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青鎮圭
一
扶蘇的眼睛盯著手中的竹簡,心思卻完全不在上面。
他再一次地抬起頭看向毫無動靜的殿門外,極力抑制自己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緒。
今日,是那名少年來向他覲見的日子。
雖然父王什麼都沒有說,但扶蘇明白,這是父王看好的股肱之才,是為他而準備的。
只是既然已封那名少年為上卿,又不聲不響地丟到他這裡來當侍讀,這樣一捧一摔的折騰,難不保那少年會有什麼怨氣。
扶蘇低下頭,摩挲著手中的竹簡,淡淡地勾起一抹笑容。
是啊,這又是父王的考驗,如果他能收服這名少年,那麼他就將增添一隻臂膀。若不能收服,父王則會認為他沒有繼承王位的能力。若為王,那必然需要有駕馭臣子的能力,否則又怎配為「王」這個字?
要知道,他的弟弟們可一直都對他虎視眈眈。
「公子,甘上卿到。」殿門外傳來內侍顧存低沉輕柔的聲音。
扶蘇並沒有在顧存說話之前,聽到半分衣袂摩擦的聲音,也就是說,顧存在外面已經站了許久了,故意延緩通報。
很好,不愧是從小照顧他長大的內侍,完美地領會了他的意思。扶蘇低垂眼帘,掩去眼中的笑意。他鋪好桌上的竹簡,撩袖伸手拿了一根蒙將軍送給他的毛筆,沾了些黑石脂,懸起手腕,在竹簡上慢慢地書寫起來。
不同於竹片沾漆書寫的生硬晦澀,兔毛所制的毛筆書寫時行雲流水,扶蘇已經預感到,這種毛筆將要在書法史上掀起何種改革風浪。他現在所書的筆體,就已經不同於筆體粗細一致的篆體,而是隨著筆鋒走勢,有了各種各樣的變化。
扶蘇心情舒暢,寫了幾句《周禮·大宗伯》,才緩緩地說道:「宣。」
「諾。」顧存在殿外應聲而去。
不多時,扶蘇就聽到殿外傳來玉環佩叮咚作響的清脆聲。
《禮記·經解》有云:行步則有環佩之聲,升車則有鸞和之音。有身份的君子必佩玉,從殿外由遠及近的環佩之聲,便能聽得出來人走動的速度不徐不疾,顯然並沒有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顯得有任何的浮躁心急。
扶蘇握筆的手頓了頓,但卻並未擱下,就算來人已經步入殿中,向他長揖見禮,他也沒有回應。
殿內的聲音隨著來人的站定,而變得重新肅靜起來,玉環佩的聲音沒有再次響起,而扶蘇也聽著對方平穩的呼吸聲,心平氣和地把這卷竹簡寫了下去。
很好,他最喜歡聰明人。
直到最末的一張竹片都寫滿了字后,扶蘇才停下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字跡,這才緩緩地抬起頭。
殿中那正站得筆直的少年,便映入了他的眼帘。說他是少年,其實還未到,身量頂多算是比垂髫黃口的孩童大上一些,看起來就像是八九歲一般。還未到束髮之年的少年卻穿著一身華貴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滿著稚氣的臉容上,是滿滿的鎮定與驕傲,簡直讓人想要發笑。
扶蘇伸手揉了揉眉心,借著這個動作把自己臉上的笑意掩飾了下去。這個少年確實是可以驕傲的,只有十二歲的年紀,卻獨自出使趙國,讓秦國不費一兵一卒而得河間之地。這等能力,就算是自視甚高的自己,也不敢保證能夠做到。
「坐。」扶蘇揮手指了指一旁的案幾,少年微一欠身,不卑不亢地落座。
「甘上卿,汝對孤可有所不滿?」扶蘇看著少年勾起唇角,毫不客氣地開口問道。少年的祖父甘茂,曾經是秦國的左丞相,卻因為受人排擠,而逃離了秦國,最後客死魏國。他很想知道,這少年對於秦國,究竟是有著什麼樣的感情。
他要弄清楚這少年是不是可以養得熟,若是一頭養不熟的狼崽子,他可沒那閑工夫伺候著。
「並無不滿。」少年眼觀鼻鼻觀心,無比鎮定嚴肅地說道。
「那從明日起,每日卯時,入宮侍讀,汝可有異議?」扶蘇的聲音放緩,他其實也沒比少年大幾歲,在啟蒙之後,對他影響最大的,自然就是他的父王,所以在任何方面,他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在模仿著對方。例如這種平緩的說話方式,也是學習自他父王。雖然沒有任何聲色俱厲,卻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和氣勢。
「謹遵公子旨意。」少年一板一眼地應下,並無半分勉強,甚至在很痛快地應允后,直接站起身踱步到扶蘇身旁,恭敬道,「臣今日便可開始侍讀,公子寫的一手好字。」他那句疑似恭維的話語說得極其自然,隨即便自來熟地坐在了扶蘇身側,把案上的竹簡拿了起來,仔細端詳欣賞著。
扶蘇被少年的這番舉動哽得不輕,他本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的,但顯然對方要比他更認得清形勢。
