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迷心
定州是在永寧西南方向,這一路難民流民並不算多,還不見亂象。
馬車走得並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
維桑倚在車廂內,半夢半醒時,總是被自己的咳嗽嗆醒。
這一醒,便再也無法睡過去,直到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維桑等了一會兒,心下微覺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車簾被掀開,黑影靜靜停駐在車前,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腳尖處。
胸口微涼,維桑雙手握拳放在身側,心知江載初這樣追上來,必不是什麼好事。
他背著光,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抱出了馬車。
「江載初,你昨晚答應了我的。」她被他放上馬上,用力掙了掙,驚怒交加。
她還是鮮活的,暖和的,她還能同自己說話,一顆提著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他將她緊緊攬在懷中,聲音透過胸腔,沉沉傳至她的耳中。
「韓維桑,這世上,你若是做了一件事,我永不會原諒你。」
她微微顫抖起來,彷彿有預感他會說什麼,卻強笑道:「將軍在說什麼?」
他抱緊了她,幾乎要將她的身子勒成兩半,咬牙切齒:
「我不許你,死。」
維桑只覺得一顆心跳得又急又快,這樣炎熱的七月天氣中,她一直在發寒,卻又出了一身虛汗,愈發的難受,只能艱難地回過頭去看他,勉強道:「將軍你說笑了……好端端,我怎麼會死。」
他定定看著她,瞳眸如同上古寒玉,指節握緊,隱約能聽到喀拉聲響:「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中迷心蠱后,卻沒有死?」
維桑皺起了眉,很快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笑意中帶著一絲憤怒,他咬牙切齒道:「到現在你還不願對我說實話是么?」
許是他此刻的表情太過猙獰,維桑避無可避,慌亂間帶到馬匹韁繩,駿馬嘶鳴一聲,便往前竄出去,身後車夫侍衛獃獃看著,尚未反應過來,月光下兩人便已消失在塵煙中。
兩人並乘一騎,往前奔出了十數里,江載初終於緩下速度。
官道上空無一人,只有盡頭處那輪圓月,明晃晃地懸著,几絲雲翳漂浮而過,更顯得清幽。他的呼吸就在維桑身後,又從發間拂過,帶著溫熱的癢,暖得不可思議。
「阿庄已經救出來,你再無牽挂了是么?」
「韓維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麼?」
他一字一句地問,她的手扶在他的手背上,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
他雙臂用力更緊,將她抱在自己胸前,「當年你給我下的,是不是迷心蠱?」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時間那麼久,我忘了。」
「你對我,當真連一句實話都不願說么?」
他的下頜輕輕擱在她的頭上,語氣平靜似水,「你若死了,可曾想過我會怎樣?」
他的語氣是真的平靜,彷彿是在說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可維桑卻愈加心驚,脊背僵硬著,默然不語。
他將她抱下馬,彼此面對面站著,伸手替她撥開散亂的髮絲,一字一句:「韓維桑,我信這世上,再艱難的困局,也能找到出路。可前提是,你要告訴我實話,我們總能找到法子。」
他有意讓她看著他的眼睛的,那樣沉著,不驚不亂,聲音中亦有著令人神定的力量,——可維桑想,又有什麼用呢?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眼淚重新落回去,淡淡地說:「早死晚死,總歸是這一條路罷了。」
他的聲線變得異常強硬:
——「可這條路,我不許你先走。」
夏蟲悄鳴,江載初的目光落在她下頜的淤青上,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似是有一根銀針無聲的刺入心底,良久,他輕聲道,「厲先生已在府上,你隨我回去。」
長夜漫漫,她微微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
「江載初,沒用的。我會死,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水澤覆上瞳眸,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動,淚水就會連串落下,「迷心蠱反噬,永不可逆。」
她終於還是承認了。
那塊大石砰然落下,卻又將一顆懸著的心砸得血肉橫飛。
追來的路上,他也在問自己,究竟是盼著她說出怎樣一個答案來。
可直至現在,才恍然明白過來,他還是希望她昨日說的是真話,她不愛他,只是想不顧一切的逃離他——總甚於此刻,得知她身中蠱毒,無葯可醫。
他伸臂將她抱上馬背,再不復多言,往永寧城直奔而去。
厲先生把脈足足已有小半個時辰了,從左手換至右手,深深地皺著眉,卻一言不發。
第四次讓維桑伸出手的時候,江載初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先生,如何?」
厲先生習慣性地捻須,彷彿沒有聽到江載初的話,只盯著維桑問道:「你且將當年的事告訴我,我才能想想,可以去哪裡尋個方子來試試。」
整整一夜馬上的奔波,維桑本就難掩倦色,晨曦從窗外落進來,臉色更顯蒼白。
她想了許久,方道:「三年前,我確是給人下了迷心蠱。」
一旁江載初眉目不動,似是在聽旁人的事。
厲先生等了半晌,不見她續話,追問道:「而後呢?」
「而後?」她的眼神微微有些渙散開,聲音低落下來,「先生看過那張古方的,迷心之蠱,絕不可逆。中蠱之人和施蠱之人,總得有一人死去……」
