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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骨鳴鏑

  公元前211年


  王離盯著遠去的匈奴騎兵,觀察了一下對方的陣型,發現雖然看似倉皇而去,但卻亂中有序,遂果斷向後做了個手勢。


  後面便有人用槌敲起了編鉦,鳴金聲響徹戰場。


  訓練有素的士兵們立刻停止了追擊,就算心有不甘者,也就最後用弓弩瞄準匈奴騎兵射幾箭。


  匈奴的這種例行騷擾,在邊境每隔幾天就會來一遭。三年前,蒙恬帶兵以破竹之勢,僅一戰就將彪悍的匈奴重創,使之潰不成軍,斥逐匈奴遠去大漠以北七百多里,不敢南下而牧馬。蒙恬收復了河以南的所有地區,設了四十四縣。接著便開始築亭障,建城堡,憑藉著地形修築長城,從臨洮一直修到遼東,蜿蜒一萬多里。之後蒙恬又領兵渡過河,佔據了陽山,向北曲折前進,擴大疆土。秦軍現今主要屯兵在上郡,用以威震匈奴。


  這三年間,都極少有匈奴騎兵南下受死,但近期居然又開始蠢蠢欲動。


  王離現今已是裨將軍,在上郡也算是蒙恬之下的第一人。如今的他在邊疆已經參軍六年多,早就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原本說話直衝的他,性格也變得沉穩了許多。畢竟背負著別人的生命,總會強迫著自己變得強大起來。


  他此次帶隊出征,一是為了帶營中的新兵出來見見血,二也是為了記錄下周遭地形,探查下匈奴動向。他身後的大部分騎兵們在鳴金聲響起后,一直保持著嚴陣以待的隊形,一小部分騎兵們飛身下馬,開始清理戰場。救治己方受傷士兵和馬匹,清理敵方屍體。因為匈奴騎兵都是不死不休的野蠻人,所以最後發現都沒有活口留下來可以審訊的。


  見匈奴騎兵已經逃到視線不能及的距離之後,王離才微微鬆了口氣,回過頭跟一直護在親衛之中的那人笑道:「阿羅,這次點子夠背,你跟我出來這麼多次,也就這一次碰到了匈奴狗。」


  被王離稱之為阿羅的青年,穿著一襲綠衣外罩軍吏鎧,手持弩機。在宮中習慣隨意散亂的長發,此時也規規矩矩地束起成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精緻的五官,令他比看上去更年輕了幾歲。他的胯下騎著一匹精悍的戰馬,此時正被戰場的血氣所沖,不安地打著響鼻。


  青年伸手拍了拍戰馬的馬鬃,看著分開親衛朝他策馬走過來的王離,微微一笑道:「如果能讓我親手殺幾個,就更好了。」


  「哈哈,話說,這次遭遇戰要給蒙將軍寫份軍報。這活兒阿羅你熟,還是你來吧。」王離打了個哈哈,把話題巧妙地岔了過去。


  開什麼玩笑?阿羅這傢伙長這麼大,恐怕都沒傷過人吧?更遑論殺人了!而且每次帶阿羅出來,大公子扶蘇可都是揪著他千叮嚀萬囑咐了許多遍,務必要護他周全。


  事實上,不用扶蘇說,王離也會盡自己所能。只是他還是不了解,尊貴如大公子扶蘇親至邊疆,就已是姿態做得足夠了,阿羅為何還要每隔一段時間,跟著他出營風餐露宿吃沙子呢?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阿羅已經比他想象中做得不能更好了。在戍邊的這一年多來,居然跟將士們毫無隔閡地迅速打成一片。秦國自古都是重武輕文,武人往往都看輕文人,但誰也沒想到大公子殿下的侍讀居然能文能武,偶爾心血來潮了也會參加士兵的操練,一對一打鬥中竟不落下風。就是下手太輕,只會閃躲,攻擊力不行,大家一致認為是沒上過真正的戰場,沒見過血的緣故。


  不過誰也沒有因此而看輕他,反而都覺得應該好好保護他,纖瘦的身形、瑩白的面容、溫潤的氣質,軍營中有了一個這樣特殊的存在,就像是狼群里混進了一隻小綿羊,雖然樣擁有自保能力,但誰都不忍心逼著綿羊去變成狼。


  只是,來軍營風吹日晒了一年多,為什麼阿羅的皮膚還是那麼好啊?而且看起來好像一點都沒變……


  王離摸了摸粗糙的臉頰,還有因為好幾日沒來得及清理的胡楂,略微有點恨鐵不成鋼。就像秦國自古重武輕文一樣,大眾審美也是以健壯為美。他原先以為阿羅是每天窩在宮殿中翻閱書簡,才皮膚慘白,但來上郡這一年多,連不怎麼走動的大公子扶蘇都強壯了許多,皮膚也變成了小麥色,可這上卿大人還是沒什麼變化。


  「將軍……王離,回神!」被人腹誹的上卿大人見呼喚無用,直接拿手中的弩機敲了敲王離身上的鎧甲。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你可走點心!這萬一脫手了可怎麼辦?」王離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弩是秦軍的制式裝備,分重弩和輕弩。重弩用於城防,例如動輒幾個人同時才能操控一架的連弩車。而輕弩則是單人可控,分腳踏弩和手持弩。他帶的這一軍專門有操控腳踏弩的弩隊,而為了防身,就算是弓手,每個人身上也都會背一把手弩。


  弩發射出去的箭鏃會發出尖嘯聲,其聲勢威響如怒,故以此名其弩也。輕弩的射程要比弓箭近,但威力甚猛,還輕便,扣發快捷,精準性高,屬於殺傷力極大的武器,在咸陽都禁止隨身攜帶出兵營。


  「放心,懸刀附近扣的牙片很結實,不會脫手的。」青年上卿笑了笑,隨手抬起手弩,朝不遠處還未打掃的戰場射出了一箭。


  懸刀被扳動,弓弦隨之脫離了勾牙,帶動著箭矢勁射而出。


  青年上卿所用的箭和其他人的也不同,箭鏃鏃鋒之後的鏃鋌是骨制,上下各鑽了兩個孔,射出去的時候就會發出哨子一般的響聲。這種箭鏃被稱之為鳴鏑,既能攻擊又能作報警之用。這也是剛剛啟用的試用品,一般是放哨的哨兵或者分頭行動時互相示警用的。


  因為秦軍井然有序整軍肅靜,所以這一聲鳴鏑就極其明顯,在近處的士兵們都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著那呼嘯的箭鏃從人群中穿過,正中了一具躺在地上的匈奴屍體。然後,那具匈奴屍體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慘叫出聲。