「公子所書的,是《周禮·大宗伯》篇。」少年顯然博聞強記,只看了幾句,便猜到了出處,話題一轉道:「公子可是有感而發?」
扶蘇抬起頭,發現少年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後的櫃閣上。扶蘇不用回頭,都知道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什麼。
靜靜躺在錦盒裡那片尊貴黑綢之上的,是一枚青色的鎮圭。
「以青圭禮東方。」少年青稚的童音朗朗讀著竹簡上的文字,「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鎮,安也,所以安四方。」
鎮圭者,蓋以四鎮之山為飾,圭長尺有二寸。天子冕而執鎮圭,亦所以鎮安四方。青色的鎮圭,可以說代表著天子的禮器。少年的目光從竹簡再次不可抑制地轉移到青鎮圭上,他幾乎可以從上面的篆體紋飾刻畫分辨得出來,這是周朝天子代代相傳的青鎮圭。
為什麼這麼重要的青鎮圭,會在公子扶蘇這裡?難道是秦王從哪處得來,然後賞賜之?
少年想到了此點,清澈的瞳孔微縮了一下。這說明,秦王已經屬意了下一代的繼承人?
扶蘇沒有回頭,也沒有去看少年臉上的表情。這枚青鎮圭是他特意放在此處的,這也是在向少年昭示自己名正言順的光明未來。
雖然父王賜予他青鎮圭的舉動,大抵還是帝王的考驗之一,例如讓他的諸位弟弟們眼紅心跳抓心撓肝,以至於上躥下跳地給他使絆子,但這並不妨礙他藉此禮器,狐假虎威一番。
扶蘇又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簡,慢慢地在案几上鋪好,再次拿起了那根兔毛筆,口中淡淡問道:「何為圭?何為臬?」
「圭者,雙土也。臬者,自木也。以土圭水臬之法測土深,測日影,正四時,以求地中。陳圭置臬,瞻星揆地,此乃立國之根本也。」少年在一愣神之後,回答得一板一眼。圭臬兩物在很久以前是很平常的物事,但這兩種物事卻是在建立一座城池之前,探測丈量土地時必須使用的工具。長此以往,便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象徵意義,甚至有了玉圭金臬之說。
扶蘇手中的筆開始在竹簡上落下,但卻並不妨礙他一心二用,只聽他繼續問道:「那何為圭臬?」
少年這次並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一個詞並不僅僅是表面上的意思,例如度量,例如權衡,又例如繩墨等等。他看著扶蘇優雅地書寫著,沉吟了片刻,才謹慎地緩緩道:「法度,規則。」
扶蘇眼睛都未眨一下,繼續咄咄逼人地追問道:「那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聖人所言?」
少年聞言怔忪,根本沒想到會被問到這樣刁鑽的問題。即便他能隨便根據他的這個問題侃侃而談半個時辰以上,但他知道,公子想要的,並不是那樣的敷衍。
半晌身畔都沒有聲音傳來,扶蘇很滿意少年的反應,他還是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上卿今日且回吧,明日卯時,請準時。」
這句話說得輕飄飄的,卻有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威勢。
少年此時才知自己逾越了,公子方才說明日起入宮試讀,他今天還沒有資格坐在這裡。頓時錦衣內里冷汗津津,恭敬地低首叩別。
直到少年倒退著走出殿外,扶蘇都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待案几上的那張竹簡寫到最末一片,扶蘇才擱下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能在對方的心中種下一顆名為質疑的種子,今天的發揮當真不錯。
遲早,這枚種子會開始生根,發芽,最終長成參天大樹,再也無法從心間拔去。
扶蘇摸了摸光潔的下頜,還很稚嫩的俊秀臉龐上偽裝的鎮定氣場全然崩裂,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不愧他排練了好幾次啊……
二
扶蘇雖然在看著軍事情報,但多半的注意力還是在身側整理竹簡的少年身上。
這位表面恭敬,事實上內心無比倨傲的少年,已經成為他的侍讀有一段時間了。扶蘇越是和他接觸,就越是震驚於他淵博的學識,也越好奇他究竟師承何處。一想到最近宮廷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傳言,即使知道是有人別有用心,但扶蘇心底也是各種不舒服。
說到底,他的年紀也不是很大,城府還沒有那麼深。
更何況,如果真正想要把一個人收為心腹,就沒有必要在對方的面前還掩飾自己的想法。
只是,這要怎麼問出口呢?
