在黑暗中望定床上的瘦弱人影。
窗外月光清凌凌灑落進來,淡色柔光抹去了臉頰上的嫣紅,長睫隨著清淺呼吸輕動,她睡著的時候,總是這般平和柔美。
江載初在她枕邊坐下,慢慢伸手過去,在觸到臉頰那一霎那,她卻醒了。
尤不知身處何處,亦忘卻歲月流光,她帶著睡意的憨態抱怨:「江載初,你又這麼晚來,還吵醒我……」
又十分慣性地將頭放在他膝上,換了個姿勢,重新睡去。
那些甜蜜與記憶紛亂而來,他一時間竟沒有推開她,亦忘了來這裡的原因,就這般在暗夜中坐著。時光黏連著過往緩緩而過,懷中的女子第二次睜開眼睛,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幾乎是毫不猶豫離開他的懷抱,跪倒在一旁,誠惶誠恐,一言不發。
他心中怒火忽然又竄了起來,無形之中,愈燒愈盛,可這樣的激怒之下,他的語氣愈發平淡,只輕聲道:「知道回來了么?」
她伏在那裡,一動都不敢動,彷彿是被獵住的小動物。
「啞了?」他探手過去,扣住她下頜用力抬起來,「韓維桑,你不是很會說?對薄姬你說過什麼?」
他的手勁極大,又沒有節制,輕而易舉地,在她雪白的下頜上留下青紫色的指印。
維桑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被逼著與他對視,卻死不吭聲。
他重重放開她,留給她一個生冷強硬的背影,將侍女喚進來點上了燭火,方才覺得自己稍稍平緩了情緒。
維桑已經從床上下來,束手站在屋子衣角,依舊低著頭,就連氣息都屏得更低。
「你和元皓行,何時開始暗中聯繫?」他亦在桌邊坐下,平靜問道。
下頜還是火辣辣地痛,不過和千瘡百孔的心比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維桑用一種極謙卑的聲音道:「扮作琴師入府時,我就已和他聯繫。那時我並沒有把握將軍會幫我,也不敢將所有賭注放在將軍身上。」
修長的指尖在桌上敲擊,發出沉悶且不規律的聲響,他抿出一絲笑來,燈光下顯得那樣溫柔,卻又聲聲迫近:「所以,你拿什麼和他交換?」
「我早就一無所有。」她反倒坦然抬起了頭,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失去了焦准,「留在外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回到你身邊,不過一場死局。」
他深深看著她,將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盡收在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陣倦意——是真正的倦了,她說的沒錯,他們之間,是一場死局,解不開的死局。
如今,無非是他將她錮在身側,而她虛以委蛇罷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么?」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麼?」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污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銹的。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
那皆是她心中的話語,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為真。
「韓維桑,我真的累了。」他靜靜看著她,俊美淡漠的臉上滑過一絲難以掩去的倦意,輕聲道,「從今往後,你跟在我身邊,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維桑有些艱難地抬起頭,眸中泛起的薄薄水澤,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你說什麼?」
他卻主意已定,心中一片輕鬆,聲音亦是低沉悅耳:「我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她輕輕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視他,他是連日征戰太過疲倦了么?否則,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過去的那些事,就這麼算了么?