  竟然是裝死!立刻有幾人衝上前去,制止了那人的自刎,帶到一邊拷問。


  近處的士兵們都看得目瞪口呆,王離的喝罵聲也隨之響起。此人也是受了箭傷跌落馬下,但已心存死志,伺機在有人過來的時候暴起殺人,臨死前能多殺幾個是幾個。


  經過這一遭,也不用王離如何喝罵,打掃戰場的人員越發小心了起來。


  「這幫蠢貨!才幾年沒打仗,就安逸到這種地步!」王離恨恨地收了聲,在轉向青年上卿的時候,表情立刻柔和了下來:「阿羅太厲害了!居然看得出對方在裝死,而且還記得留活口,沒射中要害。」別看鳴鏑箭與普通箭的箭鏃有區別,但可怕的殺傷力依舊存在,一樣可以殺人的。


  青年上卿的神色微妙地僵硬了一下,有點心虛地摸了摸手弩的望山。之前提到的懸刀就是扳機,而望山則是弩機上的一個山型的瞄準器,他弩機上的望山和其他人的不一樣,是微調過的。所以即使是瞄準了要害,射中的也都是其他部位。


  也許那些士兵們說的沒錯,他就是沒有沾染過鮮血的小綿羊,在戰場還妄想天真。


  王離沒有注意到青年上卿的尷尬之色,他已經從親衛那邊要來了白帛和筆墨,遞了過去。


  「別介意我讓你用這樣帶聲響的箭鏃哈,你可是重點保護對象。話說這鳴鏑箭還是從匈奴那邊學來的,據說最初是冒頓王子所做,是為了在草原中互相示警呼喚所用。」


  青年上卿的眉梢微挑,冒頓王子是頭曼單于的嫡長子,今年二十二歲,若繼任單于的話,就是他們秦軍數十年之後的勁敵。不過這種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匈奴人的單于首領是公推出來的,頭曼單于之後,誰能繼承單于之位,還是個未知之數。


  「不過馬上就快要到五月了,匈奴人每年五月都在王庭龍城開祭祀大會,這些人還往這邊跑作甚?」匈奴每年都有三次祭祀集會,正月、五月和九月。五月的祭祀大會是最盛大的,因為草原正值水草豐美之際,只要有條件的部族,都會聚集在王庭的龍城祭天地、祖先和鬼神。雖然說是祭天,但也會商討國家大計、交流部落感情,是等同於中原人的正月過年一樣的重大節日。


  王離眯了眯虎目,轉而開始說起這次與匈奴倉促的遭遇戰:「真是奇怪,而且這一隊匈奴騎兵要是從人數上來看,也太少了點,方向不對,也沒有帶游帳,而且攜帶的乾糧也不夠,抵抗得也並不激烈,虛晃一招就逃了,並不像是來擾邊的。」


  青年上卿一邊聽著王離敘說,一邊把他的話轉為書面語。這是他在扶蘇身邊最常做的事情,很快就簡明扼要地寫完了大概。


  這時戰場也差不多清掃完畢,秦軍雖然損失不大,但其中有新兵,頭一次上戰場,倉促之間難免有所傷亡。匈奴人喜歡在戰場上斬首,然後拎走頭顱,所以死亡的秦軍有些都不得全屍,只能就地掩埋。有相熟的士兵見此慘狀都難掩悲憤之情,只能收斂其衣冠和隨身所帶的布囊,託人帶回家鄉立個衣冠冢。大部分士兵都不識字,所以都不佩帶軍牌,僅靠同鄉們互相記識。若是衣袍戰甲血跡太重,就只好拿走隨身的布囊。而匈奴人的屍首也都被秦軍斬下了頭顱,帶回去算軍功。


  商鞅變法時就規定,只要士兵斬獲一個敵人軍官的首級,就可以獲得一級爵位,一處田宅和一個僕人。斬殺敵人軍官的首級越多,獲得的爵位也就越高。軍功總共有二十個等級,被俗稱為二十等爵。如果一個士兵在戰場斬獲了兩個敵人軍官的首級,他的父母若是囚犯立刻就可以被釋放,如果他的妻和子是奴隸,也可以馬上變為平民。萬一他戰死沙場,他的功勞和勛爵也是可以傳到兒子頭上的。所以秦軍士兵上戰場並不僅僅是為國家而戰鬥,也是改變自身貧窮的命運,獲取榮華富貴的唯一途徑。


  這也許是秦軍橫掃六國,勇猛無匹的最根本的原因。


  不過這有利也有弊,秦軍曾經在戰場上發生過哄搶敵軍首級的事情,甚至還鬧出過人命,相當難看。好在蒙恬帶兵甚嚴,王離也一直約束部下,此時打掃戰場井然有序,專門有人員記錄軍功歸屬。


  青年上卿詢問之後,在軍報的最後註上了遭遇匈奴騎兵的人數,殺敵幾何,秦軍傷亡幾何。王離拿過來看了一眼,覺得阿羅的字跡有些潦草,但現在的環境下也不能苛求,他也沒在意,從懷裡掏出將軍金印,蘸了硃砂泥蓋在上面,交給傳令兵急傳回上郡。


  整隊完畢后,王離便下令繼續前進。因為秦軍經常在這一帶巡查,所以每隔數百里就會有軍寨,常駐五千人馬,在一望無際的沙漠里,駐紮戍邊外加練兵。而這次王離帶隊過去,也是為了換防一部分將士。


  他們這次的目的地叫瓦勒寨,寨中的都尉早就在寨門前迎接,等待明日按部就班地與王離隊中的都尉換防。瓦勒寨中一片歡呼聲,最主要的是王離這次來帶了許多糧草和武器,沒到換防期的士兵們已經期待已久。


  進了瓦勒寨之後,伙頭兵燒火做飯,青年上卿每三個月都會隨王離來瓦勒寨一次,在寨中有專屬的帳篷。他休整了一會兒,衛兵送來的飯食也都沒什麼胃口吃。等天色暗下來的時候,王離派人來請,青年上卿想著應是從那個被俘虜的匈奴騎兵問出了點什麼。他立即出了帳篷,朝主帳一路走去。只見瓦勒寨內人頭攢動,應是王離下發了什麼命令。


  主帳之內,只有王離一人,見青年上卿的到來,連忙開口道:「阿羅,又要麻煩你寫份軍報了。」他口中雖然說是麻煩,但語氣卻相當的理所當然。若是寫軍報,自是有主簿佐吏足以勝任此事,但王離用阿羅已經用得習慣,況且這位匈奴騎兵又是後者親自俘獲,王離還記得讓功曹給他記上一份軍功呢!