厲先生收回了手,嘆氣道:「我說你這女娃娃,既狠心給人下了迷心蠱,就該狠心到底啊……如今你這反噬之毒,只怕要比中蠱那人,要痛苦上千百倍。」
江載初眉心微微一蹙,不由望向維桑,只是她有意避開了他的視線,低聲說:「先生費心了,只是維桑下定決心之時,便已不求生死,那些痛楚,倒也沒什麼。」
「容老夫好奇問一句,那人可是你的至親之人?下蠱亦是迫不得已?否則……你又怎會甘願付出如此代價!」
維桑身子僵硬住,不敢偏頭去看身邊人的神色,良久,低低說了句:「是,他是我至親之人。」
屋內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江載初霍然立起,推門而出,再沒有回頭。
維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耳邊老先生忍無可忍地加大了音量,才略帶抱歉地回過神道:「先生,您說什麼?」
「你一直在服用的藥丸,可否借老夫一看?」
維桑從瓷瓶中倒了一粒出來,遞給老人,低聲道:「其實如今也無多少效用了……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多……」
厲先生拈在指尖,放在鼻下聞了聞,眉頭皺得愈深,「柏子仁,蓯蓉,夏蟲,玄參……皆是安神的藥物。」
「是。」
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你先歇著吧。」
游廊邊江載初獨自站著,目光落在庭院內蔥蔥鬱郁地竹木之間,側臉略有些怔忡,顯得心事重重。
老人有意放重了腳步,他一側頭,疾步走來,眼神中的怔忡變為焦灼,「先生,如何?」
老人沉吟著,「這三年時間,這丫頭吃了不少苦。蠱毒發作之時,如同萬蟻噬心,內臟如焚,她只是靠著幾味安神之葯,方才忍了下來。」
江載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既能熬過這三年,是不是意味著不會即刻毒發?」
「所謂迷心之蠱,不過是蠱主的血強壓受蠱之人的血脈,迫使受蠱之人去做本不願做的事而已。蠱毒入內,自然而然形成血凝,是為劇毒之物。韓姑娘是循著古法,將那血凝放在了自己體內……保得受蠱之人安然無恙。可她自己體內血凝不除,必死無疑。」
「真的沒有挽救之法么?」他這一字一句,說得艱難。
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苦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若是需要什麼藥材、古方,先生請不吝告知。」江載初鄭重行了一禮,俯下身又緩緩道,「她於我,極是重要……請先生儘力。」
老人的目光落在這個高傲且冷漠的年輕人身上,嘆氣道:「若是老夫沒有猜錯,殿下便是當年被下了迷心蠱之人吧?」
游廊的盡頭,花窗外芭蕉垂柳,一片深綠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
他恍惚間一笑不答,轉身離去。
站在屋口就聽到她已經壓低的咳嗽聲,單薄而枯槁。江載初緩緩推門而入:「我已讓人去煎藥,每日早晚服下兩貼。」
維桑抬起頭,乖順道:「好。」
他又看她數眼,聲音依舊淡漠如初:「當年既已決意負我,為何還這般對待自己?」
她怔了怔,抿唇不答。
江載初大步走至她面前,居高臨下望著她,見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色,一顆心似是哀涼,卻又滾燙。滾燙的是壓抑至今的怒氣,哀涼的,卻是她對他,即便生死相許,始終不曾坦誠。
「韓維桑,到了此刻,你依舊是這樣對待我么?沒有多一句的解釋?」他剋制住捏起她下頜的衝動。
她於惶惑間抬起頭,卻柔柔笑了笑,「將軍,你要我如何解釋?三年之後你我重見,我若說自己命不久矣,你便能原諒我?你便不會折辱我?」她截斷他的話,「你便是那樣做了……我心中,卻也是覺得意難平。江載初,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眸子如千年古潭一般平靜無波,他斂盡情緒,終究黯然道:「韓維桑,時至今日,你也只是自以為是罷了……又何曾……真正明白過我的心意?」
維桑仰頭看著他,一瞬不瞬。
他轉身欲走,忽聽身後低低一聲「殿下」,腳步便是一滯。
回過頭去,她卻已經跪在地上,聲音切切:「殿下,請你……再容忍我任性一回吧。」
他心中有一絲極不好的預感,右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一字一頓道:「你說。」
「我所剩的時日已經無多,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做了,也不曾後悔過。只是,這三年多未回故土,也未見過阿庄……請殿下允我,能重回洮地。這一生,也算落葉歸根。」
風聲掠過屋外枝葉,發出如細雨落下的輕碎聲響。
他輕笑起來:「該做的,不該做的,你都已做了么?」
她不由抬頭看他,見他清俊至極的臉上那抹掩飾不去的蕭瑟。
「對你來說,我究竟算什麼?」他的笑意慘淡,「那時你答應嫁我,最終卻負我;我用了三年時間,將你逼到絕境,不得不回來找我——心中雖恨你入骨,卻也抵不過一個情字。我做的這些,又算什麼?」
「這一生,總是我負你太多,已經還不過來了。」她仰著頭去牽他的手,笑容美好宛若枝頭新抽出的花蕾,毫無瑕疵,微揚的眼角浸亦潤著淡淡的水澤,「江載初,你便……再讓一讓我吧?」
魔怔了一般,他幾乎要將一個「好」脫口而出,可終究還是理智覆壓了過來,他閉了閉眼睛,將手抽了出來,一言不發的離開。
「左屠耆王的大部已至南陽,距永寧不過三日行程。」城牆之上,連秀正在和元皓行低聲商討,「速度比我們想的還要快些。」
正說著便見到江載初上來了,臉色沉沉,徑直道:「有件事我忘記吩咐你們。遣一支馬術精的騎兵隊,將還未入城的流民儘快護送進來。守城的士兵,統統換成外鄉的,離此地越遠越好。」
元皓行輕輕蹙了蹙眉,「這是為何?」
「匈奴人攻城,首先便是驅使附近搜羅而來的平民百姓來哭城。若是守將心軟放他們入城,則藉機攻克城池;若是守將堅持不開城門,那麼第一批射上城牆的弩箭上,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頭。」