扶蘇裝模作樣地翻看著手中的軍事情報,這些情報都是由快馬交接送到秦王政的手中,後者會命人複製一份,第一時間送到他這裡。並不是想要這個還未束髮的公子扶蘇能有什麼過人的見地,只是在潛移默化地培養他執政的能力。
正忍不住把眼神從寫滿情報的竹簡上,轉移到身側的少年身上時,扶蘇忽然發現那少年居然轉過了頭來,兩人的目光對了個正著。扶蘇忍住想要躲開的衝動,定定地看著他。
少年還很稚嫩的臉龐上一片沉靜,只聽他淡淡地開口道:「若是公子想問宮中的流言,請儘管問。」
這樣的機會,扶蘇自然求之不得。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沉聲問道:「孤聽人傳汝曾是罪人呂不韋的門客,可有此事?」
少年淡薄的唇輕蔑地一勾,緩緩道:「公子居然信?呂相去時,臣才幾歲?何來門客之說?」
扶蘇自然知道這種流言荒誕不經,可無風不起浪,他順勢繼續追問自己一直疑惑的問題:「卿之祖父曾離秦國,封地被奪,那……卿居何處?」扶蘇一字一句地斟酌,生怕有所冒犯。
但雖然小心到如此地步,少年聞言,臉上的表情也隨之僵硬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悄悄地緊握成拳,少年低垂眼帘,掩住了雙目中的情緒。「祖父去后,甘家如大廈將傾,萬劫不復。臣幸得師父收養,才得以有今日。」
「師父?」扶蘇挑了挑眉,毫不掩飾對於少年口中那個師父的興趣。能將一個孩童調教成秦國上卿,那本人又將是如何的驚才絕艷?
少年抿了抿唇,像是在猶豫什麼,半晌之後才艱難地說道:「吾師……曾是呂相門下之客……只是閑散人等,尋丹問葯而已。」
扶蘇一愣,這才知道這流言居然還真有些靠邊。他此時才注意到,少年口中一直是稱呂不韋為呂相的,看來雖然並無直接瓜葛,這少年也絕不是踩低捧高之輩。看著少年木然中難掩緊張的神色,扶蘇不由得一笑道:「無妨,當年呂相門下三千門客,多數乃是濫竽充數罷了。」說罷又覺得有些不對味,他這不是說人家師父是濫竽嗎?