  「說吧。」青年上卿認命地在案幾后席地而坐,几面上都已經鋪好了筆墨與白帛,王離的親兵們做得都極其到位。


  「這事倒真是令人唏噓啊,頭曼單于真是昏庸,寵愛妾室,想要立小兒子為單于,居然把冒頓王子當成質子送去了月氏國。」王離嘖嘖稱奇,但也沒太大驚小怪。質子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們的始皇帝當年也做過質子。


  青年上卿看王離的表情就知道這事還有下文,他索性沒急著下筆,而是抬手倒了點清水,慢悠悠地磨著墨塊。


  「你知道那頭曼單于又做了什麼嗎?前些日子居然發動了對月氏國的戰爭,渾然不顧自己兒子的死活。」王離長吁短嘆,「冒頓那小子也是時運不濟,不過於我大秦而言,他要是就這樣死在月氏國就好了。」


  匈奴不過是一個稍微大一點的胡人部落,在這片茫茫草原上,有著數十個甚至上百個部落。而單于也只是選舉制,不是世襲制,所以冒頓的生死並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秦軍可以藉此挑起草原上的爭端,之後坐山觀虎鬥。


  說不定頭曼單于就是打著類似的主意,因為有秦軍駐紮上郡,匈奴無力向南擴張,便把目標轉向了草原的其他部族。而一個並不寵愛的兒子的死活,貌似並不在頭曼單于的考慮範圍內。


  「所以,他逃了?今日遇到的那隊匈奴騎兵就是在找他的?」青年上卿從王離的語氣中猜到了結果,秀氣的雙眉不由得微微皺起。同樣有個不重視長子的父王,有個備受寵愛的弟弟,這個冒頓王子與大公子扶蘇相似的經歷,讓青年上卿不禁有些走神。


  「是的,頭曼單于得到消息后,怕冒頓回去參加五月祭祀大會。」王離用食指敲了敲幾面,聲音轉為森冷,「寫軍報給蒙將軍,闡明此事,若是狹路相逢,務必要讓冒頓再也回不去。」


  青年上卿想起之前來主帳的路上,看到的那些即使是夜裡也不斷出發去巡邏草原的隊伍,原來就是為了此事,欣然點頭。


  王離雖然如此說,但也知道要在茫茫草原之中尋找一個人,實在是太艱難了。他晚上也要出動軍隊到搜查附近,也是因為恰逢其會,抱著試試運氣的想法。王離思緒紛亂,坐不住起身,在主帳中踱來踱去,最終在青年上卿的身邊駐足。待他看清白帛上的文字時,不由得訝異地問道:「咦?阿羅,你的手怎麼了?」


  帛書上的字跡比起今日在馬背上寫的還要潦草,王離可記得年輕的上卿大人在十多年前,字跡就工整雋秀。他至今都隨身攜帶著當年他送他的錦囊,其中就有阿羅寫的帛書,所以才有此一問。


  青年上卿持著筆的手一頓,苦笑道:「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嗎?我跑了一天馬,也很累的好嗎?」


  王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輕咳一聲道:「那你寫完就趕緊回去休息吧。」


  因為得到了一條寶貴的情報,整個瓦勒寨都行動了起來,等青年上卿從主帳中出來的時候,除了今日剛到的士兵們都在休息外,其餘的士兵大部分都已經出巡了。


  青年上卿的軍帳安置得比較偏僻,他慢悠悠地走了好久才走到。他實際上只需要在這裡住一晚,明天就和王離帶著換防的士兵回上郡了。但出了冒頓一事,王離在這裡至少要待足三四天,要確定情況之後才能回去。其實換防這種差事,都尉帶隊來就可以了,若不是他堅持每三個月都來此處,身為裨將軍的王離也用不著親自帶隊。


  用燧石點燃了帳中的油燈,青年上卿為自己燒了一壺熱水,這才盤膝坐在案幾前,從懷裡掏出了一塊巴掌大的石刻。


  這是一塊雕刻著猛獸的石刻,雕著一個彪悍的大貓,似虎非虎,鬃毛捲曲狂放,懶洋洋地坐在那裡。青年上卿把這塊石刻放在案几上,又從行囊中掏出一個青銅香爐,點燃裡面的熏香球,才把香爐放在石刻的面前。


  縹緲的爐煙婷婷裊裊地從香爐蓋的鏤空雕花之中蜿蜒而升,無風自動,絲絲縷縷都卷向了一旁的石刻,把石刻的頭整個都包裹了起來。


  這塊石刻上雕刻著的,是一種名為狻猊的神獸。傳說狻猊食虎豹,兇猛可怕,卻性喜煙火,所以有求之前,需要準備供品。


  青年上卿卻有些疲憊了,畢竟在沙漠中的長途奔襲對於他來說,也是吃不消的。更何況,自從三年前,他被趙高強迫吃了若干枚丹藥,又被關在乾字間一夜后,他的身體就變得與常人有些不一樣了。


  他當時以為乾字間內所待的三年是幻覺所致,但被救出來之後,才發覺事情並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他可以和常人一樣吃喝,卻再也感受不到饑渴,他同樣可以感覺到疲憊,卻可以一連幾天都不睡覺。體溫變得冰涼,指甲、頭髮、鬍鬚都不再有生長的跡象,就像是……就像是時間在他的身上,停止了流逝。


  也許,師父的那枚丹藥真的可以長生不老!

  可是他卻不信平白無故會有此等好事,若是一枚丹藥就可以解決始皇帝數十年來的追求,師父為何還會躲避不出現?這世上凡事都講究以物易物的等價交換,也許他有此機緣,可必定會有反噬的後果。


  而這樣的後果,在他的忐忑不安之下,也終於顯現。


  青年上卿挽起了袖子,面無表情地看著白皙的手臂上,那一塊塊駭人的青紫色斑痕。這些斑痕最開始是在兩年前出現,也許更早的時候也有,只是他沒有在意。等到他發現的時候,斑痕便是雲霧狀的,後來就變成了條紋狀,最近半年便有些連接在了一起,成為了大塊大塊的片狀,乍一看上去,觸目驚心。


  他一開始的時候並不知道這是什麼,還以為是什麼疹子,只隨意地塗了些藥膏。可是在到了北疆后,接觸到的屍體越發頻繁,才知道這種看起來眼熟的淤痕,竟是屍斑!