連秀這些年不知打過多少硬仗,聞言臉色微變,咬牙切齒道:「那來不及入城的百姓呢?」
「總會有人被抓住。」元皓行平靜道,「也算是這些人命中劫數。」
連秀匆匆領命而去。
江載初遠眺北方,「元大人似乎並不意外,想來對匈奴的手段已熟悉過了?」
「聞所未聞。」元皓行淡淡道,「只是打了仗,總要死人的。」
「元大人這幅冷硬的心腸,做文臣真是可惜了。」江載初語氣帶著輕微的諷意。
「朝廷上的明爭暗鬥,往往比戰場冷酷上萬分。」元皓行恍若不覺,笑道,「殿下親身經歷過,又怎會不知?」
江載初分明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不接腔,只遙遙望著遠處山河,心中卻並無半分大戰前的熱血慨然或是悲壯豪闊,只覺得心底某處空落落的。
「數日之後,這裡便是屍山血海,也不知是這城池會否被鐵騎踏破。」元皓行輕道,「殿下,你昨日實不該將她追回來。」
江載初轉頭看了他一眼,心知昨晚的舉動並沒有瞞過他。
「郡主曾求我不要將她放回你身邊,當時我不懂她是何意,現下卻有些懂了。」他深深吸了口氣,眼神中浮現一絲憂慮,「我確是不該將她送還給你。」
江載初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言。
「永寧雖有你坐鎮,卻遠不如長風城穩固,依我看,留她在此處還是危險。若是城破全線後撤,你更是顧不上她。」
「皓行你素來以天下為重,何時這般關心一個女子了?」江載初截斷他的話,冷冷笑道,「便是到了今日,你關心皇帝遠勝你的親妹妹吧?」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遞給元皓行道:「向各地徵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擬好,大人不妨看看,是否還有不妥之處。」
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動,凝眸望向落款處,卻見天子之印端端正正落在上邊。
「皇帝如今在哪裡?」他不復之前輕緩的神容,正色問道。
「元大人覺得我會告訴你么?」江載初絲毫不避諱,輕笑道,「如今皇帝在何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攜手合作,先將這胡人之亂平定。」
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這幾日他布了不少明線暗線,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卻一無所獲。如今江載初已經將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自此之後,天下局勢大變,江載初打的便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
許是察覺到他的神色,江載初卻笑了:「你在擔心么?擔心我從此之後挾天子令諸侯?」
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
「本王再昏庸,也不會如太皇太后與周景華一般,放匈奴人入關!」他眼神中噙著淡淡的嘲諷,「不知元大人以為如何?」
元皓行一時語塞,卻見江載初眸色閃動,從容道:「你真想知道皇帝近況?」
他叫來一名士兵,不多時,便拖了一人到兩人面前。
那人身子略有些肥胖,因被兩名士兵托挾著,背亦是佝僂的,驀然見到了元皓行,便猛撲過去:「元大人救我!」
元皓行踏上半步,臉色鐵青:「周景華,皇帝如今在何處?」
周景華此刻卻絲毫沒有身為階下囚的自覺,猶自帶了幾分故作的傲慢道:「元大人你既然到了,又怎能和這逆賊在一起?還不勤王去救陛下和太皇太后?」
元皓行見他一副死到臨頭尚不自知的蠢樣,恨不得一腳將他踹下城牆去,只能耐住了性子問道,「陛下可好?」
「陛下可不好。」江載初抿著一絲淡笑道,「我在淮水邊找到御駕,陛下便已經病重了。」
「陛下自小一直體質健壯,得了什麼病?」元皓行一怔。
「這就要問周丞相了。」
周景華肥碩的身軀微微一抖,竟一個字說不出來。
江載初便漠然道:「那麼我替你說。」
「匈奴騎兵兵臨皇城之下,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守城直到援軍前來;一派主張棄守南逃。周大人自然是主張南逃的。可朝會之上,小皇帝卻堅持要守城,」江載初頓了頓,眸色略有些複雜,「於一個四五歲的孩童而言,自然沒有人將他的話當做真正的命令。只是朝中有權臣開始覺得皇帝不好控制,於是在他的早膳中下了葯,保證這段時間,小皇帝不會再出聲反對自己。」
元皓行不知想到了什麼,身子一僵,隨即上前一步,抓起了周景華的衣領:「你竟敢給陛下藥?」
「他,他這個逆賊說的話,元大人你不可相信!」周景華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這般狠戾的神色,身子如抖篩一般,說話結結巴巴。
「陛下如今如何?」他用力推開周景華,轉向江載初。
「算是穩定下來,暫時不會有危險。」江載初淡淡道,「不管如何,他也是我親侄子,我會讓人照顧好他。」
元皓行一腳用力揣在周景華胸口,明秀清俊的臉上露出暴怒之色:「等到平定了內亂,我會好好同你算這筆賬!」
永嘉三年七月,在太皇太后和丞相的授意下,皇帝棄守京城南逃。途中頒下旨意,為平叛亂,擢皇叔寧王江載初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加封大司馬,節制各地兵馬,務必將匈奴驅除出關,光復中原。
聖旨一出,舉世皆驚。
三年前因為含元殿弒君一劍而成為叛逆的寧王,一日之間重回朝廷,引起了無數質疑。而頭一位響應這道聖旨的,是御史大夫元皓行。他毫無而言地將手中兵馬皆交予寧王,這一舉動,被視為皇帝真正認可了這位親皇叔,也全然堵住了天下人的疑心。
各地軍隊開始源源不斷地往永寧一線開拔,與此同時,左屠耆王冒曼的騎兵先鋒已經出現在永寧城郊,後續部隊在兩三日內必將抵達永寧城下。
此時的城內,馬車已經準備妥當,韓維桑站在府門口略等了一會兒,抬頭望望這天,盛夏的暑氣一層層逼上來,到了下午,或許便會有一場疾風暴雨。