果然見少年的臉色一沉,扶蘇這下也不好再去細問他師父的事情。不過反正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就行,報到父王那裡,總會能找到的。扶蘇也厚臉皮地當之前說的話根本不存在,反正父王無數次地言傳身教讓他明白,身為上位者就是需要城牆厚的臉皮。
「汝師只汝一名弟子?」扶蘇發誓,他只是受不了殿內窒息的氣氛,隨口一問,絕對不是想要套話。
少年的表情已經恢復了正常,一板一眼地恭敬回答道:「吾師來秦前,曾有一位弟子。臣曾聽師言及幾次,但並未見過,那位師兄應在趙國。」
扶蘇的眼角餘光正好瞥到手中的軍事情報,不由輕笑道:「趙國,已成歷史矣。」說罷便把手中的竹簡往少年的方向遞去。
少年臉色微變,連忙雙手接過竹簡,細細看去。
秦趁趙連年天災再度發起攻擊,武安君李牧領兵迎之。李牧鎮守邊疆多年,敗秦數次,王翦不與其針鋒相對,便對趙王遷用離間計。李牧功高震主,趙王遷早就心存忌憚,離間計一出,趙王遷便奪李牧軍權。李牧因前線秦國大軍壓境,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拒絕交出軍權。此舉令趙王遷越發不安,下令派人暗中逮捕李牧,奪其虎符。
「趙王遷自毀其臂啊!武安君愚忠矣。」扶蘇用食指輕敲桌面,開始思考著是否要救李牧這個蓋世名將。但這個問題,恐怕他父王也曾考慮過。這戰國亂世的四大名將,起翦頗牧,白起、王翦、廉頗、李牧。秦趙兩國分別擁有兩名,但白起已死,廉頗老矣,只剩王翦與李牧……罷了,此時恐怕也已經晚了,李牧在趙國的威望恐怕要比趙王遷還要高,趙王遷不動手則已,一動手便必然會雷霆萬鈞。
即使是愚蠢如趙王遷,恐怕也會懂得夜長夢多的道理。
扶蘇的目光落到身旁的少年處,見他正好看完竹簡抬起頭,兩人的目光一接觸,便已知彼此想的都差不多,均為這一代名將的末路而沉默了起來。
沒有人會說王翦卑鄙,離間計自古便被用得爐火純青,他們身處在不同的兩個陣營,王翦只是簡單地用金銀財寶賄賂了奸臣郭開,便讓大秦士兵免於戰場廝殺,這是大功一件。而且若是趙王遷像秦王政信任王翦一樣,無比信任李牧,恐怕這種事情也不會發生。
少年的心情有些低落,他撫摸著竹簡上的紋路,低低地嘆息道:「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聖人所言?……」
扶蘇聞言一怔,他沒想到,這句他們初見時他所說的話,少年竟一直記在心裡。
「規則,分天道規則和人道規則。清泉自高往低而流,日月星辰東升西落,此乃天道規則,非人力所不能及也。吾輩亦不奢望。」扶蘇轉過身,拿起身後青鎮圭的盒子,放在了桌面之上。想要碰觸青鎮圭的圭面,卻又克制地收回了手,緊握成拳。他還不是王,所以沒有資格拿起這面青鎮圭。
「而擁兵幾何,賦稅幾何,鑄幣幾何,此乃人道規則。」
「於是乎,規則,應是君父所言。」
扶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著面前的青鎮圭,淡淡道:「這天下亂世已久,應有人另立規則矣。」
他沒有說出口,但言下之意,少年卻心領神會。
韓國已滅,趙國危在旦夕,秦國一統六國,指日可待。
這世間的規則,理當由最至高無上的那個人制定!
三
扶蘇在殿內安坐,等著最新的前方戰報。荊軻刺秦王,雖未盡全功,卻引得秦王大怒,天下震動。秦王政派大將王翦,揮軍伐燕。而燕國都城薊的破城之日,也就在須臾之間。
即使過去了快要一年的時間,但每當想起那日在咸陽宮大殿上的危急時刻,扶蘇都忍不住后怕不已。
荊軻帶著樊於期的頭顱和燕國督亢一帶的地圖敬獻給父王,誰都沒有想到居然會圖窮匕見。而父王的政令,大臣上朝不許佩帶兵器,當時的場面無比混亂。雖然父王手中有劍,還有許多臣子拚死上前阻攔,但荊軻也是被砍傷了八次之後,才跌倒在地。
扶蘇摸了摸右手的手腕,他當時也是反射性地想要衝過去的,但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卻一直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腕。他完全沒想到,那麼瘦小的身軀里,居然蘊含著那麼強大的力量。
直到荊軻被肢解分屍,對方都沒有放開過他的手。
扶蘇苦笑,也許最卑鄙的是他才對。十幾歲少年的手勁能有多大?他如果真想要掙脫,又怎麼會掙脫不了?