  也就是百姓們所言的血障,人體死亡一個時辰到兩個時辰之後,就會出現屍斑。而隨後屍體的肌肉和關節開始僵硬……


  青年上卿摸了摸自己冰冷的雙手,艱難地活動了一下指關節。他的手現在連握筆寫字都困難,勉強還能寫寫字。也許過不了多久,就連彎曲手指、扣動手弩的懸刀都做不到了。


  他清秀的臉上勾勒出一抹僵硬的微笑,若是有外人看到,定會覺得古怪至極,令人毛骨悚然。


  無奈地用手揉了揉臉頰,青年上卿覺得自己擔心的,應該是再過一段時間,說不定身體也開始腐壞了,難道他就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白骨?

  就算是心懷希望,在越來越多的狀況出現后,青年上卿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恐怕在吃下那麼多丹藥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現在他還能清醒地行走在人間,恐怕應該就是師父那枚丹藥的功效。而趙高把他投入了別有玄機的乾字間,說不定就是想要觀察他服藥后的變化。而他也不想去和趙高理論,指不定對方就是等著他這樣做,以此來要挾他做出背叛大公子扶蘇的事情。


  他的生命固然重要,卻沒有重要到令他做出違背自己信念和尊嚴的地步。


  青年上卿按了下手臂上的血障,皮膚又恢復了白皙,但當他鬆開手指后,血障就像是跗骨之蛆一樣,重新又浮現出來。


  他還能掩人耳目地在人前活動多久?就算他經常往兵營中跑,大公子扶蘇也應該隱約都有些懷疑了吧?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青年上卿握緊了雙手,俊容上滿是不甘。他還沒有看到他的大公子扶蘇登上那尊寶座呢……


  「阿……阿羅……你在嗎?」被煙霧繚繞的狻猊石刻中,傳來了嘲風咋咋呼呼的聲音。也許是因為距離太過遙遠,所以還夾雜著嘈雜的風聲。


  「在。」青年上卿卷下袖子,把瘀痕累累的手臂重新遮蓋好,「咸陽可有何新鮮事?」


  嘲風立刻不負他期望地開始八卦。


  沒錯,青年上卿每三個月風雨無阻地來瓦勒寨陪同換防,就是因為狻猊石刻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才能與嘲風和鷂鷹通話。大公子扶蘇暫時離開咸陽的政治中心一段時間,但並不代表他要放棄對咸陽事態的控制。


  一邊聽一邊把嘲風所說的這三個月以來發生的事情記在腦海里,再和從咸陽傳來的線報一一比對,青年上卿的身體雖然已經開始僵化,但頭腦一如往日般聰慧。


  雖然嘲風八卦,但事實上能讓它記在心間的大事也沒幾件,很快它就彙報完了,開始打滾撒嬌。


  「阿羅,我好想你啊!你什麼時候回來啊!螭吻一直在睡覺,我每天只能和鷂鷹拌嘴,好無聊啊!」


  「應該還要一段時間。」青年上卿解釋道,無聲地嘆了口氣。


  「哼,真不開心。」嘲風生氣地冷哼一聲,隨後別彆扭扭地努嘴道,「唉,連鷂鷹也看不到你,只能每隔三個月跟你這麼通通話,若是你不小心死在沙漠中,我們都不知道。」


  「嘲風你就不會說點好聽的嗎?」鷂鷹在一旁受不了地插嘴。


  青年上卿苦笑,嘲風的個性還真是沒人能受得了呢。


  是的,鷂鷹雖然號稱能看盡天下事,但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看得到,它也是透過其他脊獸的眼睛來看盡天下事的,也就是說必須要有房屋,屋頂還必須要有脊獸石刻才行。而北疆一帶,房屋也都是極其簡陋的,連帳篷都是臨時搭建的,所以根本不在鷂鷹的勢力範圍。


  其實這個也蠻好解決的,只要在上郡的某個屋頂上裝只脊獸就可以了,但他身體的異常,並不想讓兩隻脊獸這麼快就發現,所以才一直用其他理由搪塞。


  不過偶爾和兩隻脊獸聊聊天,確實心情會變得輕鬆一些。有時候,青年上卿也會想,若他選擇做個沒心沒肺無牽無掛的人,也許就不會如此痛苦煩惱了。


  可是,那也不會是他了。


  香爐里的熏香球很快就燃燒殆盡,狻猊也重新安靜了下來。它所需的煙火也並不多,即使現在再燃著一個熏香球,也不能讓狻猊醒過來了。


  青年上卿拿起一旁的絲帕,仔細地擦著狻猊頭上的香灰,卻在片刻之後停滯了動作,任由那絲帕從他指尖滑落。


  因為一柄鋒利的短劍正橫在了他的脖頸間。


  「噓……不要出聲。」帶著古怪口音的男聲,在他的耳邊突兀地響起。


  青年上卿聽話地一動未動,在北疆一年多,他也聽過這種古怪的口音。


  這是匈奴人學說秦語時,捋不平的舌頭造成的口音。


  也就是說,他的帳子里,居然跑進了一個匈奴人!


  聽這人的聲音,雖稱不上中氣十足,但絕沒有痛苦之意,對他也沒有怨恨之情,所以應該不是今天他用手弩射中擒獲的那位俘虜。看來王離的手下還沒不中用到那種地步,不過居然讓軍營重地之中混進了異族人,這營防也沒好到哪裡去。


  青年上卿的頭腦飛速運轉著,身後那人又再次開口:「我聽到有說話聲,帳內可還有他人?」


  感覺脖頸上的利刃又加重了些許力道,青年上卿琢磨著對方應該在帳外沒有待太久,而最後嘲風都在說一些無痛關癢的話,並沒有什麼機密。他略略放心,平心靜氣地淡淡道:「無人,在下自言自語而已。」


  「哼!」那人又怎麼肯信,但這軍帳也就轉身的大小,有沒有人一覽無餘。


  青年上卿留神聽著身後人的動靜,卻見此人繞到了他的面前,雖然收了匕首,卻直接拿了他掛在帳中的手弩。已經上了弦的箭鏃就直直地對著他,在燭火下閃著寒光,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但青年上卿的目光也只不過在那手弩上一晃而過,並不把這個隨時可以奪走他性命的兇器放在眼內。他直直地看向這位膽大包天地敢隻身闖入秦營的匈奴人。


  從對方狼狽不堪的衣衫、臟污的面容還有疲憊的神態上來判斷,這人逃入秦營必定也是迫不得已,應該沒有同夥。而且從對方一手持著手弩,一手開始解決案几上的飯食來看,青年上卿多多少少已經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喏,也許對方選中了他的營帳,說不定就是因為他案几上的晚餐沒有動過。