天氣悶得一絲涼風也無,維桑下意識地望向北門方向,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卻只是覺得,這一趟離別之後,或許,真的相見無期。
她悵然轉身,踏上馬車之前,聽到身後馬蹄聲響動。在這座變得無聲無息的城池中,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動聽,如同落雨。
她惶然間轉身,撞入視線中的卻是一個陌生甲士的身影。
「郡主留步。」軍士勒住了馬頭,利落地翻身下馬,遞上一封信箋。
維桑接過來,紙上卻只兩個字。
她怔怔看了許久,內心至柔軟的深處彷彿被重重一擊。
那淚水無聲落下,水澤洇濕了挺拔峻峭的字跡,再抬頭望出去的時候,視線一片模糊。
「丫頭,走了走了!」前一輛馬車的帘子忽然間被掀開,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探出頭來,「再不走來不及了。」
維桑吸了吸鼻子,將那張紙小心摺疊好放在掌心,對老先生揚起一個微笑道:「來了。」
城牆上,江載初看著馬車漸漸遠去,手中握著瀝寬劍柄,越握越緊,直到視線盡頭,再也看不見那一隊人馬。
「上將軍。」
江載初並不回身,只問道:「交給她了么?」
「是。」
「她說了什麼?」
「郡主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他「嗯」了一聲,聲音中難分喜怒抑或失落。
此刻,所有的兒女情長,都已交付在那張紙上,兩字之間。
他想,她會懂的。
元熙三年七月,匈奴左屠耆王冒曼整合所有入關軍隊,一路氣勢洶洶而來,直插永寧。若是永寧失手,則中禹水以南只剩長風重鎮作為最後防線,再無遮擋。
十三日下午,永寧城以北約五十里處,一直急行軍的匈奴大軍停下休整,冒曼接到前鋒急報,不遠處已能見到洛軍斥候身影。
隨軍同來的匈奴貴族休屠王年歲稍長,行事頗為謹慎,一掃之前志得意滿的模樣,皺著眉問:「他們是大部而出?還是至今仍在永寧關?寧王呢?」
尚未等到回答,冒曼笑道:「叔父,你未免太過謹慎了。連京城都被我們拿下,何況是區區一個永寧城?」
「當年江載初出關之時,沒人知道他會打仗。」休屠王嘆氣道,「等到知道的時候,已經一潰塗地了。」
左屠耆王是匈奴的儲君,能征善戰,當年江載初出征關外時,他恰好出征月氏,兩人並未對陣。因此,雖然久聞黑修羅之名,冒曼心中並不恐懼,相反,心中存著雀雀欲試之心。
「這個人,你說他是狂妄呢?還是太過自信呢?」冒曼看著輿圖,指尖指著如今他們所在之地,「中原人武器精良,行陣嚴密,但騎術遠不如我們。他竟然敢在此處布陣,意圖與我騎兵對沖。」他唇角勾起一絲笑意,「我倒要看看,這黑修羅,到底是不是浪得虛名。」
十三日晚,元皓行和宋安坐鎮永寧城,大司馬江載初率軍出北門,精銳盡至永寧城北垂惠縣。在歷經了前期不戰而敗、京城失守的困局后,中原軍隊終於首次正面迎擊匈奴軍團,軍隊中彌散著一種古怪的氛圍,約莫是緊張的躁動,只有當年跟著江載初出過關的老兵們老神在在地就地閉目養神。
營賬內,江載初正在擦拭瀝寬,連秀站起踱步,目光頻頻落在賬外。
「不知西北戰況如何了。」許是受不了戰前這樣沉悶的氛圍,連秀問道,「景雲那小子也不知能不能頂住。」
「他同他伯父在一道,景老將軍素來謹慎,無需擔心。平城的缺口不是那麼容易堵上的,也會是一場苦戰。」江載初頓了頓,插劍入鞘,隨意道,「走吧連將軍,咱們先把眼前的麻煩解決了。」
他說得甚是輕鬆隨意,彷彿是要去做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連秀看著他,眼神頗有些複雜。一日之前,他決意出城之時,遭到了幾乎所有麾下將領的反對。並不是怕死,只是覺得沒有出擊的必要。
最後唯一出聲支持的,卻是御史大夫元皓行。
元皓行只說了一句話:「是該先打一場勝仗了。」
江載初亦淡笑道:「這一仗不主動,天下人便以為我們不敢打。」
一文一武兩位統帥,其實彼此間並沒有事先約定,卻又不謀而合。正如後來寧王給將領們解釋的那樣——以永寧城為屏障,固然能穩守一時,哪怕敗退,也有背後長風城馳援,可是天下戰意卻為因此而一再衰竭,這場戰事,也許會因此而綿延更久。
兩邊的兵馬都在無聲地調動,冒曼眯起眼睛,借著夕陽,遙望對陣。
怎麼?他們也正在把騎兵往前拉,步兵方陣往後退么?
真要與自己的騎兵實打實的對沖?
冒曼唇角帶出一絲不自覺地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他高高舉起手中長刀,身後是地動山搖一般的呼聲。
中原對匈奴的戰爭,之所以長久都占不到上風,並非雙方戰力差距過大,更多是因為長久以來中原士兵對匈奴人心理上積累起的恐懼。騎兵對沖時,轉瞬間敵人已經殺到眼前,那種恐怖的衝擊感,會令普通士兵在一瞬間起了怯意,放棄勇戰的決心。
江載初在關外呆了三年多的時間,頭兩年一戰未接,同麾下的士兵一起精練騎術刀法,每月的考核異常嚴苛,長官與士兵一視同仁,若是不過關,一樣罰俸祿和加練。後來江載初回到中原,在訓練麾下士兵時,用了同樣的方法。
火把光亮無聲閃爍,江載初覺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荒漠之中,他帶著自己親手訓練出的士兵們,去迎戰暗夜中環伺的強敵。
萬事俱備,如今便只缺第一場勝利,來徹底消融每個人心中的恐懼了。
江載初勒過馬頭,聲音低沉,卻又清晰地在戰場上迴響。
「你是哪裡人?」他手中長槍隨意指了指列在第一排的一名士兵。
騎兵列陣而出,許是因為緊張,聲音有些顫抖:「回殿下,我是涿郡人。」
「家中有多少人?」
「父母,和一個九歲的妹子。」
「他們,他們遣人來送信,已經南去避難了。」
「你呢?哪裡人?」
他一連問了好幾個士兵,烏金駒馳到了陣型中央。
「對面的那些人,你們怕么?」
士兵們用一種比往常高亢得多的聲音道:「不怕。」
江載初無聲地笑了笑,「你們不怕?可是我不想瞞你們,我在害怕。」
戰場瞬間靜了靜。
「我怕你們在見到他們的駿馬時就怕了,我怕你們見到他們的馬刀就怕了,我怕你們在兵器交加的那個瞬間就怕了——你們怕了可以跑,或許跑了還能活下來。可你們身後的那些人呢?你們要保護的那些人呢?」
江載初指著那些一個個報出鄉籍和家人的士兵:「你的父母呢?你的妹子呢?你忍心看著家中父老的頭顱被切下,妻子和姐妹被人凌辱至死么?」