是他在一轉念之間,思考得太多了。
如果父王真的被刺身亡,那麼他就會登基……這也是少年在那一瞬間想到的吧?所以才不肯放他去涉險。
事後少年還特意去父王面前請罪,把他沒有上前護駕的責任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甘願受罰。
他卻什麼都不能解釋,不能說。
只能保持緘默。
殿門外傳來熟悉的玉環佩碰撞的清脆聲音,還未等對方出聲,扶蘇便搶先道:「畢之,進來吧。」
「公子,燕都薊京被破,燕王喜及太子丹逃奔遼東,匿於衍水后,燕王喜將太子丹斬首以獻秦王。」還未等進入殿門,少年清朗的聲音便已經傳來,顯然也是迫不及待。
扶蘇聞言皺眉,雖然他對太子丹恨之入骨,但兩人各為其主立場不同,所以也並不覺得對方所作所為有何不對。刺殺敵人陣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來瓦解危機,是政治上最簡單粗暴的解決辦法。若是真讓太子丹一擊得手,那麼秦國現在即使是他登基為王,也必將是一團散沙。
畢竟他還太年輕,而且秦國樹大招風已經成為眾矢之的,若父王當真西去,那麼就算已經被滅的幾個國家,也會立刻揭竿而起死灰復燃。
這樣目光獨到的一個英才,居然會死在自己的父親燕王喜手中,實在是令人唏噓。扶蘇想起多年之前,他也曾經與在秦國為質子的太子丹有過幾次接觸,現在卻已物是人非,不禁目光微沉。
每個人都會死去的,但如此繁花似錦的人間,又有誰不留戀?
扶蘇想到父王最近幾年開始召見方士,不由得長嘆。他也沒想到,自家侍讀的師父,居然就是一個方士,雖然對方只留在宮中一年便神遊四方去了,但也許當年他無意間的那個引薦,導致了現在甚至以後會瀕臨失控的局面。
雖然只是一愣神,但扶蘇的腦中已經轉過了千般思緒,他俊顏之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他已經習慣於在人前隱藏自己的想法,這已經逐漸成為了一個本能,即使面對著的,是最親近的侍讀也一樣。
而他面前的少年,在成長中也慢慢蛻變。他不再總綳著一張臉,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驕傲,而是柔和了五官,換上了和善的笑容,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都會覺得是個俊朗少年,給人無比親近之感。只是扶蘇知道,少年和他一樣,也學會了給自己戴上一張面具,把心思細細密密地埋藏在心底。
接過少年遞給他的竹簡,扶蘇仔細地又看了一遍,抬起頭時發現少年正定定地看著桌案上放著的青鎮圭,不禁挑眉問道:「畢之,可有何不妥?」
這青鎮圭,自從上次他把盒子拿到桌案上后,便再也沒有送回去。現在他在私底下無人之時,也曾偷偷地撫摸幾下那冰涼的圭面。
少年咬了咬下唇,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開口說道:「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不得上。秦王親立的規則,反而差點害死他自己。這規則,究竟如何立之?」
扶蘇放下手中的竹簡,在裊裊而升的香薰爐煙中,靜靜地思考著。
這個問題顯然在少年心中存在已久,既然開了頭,他便侃侃而談下去:「此回軍報所言,燕國王公大臣除太子丹外,全部留得性命。滅韓趙魏楚四國時,也無任何殺戮,秦王此舉仁義。現今六國僅剩齊國殘存,統一天下指日可待,但臣恐六國貴族不甘於此,日後必為禍患。」他頓了頓后,字字擲地有聲地說道:「王座是用鮮血而塗成的,秦王應該讓那些人知道,要麼臣服,要麼死!」
扶蘇的眼中劃過深思,這個問題他以前也隱隱約約地想過。但父王並不大開殺戒,這對師從大儒淳于越的他來說,也是頗為認同的。儒家思想的核心是由孔子提出的「仁義禮」,這三個字扶蘇還是很認同的。他與少年經常辯論,便知此乃今天的一個議題,扶蘇細細思量,唇邊揚起笑容,卻是很滿意少年已經開始學會了質疑。
質疑這世界上存在的所有規則,才能建立起自己心中的規則,這是成長的一個信號。
每個人心中,都有著屬於自己的青鎮圭。
只是有些人會完全複製其他人的模樣形狀,有些人卻是喜歡自己雕琢。
內侍顧存靜悄悄地走進殿內,呈上兩碗還冒著熱氣的蓮子羹,輕手輕腳地放在案几上,又悄無聲息地倒退著離開。
扶蘇看著蓮子羹升騰的熱氣,只是拿著調羹在慢慢地攪勻,看著白嫩的蓮子在漆碗中浮沉,扶蘇淺淺笑道:「畢之,坐。汝可知白起長平之戰否?」
少年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坐在了扶蘇身側。他們兩人私下從不計較尊卑,所以少年也很自然地捧了另一碗蓮子羹,不顧熱燙,親自嘗了一口,才把他嘗過的那碗放在了扶蘇面前。
這並不是恃寵而驕,而是在為扶蘇試毒。
儘管這個動作,少年已經做過了無數次,扶蘇也不禁在心底自嘲。侍讀侍讀,其實真正是試毒吧?