  這三年中,因為腹中不知饑渴,青年上卿在私下一般都不再吃食,今日也是如此。


  那人雖然狼吞虎咽,但姿態卻自然好看,而且全身心戒備著,肌肉繃緊,一雙像鷹隼般的利眸,從未低頭去看食物,而是一直牢牢地盯著他。就像是一隻在草原上大快朵頤的孤狼,雖然享受,卻也防備著其他動物的搶食。


  青年上卿思考著,他應該如何才能示警,告訴那幫士兵,他們想要找的冒頓王子,此時就坐在他對面。


  親兵端來給青年上卿的晚飯,份量特別足。就算是餓了好幾天的冒頓王子,在吃了一陣之後,也開始減慢了進食的速度。那雙泛著綠光的眸子像是看穿了青年上卿的想法,冒頓王子勾唇嘲諷道:「不要耍花樣,也許我還會放你一條生路。」


  青年上卿撇了撇嘴,他是得多傻才會信這話?兩軍交戰,勢如水火,冒頓若是生離此地,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況且他既然猜出了對方是冒頓王子,就絕不可能讓對方生離此地。


  悄悄地握了握拳,卻軟弱無力,看來需要考慮用其他方法了。青年上卿面無表情地思考著。他有點後悔為了與嘲風和鷂鷹通話保持隱秘,而把軍帳選在軍營中比較偏僻的地方了。再加上此時大部分士兵不是在休息就是出營了,就算他豁出去大吼一聲,說不定都沒人會注意到這裡的異常。


  「冒頓王子駕臨此處,吾等有失遠迎,失禮失禮。」青年上卿拱手為禮,面上的笑容誠懇真摯,絲毫不像是被人劫持,倒像是在自家招待客人的模樣。


  冒頓被人識破身份並不感到驚奇,但面前青年異於常人的態度,反而令他心中升起忌憚。他迅速用心傾聽了一下營帳周圍的動靜,確定沒有埋伏之後,才施施然地拿起一塊饃饃,邊吃邊道:「餐食略簡,無酒啊!」


  這麼挑就不要吃得那麼香啊!青年上卿的眉梢抽搐了幾下,本來他是感受不到肚子餓的,但看這冒頓王子大快朵頤地吃著本屬於他的晚飯,頓時不爽起來。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腦中的思緒,在冒頓王子的咀嚼聲中,緩緩說道:「王子殿下,可否考慮過日後何去何從?」


  「自是回王庭了。」冒頓沒有絲毫停頓地回答道,顯然早就抉擇了目標,幾口就解決了手中的饃饃,用他那奇怪的口音一字一頓道,「孰吉孰凶,聽天由命。」


  青年上卿一怔,沒料到冒頓引用的是《楚辭·卜居》中的「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這位匈奴的王子殿下,居然不光會秦語,對諸子百家都有所了解。


  不,這不僅僅是有所了解的程度。


  青年上卿對面前冒頓王子的危險評估數值,又上升了許多。神思電轉間,面色不變地斟酌詞語道:「王子殿下可否想過,若是回王庭,頭曼單于將會如何處置於你?草原之大,不單隻有匈奴,還有月氏、有東胡、有樓煩,殿下又何苦只把目光對準王庭呢?」對外不如對內,青年上卿在嘗試說服對方,若是放冒頓離開,可換草原數十年內亂,那麼這個險還是可以冒的。


  誰知冒頓連思考都沒有,直接冷哼出聲道:「匈奴本就是我的,何必做那喪家之犬?我族乃是狼群,頭狼更替再尋常不過了。頭曼他已經老了,早就應該被我替代了。」


  青年上卿震驚地追問道:「若他不願……」


  「殺之。」冒頓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臉上的表情再正常不過了,用的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甚好的語氣。他又拿起一塊饃饃,夾了幾塊腌肉,吃了幾口,加了句道,「我那個弟弟,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面對著這個面不改色地說著弒父殺弟之語的匈奴王子,青年上卿一時駭然無語。他所接受的傳統世族教育,自是以孝道為先。縱使從夏商周春秋戰國以來,許多王室之間骨血相爭,其間的齷齪之事他也看過史書所寫。但寥寥幾筆,又怎能和面前之人親口所說相比?

  主要是這冒頓說得太過理所當然,仿若天道就應如此,讓青年上卿震撼之餘,下意識地想到了與其處境微妙相似的大公子扶蘇。


  弒父……殺弟……


  不,不。


  大公子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就算被逼迫到窮途末路,他也絕不會做這種事。


  人類的社會法則,又怎麼能同牲畜一般?

  可是,為了生存下去,就會搏殺他人,追根究底,人類又和動物有何區別?

  青年上卿經常會思考一些人道觀的哲學問題,他比常人聰慧,卻極易鑽牛角尖。但凡論題,都會有矛盾的兩種答案,青年上卿越想越覺得可怖,很快就臉色煞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冒頓王子把案几上的飯食吃了一大半,在手邊尋了一塊乾淨的絹布,把剩下的幾個饃饃包住。他又捧著羊皮水囊喝了幾大口,再用一些水擦了擦臉。對著水囊中剩餘的水,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回了木塞,放在了案几上,打算一會兒一起帶走。


  之後他站起身,看了看掛在帳子中的戰甲,用手弩指了指青年上卿,冷哼道:「起來,伺候我穿衣。」


  這一聲倒是把青年上卿從激烈的思想鬥爭中拯救了出來,他茫然地抬起頭,正好看到了在他面前洒然而立的冒頓王子。


  秦人向來比中原人還要高大健壯,而這冒頓王子站起身後,又要比一般秦人還要魁梧強健,但他身上優美的肌肉線條卻並不讓人感覺他太過於壯碩,反而像是蘊含著無窮的力量。這位年輕的匈奴王子臉上的塵土和血污已經擦凈,露出了真容。他的膚色微暗,雙眉濃密,眼窩深陷,嵌著一雙碧綠色的眼瞳,鼻樑高聳,五官凌厲至極。他的臉頰上還有著未癒合的傷口,可見一路從月氏國逃到此處,經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和折磨。他本是匈奴族中除了頭曼單于之外,最尊貴的存在,可他現在卻只能在夾縫中艱難地求生存。在這樣的劣境之中,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頹然,反而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經過了千錘百鍊之後,散發著令人無法忽視的鋒芒。


  這樣的人,若是放他回王庭,匈奴肯定會迎來它最強大的單于。


  青年上卿暗中又捏了捏拳頭,面上卻靜若止水地站起身,順從地走到冒頓身邊,在利刃及身的情況下,拿起一旁的戰甲,給對方穿上。


  因為這是他常穿的軍吏鎧,兩人的身材相差甚多,繫繩的部分需要調整,青年上卿現在本來手指就不甚靈活,動作也就更加緩慢了。


  冒頓看在眼內,倒是沒想到這位綠袍青年手指有問題,還以為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他嗤笑一聲,卻並未借題發揮。他進到這個帳子之前,早就已經摸清了附近的情況。他大概可以在這裡耽誤半個時辰左右,其實若不是怕天亮不好離開,他更想在此處休憩一晚,天知道他有多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