薄暮自遠處蔓延開,莫名地寒意從每個人背後升起,一張張或年輕或年長的臉掩在盔甲之後,眼神無聲地閃爍,泛起出了深刻恨意,和一往無前的決心。
「我們可以死,可我們的父母和女人不能!」年輕的將軍刻意停頓了片刻,吼聲低沉,「你們現在還怕么?」
彷彿悶雷一般,每一個男人的聲音匯聚在一起:「不怕!」
「你們手中的長刀,現在,跟著我舉起來!」
明晃晃的刀鋒舉了起來,將每個士兵的眉眼都襯得異常堅毅。
「殺!」
「殺!」
「殺!」
戰鼓雷動聲中,烏金駒長嘶一聲,江載初一馬當先,已經沖向敵陣。
他的身後親衛營無聲跟上,再往後,是所有騎兵們,聲勢浩大如同潮水一般,湧向對面同樣蓄勢待發的敵人。為騎兵們衝刺做掩護的,是他們身後的步兵方陣。弩箭手們將手中弓弩指向天空,箭支如同流星一般射向對面的敵軍。
游牧民族還在使用弓箭時,中原的弩箭已經相當完善,射程也遠遠大於普通弓箭,兩軍尚未接戰,一些匈奴的騎兵們便陸續中箭倒下。
冒曼眯了眯眼睛,作為這支軍隊中最尊貴的王,他並未在前列陣衝鋒——事實上,他覺得,這樣一場戰爭,也不需要自己親自出手。可是洛軍敢於出擊的勇氣,已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這場戰鬥會如同入關之後的每一場那樣,毫不費力的擊敗對方。
匈奴騎兵的前部已經和洛兵混在一起,兵刃交響間,冒曼目光落在一員黑甲將領身上,他的騎術極精,所到之處,直有摧枯拉朽之破敵之勢。
「那便是江載初?」他揚起馬鞭,低聲問身邊的休屠王。
休屠王死死盯著那個身影,深碧的眸色中竟有幾分恐懼,直到聽到左屠耆王喚自己,方才回過神道:「是他,戈穆弘。」
五年前可汗命休屠王剿滅來犯的洛軍,休屠王之子便是死於江載初槍下,是以休屠王一支族人至今對江載初心有餘悸。
左屠耆王似是讀出他的心事,道:「叔父,且看本次本王為你報仇。」
休屠王緊緊鎖著眉,良久,方道:「賢王,不可輕敵。」
「江載初的部隊果然和尋常軍隊不同。」冒曼冷冷看著陣仗的中央,此刻匈奴人生生地被洛軍撕開了一道口子,騎兵們向迅速中間突進,勢如破竹。
「就是這個陣勢。」休屠王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道,「當年在關外,江載初就是用這個中央突破的陣法,幾乎無往不利。」
「中央突破……只要馬夠快,刀夠利,膽子夠大,就能做到極致。」冒曼冷冷盯著那道鋒線,一字一句道。
「賢王,弟兄們頂不住了!」前線有士兵匆匆奔回,「洛人太多,左右翼好像還有他們的人馬……」
左屠耆王也已經看出了己軍的頹勢,自己的騎兵即將被分割成兩塊,左右合圍之下,敗勢已顯。他緊緊皺起眉,「我本指望他們再多頂一個時辰。」
「這支軍隊並不是隨便湊起來的——如今是元皓行駐守永寧,江載初帶出的這支軍隊,是他麾下的主力軍。」
他握緊了手中的韁繩,馬匹頗不安地在地下打了聲響鼻,心中略有些難以決斷,只是緊緊盯著前方的戰況,一言不發。
此時的洛軍卻殺得極為興起,前鋒如同一把尖刀,已經深深插入了敵軍內部。
江載初略略收住了手中長槍,極目望向前方。
如同意料之中,以關寧軍為主力,輔以北方籍的士兵,突破了匈奴騎兵,並不算困難。
他不指望這一戰就能擊潰匈奴,而這一戰的目標,也僅僅是為了鼓舞匈奴入關以來的己方士氣,告訴他們匈奴人並不是怪物,一樣也是可以戰勝的。
該適可而止了。
江載初喚來親兵,身後戰鼓變換點奏,騎兵們紛紛勒住馬韁,身上沾滿鮮血血漿,意猶未盡地望向主帥。
當此時,江載初的目光卻望向前方,幢幢人影之中,匈奴騎兵雖然在不斷敗退,但是戰場上的直覺卻告訴他,或許這場戰事並未結束。
前方傳來重物壓過土地的沉悶聲響,如同鼓點,又似馬蹄,隱含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意。
洛軍的鼓聲加急,如同驟雨一般,騎兵們加速回營。而寧王卻停留在原地未動,只是舉起了手中瀝寬長劍,低喝道:「神策營何在?」
他的身後是五百匹列陣以待的駿馬,騎兵們一色的銀白鎧甲,皆伏低身子,眼神堅毅望向前方。
從夕陽西下決戰至今,天地間已沒有光亮,只余對陣兩營之間點燃的火把。
淡淡薄霧中,匈奴騎兵奔潰的態勢終於止住了。
——因為一支近乎怪物般的軍隊集結列陣,緩緩地向洛軍推進!
連秀縱馬至江載初身側,高聲問道:「上將軍,那些是什麼?」
那支騎兵約有千人,連成一線,前後三層鋪開,胯下所乘馬匹異常高大,黑色鎧甲將人與馬連在一起,足有七八尺高,彷彿一座堅硬而沉重的塑像向南方推進。
「列陣!」江載初低喝一聲。
連秀舉起手中長刀,身後神策營將士皆是曾經跟著江載初遠征關外的精銳,片刻之間已經調整隊形,刀鋒向外,如同一把巨大的楔子,對準了敵軍。
敵軍推進的速度也在加快,馬匹因為負重緣故,快跑起來時,發出轟雷般的聲響。
江載初列陣在最前,身後跟著的是自己最為心腹的軍隊,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催動了烏金駒。
假若對方那支黑色的騎兵是盾,他也有足夠的自信,神策軍中百里挑一的騎兵們,也能將它切開!
塵土飛揚中,兩支騎兵越來越近!
直至轟的一聲撞在一起!
像是兩堵巨大的牆碰撞在一起,不同的是,匈奴甲士的陣線只是略略搖動片刻,卻如同一柄巨大的馬刀,輕而易舉地切斷一切,又開始往前切進。而洛軍騎兵們被撞得反彈開去,人仰馬翻間,敵軍鐵蹄轉瞬便碾碎了那些摔倒的人馬。
烏金駒也是嘶鳴一聲,往後退了數步,江載初終於看清這股巨大的反彈之力來自哪裡——這些匈奴騎兵由人至馬,皆以黑鐵盔甲覆身,彼此之間又用鐵鏈連接,當其整齊劃一地壓迫而來,足見威悍強懾之力。
面對這樣強勁且陌生的兵種,若是普通軍隊,必然已經一敗塗地,所幸此刻洛軍大部已經撤離,留下掩護的皆是江載初麾下身經百戰的精銳親衛們。
無影吹起尖銳之際的鐵哨,已經陣容凌亂的神策軍往兩側一拉,士兵們催動胯下馬匹,往斜前方掠走,在最後時分,避開了敵人鐵騎致命一擊。
在洛軍騎兵們紛紛往兩側避讓的時候,江載初卻並沒有同士兵們一道離開,反倒勒住了烏金駒,掂了掂手中長槍,直直向前刺出。
銀槍刺中了那名士兵胸前的鎖子甲,精鋼煉成的鐵甲擋住了這銳利的一擊,雄渾的力量卻傳遞至士兵胸口,硬生生的將他撞下了馬。人狠狠摔了下去,鐵甲卻還和旁人連在一起,被拖在地上,直到慘叫聲漸漸湮滅。
江載初又勒住馬,仔細看了半晌,心中有了定論,這是一支無懈可擊的重騎兵!