這等舉措,自然在呈上來之前,還有其他內侍做過了。但少年總是不放心,每次扶蘇勸說都不管用,總推說他自小隨師父學習百家技藝,草藥毒藥一門也頗有涉獵。
扶蘇越想就越怔忪,直到少年捧著另一碗蓮子羹已經吃了大半,他才回過神來,繼續前面的話題道:「白起位列戰國亂世四大名將之首,就因這長平之戰。在此一役,白起大破趙軍,坑殺趙軍降卒四十餘萬,震驚天下。雖大揚吾秦之威名,但對統一大業卻無絲毫益處。」
白起一生領兵百戰百勝,共殲滅六國軍隊一百餘萬,攻六國城池大小約九十座,一生從無敗績,被秦國人甚至其他國家的人奉為戰神。甚至可以說,白起在秦國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比起秦王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扶蘇居然敢在戰略上向白起提出質疑,若是傳將出去,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見少年捧著碗思索了起來,扶蘇也沒有把話說透。因為他知道,少年必能領會他的意思。
果然沒多久,少年便幽幽一嘆道:「原來如此。」
扶蘇滿意地點了點頭。白起殺了降卒四十餘萬,固然造成了趙國自胡服騎射之後的驟然衰落和低迷,但也讓其餘六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同仇敵愾。那四十餘萬的降卒,若知道是必死的下場,誰又能夠甘心棄械投降?就算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秦國再征討他國,所受到的抵抗都是非常頑強的。
「怪不得……」少年喃喃自語,也明白了為何秦王政每滅一國后,不殺王公大臣,也是為了統一大業著想。
「父王此舉,雖短期內有所隱患,但若吾強秦延續,六國遺族不足為懼。」扶蘇淡淡說道,話語中的淡然氣勢十足。
少年的眼中依舊有著憂慮,但他卻再也沒有說什麼,而是悶頭把碗中的蓮子羹一口口喝掉,這才抬起頭來,對扶蘇微笑道:「這羹無事,可用。」
扶蘇這才拿起調羹,喝了一口已經變涼的羹,表面上毫不在意,實際上心底里各種不爽。
這小子,不會是有意不讓他吃熱食,故意整他吧?
四
扶蘇站在靶場,先是接過自家伴讀遞過來的骨套在大拇指上,又接過一把紫衫木角弓和一枝白色隼羽箭,兩腳開立與肩同寬,側身左肩對準靶位,微眯雙目沉心靜氣。
抬手、搭箭、扣弦、開弓,每個動作都做得無比流暢自如遊刃有餘,動作優雅賞心悅目,一舉手一投足的氣度風範彰顯無遺。
「刷——」箭矢射向靶心,穿靶而過,扶蘇即使不用去確認,也知道力度應該正好讓箭頭在靶子背後剛剛露出。
「白矢。」少年在扶蘇的身後,又遞上來一堆箭矢。
扶蘇拈起三支箭矢,三矢毫不停歇地連續而去,矢矢中的,箭矢與箭矢相銜,連珠得看上去像是一根箭。
「參連。」少年的聲音中語帶讚賞,同時瞄向靶場旁怯怯而立的小男孩,眼中帶著冷淡的警告。
扶蘇又拿起一支箭矢,搭在弦上凝視了許久,才緩緩出手。
這根箭矢是朝高處而射,箭尾和箭頭並不在同一條水平面上,速度並不快,平穩前行徐徐前進,最終也同樣正中靶心。
「剡注。」少年的語氣中有著掩飾不住的崇拜,前兩種射藝他也可以做得到,但這一手剡注卻是最難的。之前的白矢和參連因為速度夠快,所以風向並不起決定作用。剡注既要找好角度,也要對風向有正確的判斷,少年自認為還不能夠做到這麼完美。
「襄尺。」扶蘇淡淡地說道,眼角余稍瞥過那又站得近了一些的小男孩,並未做任何停留便收回了目光。
襄尺,臣與君射,不與君並立,應退讓一尺。少年站在扶蘇身後一尺之處,彎弓搭箭,完全模仿著扶蘇的動作。弓弦錚的一聲脆響,箭矢離弦而去,乾淨利落地正中靶心。