  飢餓已久的腸胃在吃過飯食之後,導致他整個人有些昏昏欲睡。冒頓在悄悄地打了個哈欠之後,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痛楚來警醒自己。他知道這是最危險的時候,只要他順利地逃出瓦勒寨,他就可以直奔王庭了。


  若不是從月氏國偷出來的馬累死了,為了躲避追殺他的匈奴騎兵,他也不用冒險潛進匈奴騎兵不敢靠近的瓦勒寨。不過吃了頓飽飯,還是值得的。冒頓從來不知道飢餓居然是比疼痛還要讓人難以忍受的酷刑。


  冒頓用眼角瞥著在他身前低頭與戰甲做鬥爭的綠袍青年,油燈昏黃的光芒在他的臉頰打下一道柔和的光影,即使兩個人民族不同,冒頓也不得不承認這位青年長得確實俊秀無雙。


  不過可惜,即使皮相再好,他也活不過今晚了。


  青年上卿仿若沒有看到對方眼眸中的寒光,他重新整理了紛亂的思緒。


  像冒頓這種人,既然認定了一個目標,就很難被人勸阻。用經史子集來勸?他自己就應該熟讀諸子百家,但居然還堅定不移地要弒父殺弟,就說明他骨子裡依舊是草原上的孤狼。


  青年上卿的心中雖然鄙夷著異族人果真茹毛飲血,但未嘗沒有著一絲羨慕。


  若是……若是始皇駕崩,大公子登基,就再好不過了。


  青年上卿黯下神色,知道自己已是入了魔障,始皇雄才偉略,乃世間難得的明主。


  也許,是因為他的時間所剩無幾,所以才格外急躁。


  這一刻,他有些理解始皇為何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長生了。


  這大秦的壯麗山河,才剛剛展露在腳下,又怎會捨得眼睜睜地放手給其他人?


  戰甲穿得再磨磨蹭蹭,一刻鐘的時間也穿好了。軍吏鎧的鎧甲是由甲片編綴而成,並沒有襯材,身甲較長,穿在冒頓的身上,倒顯得有些短小。兩肩上還有披膊,冒頓動了動手臂,調整了一下前後甲胄的鬆緊,示意這位綠袍青年幫他束髮。


  冒頓戲謔地看著綠袍青年的眼中閃過一絲暗怒,但依舊忍氣吞聲地讓他坐下,打算繞到他背後。


  「如此即可。」冒頓動了動手中的匕首,制止了對方的行動。他又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後背毫無防備地讓給敵人?

  兩人面對面坐好,綠袍青年略直起身,勉勉強強地幫他束好了髮髻。


  匈奴族中一般都是披髮,冒頓不甚習慣地動了動頭,總覺得脖頸涼颼颼的,冒著一股寒氣,這下瞌睡蟲都跑光了。對於這個聽話的俘虜,冒頓滿意地齜了齜牙,不客氣地發號施令道:「接下來,我需要一匹馬。」


  青年上卿臉上的表情只是略掙扎了一下,便低垂著眼帘,起身示意他跟上。


  冒頓並不覺得對方有能力反抗,若是性格剛烈的,在被發現劫持的那一剎那就高呼示警了。時間拖得越長,對方肯定就越惜命。況且從對方可以有單獨一個軍帳、擁有軍吏鎧,還有豐盛足夠的飯食來分析,就知道對方在軍中的身份並不低。但又因為軍帳較偏,也沒有親兵守衛來看守,可見此人的地位也沒有高到失蹤會馬上引人注意的地步,身體又羸弱毫無戰鬥力,再適合挾持不過了。


  瓦勒寨中此時已經萬籟無聲,該出去巡邏的還沒有回營,該休息的早就沉入了夢鄉,在寨內負責警戒的士兵們都在放輕腳步地走來走去,只能聽到放低聲音的竊竊私語聲,和晚風吹拂著旗幟而發出的獵獵聲響。


  冒頓換好了秦軍的戰甲,梳著秦兵的髮髻,在黑暗中,高鼻深目的五官也不是太明顯,看起來就和一個普通的秦兵沒什麼區別,根本沒有人留意他手中看似隨意拿著的手弩,其實是對準了走在他身前的青年。


  天時地利人和,就算謹慎如冒頓,都覺得他是在遭受了二十二年不公平的待遇之後,終於受到了上天的眷顧,絲毫沒發現走在前面的青年臉上放鬆的神情。


  青年上卿是真的不擔心,反而欣然地帶著冒頓王子去寨門口的馬廄。他雖然隻身在王離軍中,但身邊卻一直跟著幾個直屬於扶蘇的親衛。只是他想要私下同嘲風與鷂鷹聊天,便把他們遣得遠了一些。也沒過多久,他就帶著一個陌生人出了軍帳,只要不是傻的,都會發現問題。


  就是怕那些親衛按捺不住,打草驚蛇。


  青年上卿一邊思索著,一邊跟身後的冒頓講條件:「王子殿下說放我一條生路,如何保障?」


  冒頓根本沒考慮過這種事情,但對方既然提出來了,鑒於他還沒有弄來馬,便裝作慎重地略想了一下,開口道:「待出了寨門,我跑到無人處,便可放你離開。」


  「在下不信。」青年上卿索性停下腳步,笑著搖了搖頭。


  「你!」冒頓也被迫停了下來,兩人雖然都面帶笑容,但其中暗藏殺機。儘管心中暴怒,冒頓也知在此處若鬧將開來,他分分鐘就會被俘獲,甚至連自殺的奢望都不會有。暗壓著怒火,冒頓只想了片刻,就沉聲道:「到了一處,我將你綁住手腳,我倒騎戰馬離開,若是你有呼救的企圖,我就會射出此箭。」


  他說完抬手示意了一下,嗤笑道:「你這手弩上插著的是鳴鏑箭,相信我,我也不想在這夜裡動用這支箭,這聲響足夠暴露我的蹤跡了。」


  青年上卿側著頭思考了一下,便勉強地點了點頭。


  其實他根本不想放冒頓出瓦勒寨,他本打算直接就在這裡和冒頓撕破臉動手,量他插翅也難飛。結果兩人還未走到馬廄,一名穿著戰甲的士兵就主動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綳著臉對他行了一個軍禮道:「大人可是要出寨?馬已喂好。」


  青年上卿一怔,朝一旁看去,竟赫然發現連寨門都提前打開了。


  糟了,王離這是知道了他被挾持?怕他受傷,才如此妥協的嗎?真是愚蠢!