唯一的弱點,大約就是行軍速度不快。
無影焦急地伴在他身邊,無聲的催促他趕緊回營,江載初沉沉應了一聲,跟在神策軍後邊,撥馬離開。
普通士兵們遠比他們早地進入了營地,因為並未最後經歷那一戰,皆以為打了一場勝仗,各個展開笑容,紛紛對他打招呼。
原本便是他麾下的弟兄們喊他「上將軍」,而原屬朝廷的士兵們則喊他「大司馬」或「殿下」,江載初滿臉的汗水,盔甲未卸,皆笑著回應。
「我軍傷亡八百多人。」連秀奔近道,「匈奴那邊死傷約是我軍三倍。」
月光之下,江載初鬢邊的長發已經落下來,側臉如同石刻般沉漠:「神策軍呢?」
連秀沉默了片刻,「一百七十三人。」
五百人中,陣亡近兩百……江載初腳步頓了頓,平靜無瀾的五官,雙眉終於皺了起來。
這支極為精銳的隊伍隨他征戰三年多,從不曾在一場戰鬥中傷亡如此之多。
「那些究竟是什麼騎兵?」連秀回想起那支黑衣甲士的可怕之處,猶有些后怕。
「阿秀,你聽過鐵浮屠么?」江載初沉聲道。
「……不曾。」
「匈奴可汗麾下最精銳的騎兵,馬匹與騎兵皆渾身披鐵甲,從不輕易動用。我出關近四年,也只是耳聞而已。」江載初雙眉緊蹙,「今日終於見到了。」
永寧城中的元皓行得知了消息,深夜疾馳至垂惠。
侍衛替他牽過馬,他撩開簾賬,徑自入了主賬道:「戰況如何?」
江載初手執了捲軸,淡淡抬起頭來:「你怎麼趕來了?」
元皓行也不與他多說,徑直道:「他們帶了鐵浮屠入關?」
江載初放下了手中捲軸,「匈奴人從不輕易動用鐵浮屠,如今這支重騎兵已在冒曼手中,有兩種可能。一是冒曼已經在匈奴內部掌權;二是,可汗冒頓也將入關。」
「不管哪種可能,足見此次匈奴入關都是籌謀良久的事,並不是以前他們燒殺搶掠一番就走的行徑可比。」元皓行伸手重重擊在榻上,愈想愈怒,「周景華和那婦人真正壞我大洛萬代基業!」
江載初眉梢微揚,這是他頭一次聽元皓行如此憤怒,也不尊稱一句「太皇太后」,可見這些日子他雖四處奔波、力圖挽狂瀾,內心著實積怨不小。
「說正事,殿下,如何可破鐵浮屠?」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我聽聞今日撤退掩護的是你的親衛,損耗也極大。」
江載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不知元大人在這軍中布下多少眼線?」
元皓行倒也不遮掩,只笑道:「擔憂戰局罷了。」
「大部分士兵在鐵浮屠出戰之前就已經撤回,並未見到這重騎兵。」江載初緩緩道,「這是唯一的幸事了。」
「當真這麼嚴重?」元皓行微微蹙眉,「有法可破么?」
江載初沉吟良久,「以我軍騎兵的戰力與衝擊力,並不是鐵浮屠的對手。」
「你的神策營也不行么?」元皓行駭然道,「你以前在關外時沒見過這支重騎兵?」
江載初搖頭。
「那麼,我們按著鐵浮屠的樣子,也操練這樣一支重騎兵如何?」元皓行眼睛一亮,「我們中原的鍛造工藝比匈奴精湛得多,這種連人帶馬的盔甲應該也不難鑄造。」
江載初徑直搖了搖頭,簡單道:「馬不行。」
元皓行悚然一驚,江載初說得不錯,中原產的馬大多個矮,負重能力差,腿力不強,這也是中原對匈奴戰力頗弱的重要原因。
「今日之戰,有喜有憂。」江載初站起身來,緩緩道,「最後我們固然沒贏,可是他們本可以讓我們以為自己勝了。」
元皓行沉思了片刻,「殿下是說,他們本可以不用使用鐵浮屠?」
「不錯。」江載初輕聲道,「這一仗我軍是為了士氣,可對他們來說,即便敗了,也無損當下的形勢。」
「他們本可以不用這麼早派遣出這支重騎兵的。」元皓行點頭道,「冒曼初領大軍,確是心浮氣躁了一些。」
時值深夜,兩人一時間沉默下來,門外腳步聲踢踏,連秀掀簾進來,口中道:「上將軍,整軍完畢——」話音未落,才瞧見元皓行坐在一旁,當下行了禮,方道,「現在就撤嗎?」
「現在撤。」江載初乾脆利落道。
元皓行看著連秀離開的身影,沉吟道:「真的無法可破?」
「短期內雖無法可破,可鐵浮屠也有一個弱點。」江載初頓了頓道,「這支重騎兵雖然強悍,可人數有限,不過千人。加上對承重、馬術要求極高,非一般士兵可以補充。」
元皓行目中露出瞭然之色,卻又嘆道:「若是用人海戰磨完他們,我軍的傷亡只怕也太大了一些。」
江載初心意已決,「所以在找到破解之術前,全軍退回永寧城。」
元熙三年七月中,垂惠一戰中洛軍首次獲勝,只是戰事結束時,也見識到了匈奴鐵浮屠的強悍。為避免過多上網,大司馬江載初下令全軍退守永寧,以堅固的城池拒敵軍於外。此後左屠耆王冒曼數次強攻永寧,皆不能破,遂聽取休屠王建議,指揮大軍往西北方向行軍,直取睢陽、麻鄉等地,守軍皆不能擋。
與此同時,洛朝另一支大軍,由景氏率領,在西北平城等處截擊源源而入的匈奴其他部族援軍。雖一時間無法將其盡數趕出關外,卻也開始堵住敵人的缺口。
八月,皇帝頒布詔令,凡屬戰火延綿之地皆堅壁清野,不給敵人留下糧草補給。
因為被匈奴鐵騎凌虐數月,民憤積攢,各地豪強皆紛紛響應,開始往南線撤離。大洛立朝百餘年,積攢下無數珍寶,乃至口食糧草,皆被付之一炬。
這場戰事,漸漸在中原大地上呈現出膠著態勢。
永寧城內雖有江載初坐鎮,近日卻傳言匈奴可汗冒頓將入關,親自征伐中原,漸漸人心慌亂起來。
宋安負責收納各地而來的難民,籌措糧草,對於連秀頻繁地請求出城追擊敵軍,這位沉穩持重的守將總是以「耗費糧草」為名拒絕。三番四次被拒之後,連秀終於一怒之下,告到了江載初座下。
這一次,江載初倒沒再勸他,只說:「若是見到鐵浮屠,你預備怎麼辦?」
「打不過自然就跑」連秀毫不猶豫。
「那便去吧。」他笑著揮揮手。
連秀領了五千關寧軍,興沖沖地便出營了。元皓行若有所思地看著江載初,「你信他會見好就收?」
「不信。」
「那你讓他去送死?」
江載初還未回答,忽然見到無影閃身進來,遞給他一封密報。
江載初看完,神色一松。
「郡主如何?」元皓行閑閑問道。