「善。」扶蘇淺笑讚揚著。
少年恭敬地收弓而立,為扶蘇又呈上了四支箭矢。
君子六藝中的射,是五射,分別是白矢、參連、剡注、襄尺和井儀。井儀便是連射四矢,扶蘇收弓而立,少年看著正中靶心的那四支箭矢,上下左右排列正好像個井字。
「公子射藝精湛,畢之佩服。」少年說完這句話后,招了招手,一旁的侍衛便打算跑到靶位處,取下靶心上的十支箭矢。但在侍衛動作之前,那個一直旁觀的小男孩竟先一步跑了過去,費力地踮起腳把一支支箭矢都取了下來,然後噔噔噔地跑了回來。
扶蘇見狀微微一笑,又拿過一個箭筒,遞給了少年道:「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畢之,該汝了。」
少年撇了撇嘴,也不去提醒自家公子居然對他說這些他已經知道的話,而且還故意提高了音量,想也知道是為了讓誰聽到。
拿起手中的黃楊木角弓,少年與扶蘇交換了個位置,剛要搭弓射箭,一旁扶蘇卻伸過手來,主動幫他調整姿勢,順便還指導他何處用力,何處勾弦,如何才能射出有力且準確的箭矢。
少年的眉梢微微抽搐,他即使射藝不如自家公子,但也不是初學者,至於這樣嗎?
想到最近上課之時,扶蘇朗誦書籍的時候總是聲音洪亮,想必也是和這個總在窗根底下偷聽的小男孩有關吧。
可是小公子胡亥被秦王勒令不許讀書習字練武,這個已經是宮裡所有人都有的默契,大公子這樣做雖然不會有違秦王旨意,但若是被人抓住把柄,總歸是不好的。
「公子……汝違規了……」借著扶蘇靠過來指導他的姿勢,少年壓低了聲音勸道。
「規則?何人所言為規則?」扶蘇勾唇一笑,語氣極為諷刺。他現在已經過了崇拜父王的年紀,開始質疑父王所下的每道命令,雖然不能公開反抗,但做做小動作陽奉陰違還是可以的。因為大庭廣眾之下耳目眾多,扶蘇也並未解釋太多,只是淡淡道:「他是我弟弟。」
少年便不再說什麼,僵硬著臉上的表情任由扶蘇把他當成教學樣本擺弄著。
抱著箭矢站在一旁的小男孩,偷偷地站得更近了一些。
扶蘇坐在軍帳中,一邊用布帛擦拭著伴隨著他多年的青銅玉首劍,一邊時不時看一眼在旁邊低頭沉思的青年。
「畢之,汝回咸陽吧,吾在此有蒙將軍照看,無事。」扶蘇盯著劍身上的菱形暗格花紋,神色自若地淡淡說道。
時間如流水,當日的少年已經成長為青年,他的父王已經升級為父皇,他也由公子升級為大公子,但和畢之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自稱卻從孤下降到了吾。扶蘇撫著劍身微微一笑,知道他的伴讀在糾結什麼。
今日咸陽來了一封家書,甘氏宜陽王病危,召其子回咸陽侍疾。而畢之卻不放心丟下他一個人在上郡,所以正在左右為難。
扶蘇見青年還是默不作聲,便嘆了口氣道:「此事還是怪吾,若是順著父皇,也不會被貶至此處,害汝一同隨行。」
「大公子折殺畢之了。」青年俊秀的臉容上浮現苦笑。始皇帝回到咸陽宮之後的一次酒會上,淳于越對於始皇帝推行的郡縣制不以為然,建議遵循周禮實行分封制。這個提議遭到了李斯的駁斥和始皇帝的不滿,直接導致了淳于越的罷黜。身為他的弟子,扶蘇因為這件事上書,強烈反對,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監軍。
扶蘇的視線落到了案頭上靜靜躺著的青鎮圭上,似有所感地長嘆道:「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聖人所言?」
青年保持緘默,那雙細緻的眉深深地蹙了起來。
扶蘇輕哼一聲,冷冷一笑道:「規則,本就是給一些人遵循,給另一些人打破的。但是如果沒有能力打破規則之人妄想挑戰規則,就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大公子……」青年焦慮地喚了一聲,憂心之色溢於言表。