  青年上卿的心中有憤慨,但剩下的,卻是難以形容的感動。


  「看來,你比我預計的,還要重要得多。」


  一旁的冒頓瞬間明了,一把撈起還在發獃的綠袍青年,一個翻身上了馬背,用超凡的馬術操控著戰馬狂奔出了瓦勒寨,狂笑道:「離本王子五百步遠,否則玉石俱焚!」


  當然,在雙方心中,誰是玉,誰是石,自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定義。


  草原的夜空,一道絢爛的銀河橫貫當中,鑲滿了璀璨的星子,那種神秘的幽暗深邃,只要看上幾眼,就會令人不由自覺地沉醉其中。越是凝望這遼闊的天空與一望無際的草原,就越覺得自身的渺小。


  看著不遠處的冒頓正念念有詞地跪拜著天地,青年上卿無奈地撇了撇嘴。劫持他的這位匈奴王子殿下,實在是他今生所見過的最虔誠的信徒。


  也許是因為草原上的發展遠遠落後於中原,胡人對於日月經天、四季交替、生老病死、風雨雷電等天道常識,有著比較落後的認識。他們並不知道「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的道理,認為一切都是神授,所以異常重視祭祀,不光是每年三次族中祭祀大會,甚至每天都要祭拜。


  朝拜日,夕拜月,甚至一點點的小事,只要時間來得及,都要拜謝上天所賜。


  青年上卿一開始對這種祭拜都是抱著不屑的態度,他對匈奴祭祀的評價,就只有「愚昧」這兩個字。舉例來說,匈奴發動的所有戰事,其實都是有跡可循的,他們連出戰都要在前一天晚上夜觀月象。


  真的只是夜觀月象,而不是夜觀星象。月盛則攻戰,月虧則退兵。這麼簡單的規律,還有諸多忌諱,都早就被秦軍所掌控,所以蒙恬在驅逐匈奴人的時候才會那麼順暢。


  就連始皇也沒有把匈奴放在眼裡。他把中原沃土都收歸掌中,對於這塊只能放牧的草原期待不大。況且因為草原太過廣闊,也沒有餘力去趕盡殺絕,便在收復河以南的地區后,建了長城,防止匈奴騎兵南下掠奪即可。


  只是此時此刻,在星空與草原之間,整個世界空曠得彷彿只剩下他們兩人,孤寂得像是被眾神所遺忘。雖然冒頓口中念叨著匈奴語,青年上卿只能零星聽懂幾個字眼,但那種全身心都流露出來的虔誠,讓他忍不住為之動容。


  對天地十分尊崇,對生死卻無所畏懼。


  這樣的人,這樣的民族……


  青年上卿攏緊了身上的羊毛毯,身體早就已經感受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了,卻無端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今天是離開瓦勒寨的第八個晚上。


  冒頓並沒有殺他,反而帶著他往單于王庭而去。青年上卿對草原的地形完全不了解,但也能大概判斷得出冒頓是帶著他在草原上曲折前進。


  王離親自帶兵,一直鍥而不捨地追在他們身後。有次遭遇戰,他都已經近到足以看清王離憂心忡忡的表情了,結果冒頓還是依靠著對草原地形的熟悉,而把身後的追兵再次甩開。


  他們的馬也已經聚集了四匹,只有其中一匹是冒頓從瓦勒寨奪走的那匹,其餘三匹都是他在草原上套來馴服的野馬,冒頓和他換著馬奔跑,才能逃離秦軍的追擊。他們途中經過了許多個草原部落,即使素不相識,冒頓也受到了很好的待遇。所以他們一路都不愁吃穿,冒頓還用套來的野馬換了許多吃食和衣物。


  青年上卿不是沒想過想辦法逃離,但他的身體連個孩童都打不過,更別說冒頓這匹草原孤狼了。


  只是再這樣拖下去,反而是王離孤軍深入,青年上卿從三天前起就開始擔心王離的安危了。冒頓的心思,青年上卿早就猜到了,無非就是帶著他這個免死牌,引著秦軍不遠不近地吊著,就算是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匈奴騎兵,在看到秦軍的旗幟時也只會望風而逃。


  可笑,這冒頓王子還祈求天地保佑什麼?要謝也要謝秦軍啊!這妥妥的是想蹭免費保護傘一直蹭到王庭啊!


  青年上卿越想越不爽,只能再次唾棄自己不中用的身體。他把手臂伸出毛毯,順便擼起袖子,借著月色星光,看著手臂上逐漸擴大的血障屍斑,不由自主地鎖緊眉頭。


  那邊冒頓祭拜完畢,便起身往他的俘虜走來。


  準確地說,冒頓已經默認為這是他的奴隸了,這人吃得不多,喝得很少,感覺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不哭不鬧,還不反抗,不愧為最佳人質。


  「韓信,你真不吃嗎?」冒頓操著那帶著口音的秦語,拿起一旁的腌羊肉。


  青年上卿還是不怎麼習慣自己隨便報的假名,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搖了搖頭。他不想對冒頓報自己的名字,對方若是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他就更別想逃走了。


  「快吃!」冒頓還是用匕首片了一小塊羊肉扔了過去。


  青年上卿無奈地看著手中甚至還帶著一小塊泥沙的羊肉,掙扎了半晌,還是用手拂去臟污,撕成小塊一點點塞進嘴裡。


  已經品不太出來味道了呢,只能從咬合的感覺來判斷,這羊肉腌制的時間有點長,太老了。


  兩人寂然無聲地吃完晚飯,冒頓不像前些日子那樣用言語刺激他辯論,反而悶頭用匕首雕刻製作著什麼。


  從這八天的相處,青年上卿已經知道這位冒頓王子手巧得根本不像是個王子,反而像個做手工活的匠人,想法也天馬行空,難怪能做得出鳴鏑那樣古怪的箭。


  沒有冒頓那樣靈敏的耳朵和對草原熟悉到可怕的了解,青年上卿也看得出來今晚冒頓的不尋常。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放了我,你自己走吧。」


  冒頓手中的動作一滯,冷冷地吐出幾個字:「你是我的奴隸。」


  青年上卿知道,冒頓捨不得殺他,不僅僅是因為身後緊緊追擊的秦軍,也是他這八天來恰到好處地展露了自己的才華。沒有出格到對方不惜一切代價掠他回王庭,但足夠讓冒頓為了聽他所講的經史子集而不下手除掉他。否則這偌大的草原,冒頓孤身一人都能從月氏國跑出來,沒道理甩不掉人生地不熟的秦軍。