「無事。」事關維桑,他並不願多說,只是命侍衛取來了盔甲,「元兄,此處還是勞你照看了。」
八月初十,連秀率五千關寧軍輕騎突襲匈奴,在湖嶺相遇,展開激戰,鏖戰至深夜,鐵浮屠加入戰局。
許是因為前一次已經見識過這支可怕的兵種,這一次洛軍的應對顯得鎮定得多。數千人馬並未和鐵浮屠正面衝撞,左右拉開呈包圍態勢。略略與敵軍拉開距離后,騎兵們紛紛解下背後弩箭,近距離向鐵浮屠射擊。
嗤嗤聲不絕,幾乎能聽到箭支射向盔甲時金鐵撞擊的聲音,偶爾也會有弩箭穿過嚴密的鐵甲,漏入盔甲連接之處,數名重騎兵倒在馬下。
可是更多的鐵浮屠安然無恙,繼續穩妥的向前推進,碾碎了部分落在後邊的洛軍。
連秀正欲吹響口哨,喝令騎兵們再射一輪,忽然之間從鐵浮屠的身後,冒出無數箭頭,對準了洛兵。
江載初原本只是在後邊掠陣,心念一動,己方對鐵浮屠終究了解太少,原來鐵浮屠身後配備了輕騎兵的掩護,以防被從後背突襲。
果然,連秀的撤退指令還未下達,便有許多士兵被對方箭雨射中,連人帶馬摔在地上。而鐵浮屠卻已催動了馬匹,快速向前推進,眨眼之間和關寧軍戰到了一起。
關寧軍一時間失去指揮,不知該留該撤,開始混戰起來。
混戰之局已經形成,江載初心知須將關寧軍帶出困境,深夜之中,他夾緊胯下馬匹,直入戰陣,大喝道:「關寧軍向我靠攏回撤。」
聲音響徹在每個人耳邊,關寧軍因為得知主帥位置,無不精神大振;而匈奴軍則不約而同開始向江載初所在方向猛攻。
赤裸裸將己方要害暴露在敵軍面前,這著實是一個勇敢卻又莽撞的舉動。
箭陣如同雨點般襲來,無影揮舞長槍,如同盾牌一般替江載初擋開箭支。而更多的士兵蜂擁而來,口中呼喝道「保護上將軍」。
主帥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士兵,令旗往後一揮,關寧軍開始準備撤離。
只是鐵浮屠如同鐵甲,牢牢將他們包裹起來,讓他們的撤退顯得異常艱難。
這是江載初從軍十數年來,經歷的最兇險的一次苦戰,明明只是想撤退,卻彷彿被關進了鐵籠中,作困獸之鬥。
將士們只能不斷砍殺,試圖在敵軍戰線上撕開一個缺口。他們中的許多人,身上鎧甲已經濺滿了敵人血肉,粘稠滑膩,幾乎已經握不住長槍,全憑著毅力在支撐。
從深夜戰至凌晨,東南處響起了馬蹄聲,永寧方向終於來了援軍!
例外夾擊,戰局一變,洛軍終於開始從缺口處撤離。
策馬奔出了數十里,江載初回頭一看,身後跟著自己的親兵一個個成了血人,盔甲裂開,渾身負傷,狼狽至極。
他忽然勒定馬頭,「無影!」
一直緊隨著他的無影早已在馬上搖搖欲墜,前胸後背好幾處刀傷,再也難以支撐,身子直直墜到了地上。
人馬回到永寧城,死傷大半。
連秀極為自責,掙扎著去主賬請罪:「五千人,只剩了一千多人回來,皆是因為我好大喜功。」
江載初欲扶他起來:「你起來。這一仗是我不好,明知必輸,卻放任你去打。」
連秀一怔。
「不這樣打一場,便無法得知鐵浮屠真正的實力。如今既然知道他們會於輕騎兵配合,便知這段時間咱們的應對戰術全然無用,必須另想他法。」江載初嘆道,「連秀,你與關寧軍,大大有功。」
連秀虎目含淚,想起麾下弟兄,只是不願起來。
江載初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你先回去養傷。這一戰於大局無關緊要,日後決戰之時,咱們再向他們討回來。」
好容易勸走了連秀,江載初便去看望無影。掀簾而入,卻見無影臉色白得似是紙一般,呼吸微弱,尚在昏迷。
昨晚混戰中,他飛身掩護江載初,中了兩箭,幾乎力戰而竭。
如今他的傷口已經包紮,躺在床上,上邊卻是傷痕纍纍。
無影是從江載初叛出京城開始便跟隨他——那時他是天牢中的獄卒,在寧王舊部衝進牢獄,想要他劫走時,他主動帶著他們,給了許多指引。
後來江載初問起,他方才比劃著說,自己家在關外,一次江載初擊退匈奴來犯,救下了的本該被屠戮的城池。這其中便有他的全家。同關內外的百姓一樣,他也感念寧王至今。之後他便一直擔任江載初的親衛長,雖不能言語,卻極忠心,每有危險,總是奮不顧身護主。
江載初問過軍醫,得知他沒有大礙,正欲離去時,目光無意間掠到無影右臂內側的一塊疤痕上,黑眸瞬時一凝。
傷疤不大,不過一塊銀幣大小,像是炙烤過後留下。而傷疤的下邊,卻隱約有一塊青紫色的皮肉,彷彿是……紋身。
江載初看了許久,表情依舊平淡無波,可似有風暴開始在眼中聚集,他頓了頓,「再叫軍醫來。」
深夜,無影醒過來時,營賬中江載初還在。他一時間覺得惶恐,想要爬起行禮,身上卻實在沒有氣力,只在喉間發出嗬嗬聲響。
江載淡淡望向他,「蕭將軍,這些年委屈你了。」
無影怔了半晌,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坐了起來。胸前的傷口裂開,鮮血重又滲了出來。
江載初目光轉為凌厲,自上而下地打量這個啞巴侍衛,「磨骨,扮啞,這三年多時間,堂堂錦州城防衛使,可真忍辱負重。」
他惱怒自己被蒙在鼓中,若不是他手臂內側那塊屬於錦州城防軍的紋身,因為未徹底毀掉,只怕還是不能識破此人身份。
無影側著身子滾到了地上,悶悶的聲響,又強撐著磕下頭。
江載初看著他,一言不發。
空氣中似乎有蘸著水的棉絮,沉沉墜下來,死一般的靜謐中,「啞」了三年的無影終於開口了,頭一句話完全不成語調,「殿下……」
「誰讓你一直埋伏在我身邊?所謀又是何事?」他抽出手中長劍,抵在無影喉間,語氣中已經蘊含怒氣,「是不是她?」
劍尖已經刺破皮肉,鮮血流下來,無影卻並無懼色,雙目直視江載初:「殿下,這些事與郡主無關,請……勿要牽連她……」
江載初短促地笑了聲,手微微用力,劍尖便往前送了半分:「與她無關?」
「當日的迷心蠱,全是我的主意。一開始,郡主並沒有答應。後來侯爺與世子妃接連過世,她又要奉旨入京,深恐小世孫無人照應、被人欺凌,方才聽了我的話……」