扶蘇擺了擺手,收斂了情緒,淡淡道:「畢之此次回咸陽,也順便幫吾查看下咸陽的動靜。吾被困於上郡,遮蔽耳目,倒是極為不利。」
青年臉上閃過數般情緒,最終化為一嘆,低頭虔誠地一拜。「殿下,請多保重……」
扶蘇點了點頭,知道青年只有在態度極其鄭重的時候,才會喚他殿下。
看著青年倒退著離開軍帳,最終身影消失在他的視野里,扶蘇不免得恍惚了一下。
這個父皇親手送來的伴讀,已經在他身邊形影不離地呆了許多年了。
認識他的人生,已經比不認識他的人生長了。
扶蘇勾起唇角,擦好了劍后收劍入鞘,隨手拿起案頭的那面青鎮圭。
微曲食指,彈了一下那冰涼的圭面,聽著青鎮圭發出的清脆玉質聲,扶蘇喃喃自語道:「老夥計,現在吾就剩下汝了……」
五
扶蘇睜開雙眼,嗅著月麒香清幽淡雅的味道,看著素白的天花板,久久回不過神。
他這時才醒悟,那軍帳中的離別,居然是他和畢之的最後一面。
規則……果然是很難打破的嗎?他失敗了,胡亥也失敗了……
「皇兄,你醒了?」胡亥一直在床前守著扶蘇,見他睜開眼睛,立刻關切地俯身過來。
「嗯。」扶蘇簡短地回應著,又閉了閉眼睛,才漸漸恢復了神智。
胡亥把一旁燃著月麒香的博山爐熄滅,又打開窗戶和空調給屋子裡換上新鮮的空氣,看著自家皇兄的赤色眼瞳中,透著一股擔憂之意。月麒香是以唐時的御用香料月麟香為主料,再多加一份三柰、藿香、藁本等香料調配,就會成為一種可以影響人夢境的奇異香料。只是使用的時候,會給人帶來一些小小的後遺症,很容易心緒受到影響。
扶蘇深深地吸了口冰涼的空氣,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他最近不斷地用月麒香入眠,就是想要影響畢之的夢境,想讓他回憶起過去的事情。剛剛的那些夢境,畢之應該也陪他一起重新經歷一次了吧?
只是……扶蘇喟嘆地閉上眼睛,無論怎麼用月麒香,他可以回憶的人生還是非常的短暫。
是啊,他還有什麼可怨恨的呢?畢之的人生已經有兩千多年了,而他在的時間,對於畢之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十幾年而已。
「皇兄?」胡亥抿了抿唇,擔憂地喚道。
扶蘇揮了揮手,表示自己並無大礙,半晌之後,才緩緩啟唇道:「把那塊青鎮圭,給他送去吧。」
胡亥聞言一震,雖然皇兄並未言明那個「他」是誰,但他又怎麼可能認錯?
雖然心中有無數疑問,但胡亥還是點了點頭道:「是,皇兄。」
醫生豎著兔子耳朵,疑惑地看著快遞盒子里的青鎮圭,剛剛老闆已經跟他說了這個東西究竟有多麼珍貴。回想起之前在拍賣會上拿回免死牌的事情,醫生不解地問道:「老闆啊,我怎麼覺得,扶蘇那傢伙是在幫你鎮厭乾坤大陣呢?不光不阻撓你拿回免死牌,這都給你送來第十一個帝王古董了啊!」
老闆撫摸著青鎮圭那冰涼的玉質表面,這幾日在夢中反覆地重現那久遠歲月的記憶,讓他無比懷念這塊青鎮圭,一時都沒有聽清楚醫生在說什麼。
直到醫生重複又問了一遍后,老闆才幽幽一嘆,悵然道:「因為他知道我肯定很難下決心把第十二件帝王古董埋入地下的,索性其他的,就成全於我了。」
「第十二件帝王古董?你已經找到了?是什麼?」醫生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老闆垂下眼帘,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赤龍服。
醫生一開始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在猛然間理解后,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