  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眼看著離五月祭祀大會的時間越來越近,若是再帶著他一起上路,肯定來不及回到王庭。所以青年上卿才開口,依著他的判斷,冒頓恐怕已經下了狠心,決定殺掉他這個累贅了。


  見冒頓還要措辭搪塞,青年上卿淡淡地用匈奴語道:「其實我還是會說一些匈奴話的。」


  冒頓的表情立刻尷尬了起來,那豈不是他方才祈禱懺悔的話對方都聽見了?還沒等他狡辯,他的奴隸就已經微微一笑,流利地複述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


  「睡覺!」冒頓突兀地打斷了對方,粗暴地拎起一旁的另一條毛毯,把他的奴隸捲入懷中,然後還不忘抱怨一句道,「你怎麼這麼冷?要不是我照顧你,說不定你早就死了。」


  被兩條鐵箍一樣的手臂禁錮著,青年上卿無奈地嘆了口氣,他的體溫早就比常人要冷上許多。這段時日,他們都是如此休憩的,就是因為冒頓怕他沉睡的時候溜走。而且直接頭枕大地,若是遠處有馬蹄的聲音,提前很久就能聽得見。


  其實他也聽不太懂匈奴語,只是簡單地利用強大的記憶力複述對方的話語,但聽得懂的零星的幾個詞語,再加上冒頓今夜與眾不同的情緒,很簡單就能分析出對方的想法。聽著身側漸漸平緩的呼吸,青年上卿的臉容上浮現出一抹苦笑。他也不是沒想過趁機殺死對方,只是這樣嘗試了幾次之後,發現不管冒頓看起來睡得有多沉,他只要略一動彈,對方都會在下一刻驚醒過來,無一例外。


  雖然並不需要休息,但身體的疲憊還是存在的,青年上卿仰望著璀璨的星空,背靠著堅實的大地,焦躁的心竟然很快就平復了下來,難得大腦一片空白,不去再想自己的處境,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等青年上卿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竟是被綁在了一根長竿上,長竿的一端深深地插入了土地之中,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紋絲不動。他的嘴也被布條堵住,而夜色深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他隱約可以看得到正前方,有個人影在鼓搗著什麼,偶爾可以聽得到弓弦的撥弄聲。


  「醒了?」冒頓的聲音傳來,在風中聽得有些不真切。


  「韓信,我無法帶你回王庭,也下不了決心殺掉你。


  「所以,就交給上天來決定吧。


  「這是我做的一個簡易機關,離太陽升起還有半刻鐘時間,等第一縷陽光升起的時候,這枚石頭會掉落在地,而這柄手弩會自動扣動懸刀,這枚鳴鏑箭會射穿你的胸膛。


  「希望在天亮之前,秦軍會找到此地。


  「這是用狼的頜骨所做的骨鳴鏑,此等聲音最佳,適合為你送行。


  「願龍神保佑你。」


  冒頓乾脆利落地說完,便牽著四匹馬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生與死,對於他來說無非就是或左或右的選擇。匈奴人從來不畏懼生死,不管是別人的生死,還是自己的生死。


  而在這位與眾不同的奴隸身上,冒頓決定做一個有趣的實驗。


  他知道他的這個奴隸身份一定很不一般,否則身後的秦軍追兵不會窮追不捨,甚至追兵還越來越多。他估算著,差不多等到天亮,那些秦軍應該就會到達這附近了。


  所以,還真是期待在那枚骨鳴鏑響起的時候,秦軍聽到響聲尋來,卻只找到了一具屍體的景象呢。


  即使只是幻想,冒頓都覺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留在現場親眼旁觀。


  天邊第一縷陽光終於從地平線上投射而來,冒頓興奮地眯起了雙眸,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拍馬飛馳。


  一聲凄厲的鳴響聲從他身後傳來,就像是神靈駕臨此處的號角聲。


  胸口的玉璇璣隱隱發熱,溫暖了他冰冷的身軀,像是已經死去的軀體,因為這一點溫熱,而又重新回到人世間。


  「畢之……畢之!」


  青年上卿虛弱地睜開雙眼,正好看到一臉焦急的扶蘇。他從未看過如此狼狽的大公子,短短數日未見,就瘦了一大圈,髮髻都有些凌亂,眼底青黑,臉上還有幾處臟污。他沒有想過,為了他,大公子扶蘇竟能深入草原,而且一看就是接到他出事的軍報之後,直接從上郡奔襲而來。


  「阿羅!你居然受傷了!」一旁的王離急得直跳腳,高聲呼喚親衛把軍醫請過來,然後一疊聲地點兵去追那個明顯還沒走遠的冒頓王子。


  「無事,只是擦傷了手臂。」青年上卿回過神,看了下自己的身體。他此時已經被扶蘇從長竿上解救了下來,還好冒頓用的是他的那柄手弩,瞄準的望山是被調過的,他只要稍微計算一下範圍,盡量錯開身體就會避開要害部位。


  也幸虧這些時日冒頓怕骨鳴鏑的聲音會暴露行蹤而沒有用過,才沒發現這個問題。


  扶蘇檢查過自家侍讀的身體,發現沒有其他地方有血跡,才毫不掩飾地放鬆了神情。他一邊扶著對方起身,一邊吩咐道:「王離,窮寇莫追。」


  「可是,馬上就要追到他了!」王離不甘心地抗議道。其實心底也知道,少了阿羅這個累贅,冒頓在草原上才如龍入大海,再也抓不到他半分痕迹。況且他這軍中還有大公子扶蘇親至,本就是冒了天大的風險,若是遭遇了匈奴騎兵,後果不堪設想。


  「只是一個不受重視的匈奴王子罷了,能俘獲最好,但若放他回去,匈奴定會因為下任單于之爭而產生內亂,無暇南顧。」扶蘇平靜地說道,而抓著自家侍讀手腕的手掌卻不自覺地捏緊,用力,「而且我們藉此機會將走過的所有路途也都繪製了地圖,可謂收穫頗豐。」


  「終有一日,我會踏平匈奴王庭。」


  朝陽終於躍出了地平線,一身戎裝的大公子扶蘇,整個人像是沐浴在了金光之中。在軍中的歷練,讓他早已褪去了昔日溫文爾雅的面具,終於露出了些許強勢的霸氣。


  青年上卿出神地看著他所選的君主,動了動唇,卻什麼都沒有說。


  這是他的光,那他就做他的影好了。


  陽光也不能照耀大地之上的所有角落,他的光不能做的事情,那麼就讓身為影的他來替他完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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