回想起那段時間,他又何嘗不明白維桑心中的糾結與怨恨,可他也只能逼她,一步步不能回頭罷了。
「路上的馬賊,亦是事先安排下的。殿下為了救郡主身負重傷,在昏迷的數日內,郡主在你身上下了蠱……按照約定,我假裝力竭身亡,實際上悄悄趕赴京城,削骨易容,換了身份,做了獄卒,等候大婚那一日。」
「中迷心蠱之人,原本是必死的。可郡主千方百計找來了術士,將反噬的血凝用在自己身上,確保殿下無恙,才有了含元殿那一幕。」
江載初自然早已知道這一層,只是蕭讓是第一個親口這般證實的。
他狹長雙眸輕輕眯起,聲音不辨喜怒,「你繼續說。」
「事發那一日,黑甲軍在深夜前來救人,雖是聲勢浩大,一路強攻……可是殿下,若沒有郡主事先布置下的人裡應外合,卻也絕難將人從天牢中救出。」
「殿下可知道……當日我向郡主進獻此計,郡主沉默良久,問我,若是她這般做了,我能不能留在你的身邊作護衛。否則,她便是死了,也不能放心。」
「她拼盡全力做下了這一切,三年後……我卻看著她留在你身邊,被折辱得不成人形……殿下,她那樣一個驕傲的人,為了你,真的,什麼事都能忍下來……」
營賬中重新安靜下來,無影的目光望出去,視線已有幾分模糊。他只覺得自己胸前背後傷口皆在裂開,火辣辣的疼痛,可他此刻強自撐著,續道,「殿下,你可以殺了我……可不要再責怪郡主……」
背後那道刀傷終於裂開,濃稠的熱血瞬間流了出來,無影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喃喃地重複:「殿下,請不要再責怪郡主……」
最炎熱的夏季已然過去,如今初秋的深夜已經帶來絲絲涼意。
江載初站在營賬之外,心中氣結翻湧往複,一時間竟不能平順下來。
世事弄人,他肩上負擔的天下蒼生、民族大義,如何能說拋下便拋下?
而他只是要見她,親口問問她,卻也關山萬里,見面亦是奢念。
「大司馬,元大人四處在找你。」一名侍衛匆匆跑來,「請您即刻前去主營。」
江載初強行壓下心中鬱結,緩聲道:「知道了。」
元皓行這些日子也是消瘦得厲害,不復當初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眼瞼下一片黑青色,顯然也都不曾睡好。
「新陣法還是破不了鐵浮屠么?」元皓行徑直問,「一點辦法都沒有?」
江載初額角隱隱生疼,揉了揉,啞聲道:「不行。我們的輕騎兵對於馬匹來說,還是太重,無法將速度優勢發揮到極致。只要稍稍慢下來,便會被對方所克。」
「是啊,總不能讓士兵不穿盔甲便上陣。」元皓行面有憂色,「最新邊關來的線報,冒頓可汗果真已經入關了。景雲景貫沒有攔住,只怕他很快就會過河西,入函谷關,同冒曼匯合。」
兩人互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若是被匈奴人佔據函谷關和關中平原,即便日後能收復中原大地,從此以後也沒了天塹格擋,匈奴騎兵隨時長驅直入,中原再無寧日。
江載初疾步走至輿圖前,深鎖雙眉,目光緊緊落在中央那一塊,「他們是在誘引我們,希冀兩處大軍匯聚在函谷關下。那裡適合匈奴騎兵衝擊,將我們一舉殲滅。」
「那如何應對?」元皓行緊緊抿著唇,「不能眼看他們佔據關中平原。」
「我軍氣勢、戰力皆不遜於匈奴。若是能找到克制鐵浮屠的方法,我也有信心同他們一戰。」江載初修長的手指在輿圖上游移,心中一時難以定奪,「若是沒有其他方法,便真的只用人海戰術,與他硬拼了。」
「對了,你的侍衛沒事吧?」元皓行轉而問道,「剛才你是從他那裡來?」
無影……蕭讓……
腦海中有隱約的想法一掠而逝,江載初驟然沉默下來,良久,方喃喃道:「皓行,適才你說我們的士兵若是不穿盔甲……速度就能起來了……可以從容在鐵浮屠前變陣夾擊。」
元皓行奇怪道:「是啊。可是並如何能不穿盔甲?」
「如果能找到一種更輕、卻又堅固的甲胄……」江載初眸底有了淡淡光亮,「以及一支騎術更為精湛的士兵的話……」
無影再一次醒來時,意識到自己的傷處已經重新包紮過了。
「那年你們布置下用來伏擊送親隊伍的馬賊,是從何處找來的?」年輕男人的聲音沉沉響起。
「殿下。」蕭讓又一次掙扎著要爬起來。
「不必起來了。」江載初淡淡道,「躺著吧。」
「那些馬賊……皆是川洮真正的馬賊。」
「數量有多少?」
「那時民不聊生,各地都有馬賊,人數不下萬人。我們找了大約五百。」無影頓了頓道,「其實那些馬賊雖然出身卑賤,卻極為桀驁不馴,也是因為郡主的緣故……」
「她那時小小年紀,為何能同那些人有交情?」
「也不算交情,只是那時川西馬賊興起,一次抓了許多,按侯爺的意思本要盡數抄斬的。後來是郡主開口求了請,才改成流放。」無影低聲道,「後來消息傳出去,那些馬賊很承郡主的情。」
「那時他們身上穿著的甲胄材質十分古怪。」
「是藤甲與竹甲,因為洮地有竹海,就地取材,那些竹甲與藤甲經過炙烤與曝晒,十分堅硬,不下軍隊中的盔甲。」
江載初站起身,在軍營中踱了幾步,似是在沉思,良久,他身形頓住,「本王若是要那些馬賊為我所用呢?」
無影怔了怔,「那……恐怕要郡主再幫一次忙。」
元熙三年九月,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左屠耆王率軍向西北與其匯合,統軍約三十五萬之眾。一直在河西、西州兩郡牽制敵人後部的景雲引軍南歸追擊,與此同時,鎮守永寧一線的寧王江載初亦率軍二十萬北上追截,收復中原淪陷之地。
大部軍隊開始往函谷關調動的時候,並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寧王江載初,沒有在前往函谷關的路上。
官道之上,十數騎人影正悄然無聲地疾馳向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