她這樣騙他,害他,他卻說,算了,只要她留在自己身邊。
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儘管神容疲倦,眼神卻明銳如同天邊星辰,他從不妄許諾言,亦從不騙她,從那時,到現在。
本已乾涸的枯潭,清泉突又泛起。
維桑死死地盯著他,聲音輕忽得不像自己:「過去的事,你怎麼能忘記呢?我騙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戰亂難止……你怎麼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著她,她的話聽得分明,卻又彷彿只是無意義的音節。
他最後站起來,冷冷笑道:「這些你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凌虐你么?」
她一怔,卻搖頭道:「我不怕。」
黑幽的雙眸看著她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怕,還怕留在我身邊么?」
「江載初,還記得那時我說過的那句話么?」
重逢至今,她頭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
他抿唇,修長的劍眉輕輕蹙起。
「我說,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請你……不要再這樣喜歡我。」她用盡全力去複述那句話,「我不值得。」
本以為如今的一句「喜歡」會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靜靜等著,他卻只是一言不發。
良久,年輕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輕輕撫著她的臉頰,聲音啞澀:「你還要我怎麼做?」
淚水難以控制般從眼角滾落下來,豐澤而溫潤地沾濕他的指尖,她淚眼模糊的看著他,惘然間彷彿也見到了那些歡愉的過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維桑避讓開他的手,後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將軍,若你還記掛著過往,維桑與你……還有一絲情分在。請……答應我一件事。」
他的手還懸在半空中,留下冰涼濕潤的肌膚觸感,開口的瞬間,只覺得空落落的。
「你說。」
「韓維桑這一生,並未愛過任何人。當年與你在一起,感激多於情愛。」她輕輕抬起頭,與他對視,「之後更是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於不義。錯已鑄成,無可挽回,只願終身侍佛,遙祝將軍終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亂,君臨天下。」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兩人的身影落在牆壁上,時而扭曲,時而交錯。
他的呼吸沉重起來,隱忍克制許久,方仰頭大笑,只是笑聲中飽含滄桑與涼意。
這一世,他的念想不過如此簡單,奈何她心中,原來沒有半分情愛,方才這般殘忍,這般輕賤自己。
大笑聲中,他答應下來:「好,韓維桑,我答允你。」
他拂袖離開,終不帶一絲眷戀,維桑卻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視線再也無法捕捉到分毫,終於軟軟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
身上忽冷忽熱,她捂著嘴開始咳嗽,而身體彷彿是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只是發出近乎枯槁的聲響。維桑慢慢爬回床上,用錦被裹緊了自己,閉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間,卻有人推開了門,「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來,說話的時候耳朵還帶著嗡嗡的鳴聲:「去哪裡?」
「將軍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涼庵。」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心尖的鈍痛正分分毫毫的被磨礪到更深,可她只是揚起嘴角,淡聲道:「好。」
此時的永寧城南門,江載初著一身黑甲,正與連秀低聲商議著派遣一支先鋒,先行去京城探尋情況,忽見一個老人氣喘吁吁地從馬車上跳下來。
「先生不是在長風城么?怎麼忽然過來了?」江載初有些吃驚,「軍中不差大夫——」
厲先生聞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來找你。那姑娘呢?」
江載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別處。」
「找回來找回來!」厲先生吹起鬍子道,「馬上把她找回來!」
江載初輕輕抿了抿唇,只道:「厲先生遠道而來,先歇著吧。她那病,不看也罷。」
厲先生忽的跳了起來:「不看也罷?你當是傷風感冒么?」
江載初本已轉身欲走,聞言腳步頓了頓。
「老夫翻遍了古籍,終於找到了線索,只是如今還不能肯定。你快帶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臉的汗水,「遲了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江載初重複了一遍,「為何來不及?」
「古書上記載,洮地有一種蠱喚作迷心。中蠱者不得違抗蠱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蠱主之命后,中蠱者會七竅流血而亡。」
江載初心頭隱約起了一絲不安,盛夏的正午,日頭毒辣,他卻無端開始覺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韓家,精於使蠱,難道還會中了迷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
「她的脈象古怪,當日我說她的寸脈被壓制,如今想起來,並不是中蠱。」老人看著他的神色,嘆氣道,「她是蠱主,曾向人施蠱。」
斜長入鬢的修眉皺得愈發深,他已隱隱猜到事情的脈絡走向。
「若是中蠱那人沒有死,那麼蠱主又會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蠱之人不死。只是蠱毒反噬,便是蠱主身死。」老人嘆口氣,補充道,「必死無疑,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分明是極晴朗的天氣,江載初卻覺得狂風驟雨暴起,迫得人無法呼吸。
三年前她給自己下蠱,便已經布下反噬這一步么?
三年後,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令他覺得她已變了一個人,再沒有生機與活潑,只餘下乎死氣沉沉與強顏歡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顧他不顧一切的挽留,原來只是因為這樣。
——她要死了。
這四個字跳進腦海,江載初只覺得徹骨寒意:「先生,她還能……活多久?」
「韓家精通蠱術,她能熬過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捻須沉吟道,「上一次我見她,寸脈已被壓制,若是蠱毒將尺脈也一併壓制住,那便是回天乏術。」
「還有多久?」他追問。
「說不準……或許還有一年半載,又或許是,須臾之間。」
話音未,江載初已大步離開,徑直牽過了親衛的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