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玲瓏色子嵌紅豆,馬蹄糖水吃不吃
清平館的營業時間是上午十點到晚上十點,除了夏天在門口偶爾擺個燒烤,延長到十二點以外,是沒有特例的。可今昭死後發現,改變的不僅僅是她和飯館的食客,還有清平館的營業時間。
居然是二十四小時的!
眼下櫃檯后那個萬年曆顯示是子夜十二點半,可還有人來叫外賣或者三三兩兩點菜喝酒,不是她多心或者眼神兒不好,是真的看見臨門的桌子喝酒的那兩位,額頭有角。
昨兒燕螭下午點了足夠兩三天的飯菜帶走,又念叨著「昭啊記得上遊戲我帶你下副本當你師傅」。今昭就納悶這人後脖子上一片青黑鱗片怎麼還敢出來晃悠,可瞅著這兩位額頭明晃晃長角的,也就釋然了——多半,尋常人是看不見的吧。以此推論,清平館的食客是人鬼不分的,只不過人客和鬼客相互不干涉,這是個挺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是同一個人,比如她自己,既在人的世界上午九點半,又在鬼的世界半夜十二點。
時間和地點的妖魔化,帶來的感知錯亂,比被長了三條尾巴的妖怪摸了一把小腰還令人不易接受。今昭搖搖頭,繼續在櫃檯後站崗。
「請問,還有客房嗎?」清澈如水的聲音響起,還沒接話,就聽見老宋出來回答:「有的。還有兩個套間,一個在四樓,一個在二樓。」
后罩房只有兩層,哪裡來的四樓?
那清澈如水的聲音淡淡地回答:「那就四樓。」
聲音聽著很美,可底氣不足,病怏怏的,腳步聲拖沓,似乎走路也走不好。
「小昭!過來幫忙送一下!右拐上樓。四樓金字型大小。」老宋點名。
今昭看了看朱師傅,清平館的二把手朱師傅坐在一邊抽了一根甘蔗削著,對她點了點頭。
這位來客人如其聲,眉目清澈,皮膚白的發青,身上有一股病氣,今昭上來扶著他,他就隨彎就彎地靠在了太歲姑娘的身上,一副病嬌相。
后罩房的客棧一層有個前台,原來也是有人看著的,現在人手不足就空了。今昭扶著那客人往右拐,滿腹狐疑地上了二樓,果然看見二樓又有往三樓去的樓梯,上了四樓樓梯就沒了。四樓樓梯口往前第二間就掛著金字的門牌。裡面布置得很清雅,有點兒像電視劇里古代人的客棧,床也是向內凹陷,兩側垂著帷幔。
她安頓好了那位客人,走出門來往另一邊看,只覺得那一邊幽幽地沒入了暗處,好像看不到盡頭,便就仗著膽子大,就順著走廊走了一段路,看了十幾扇門,都還沒看到頭。正想著這客棧夠靈異的,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涼絲絲的男音問:「有事?」
一扭頭,今昭脫口而出的:「房東大人吉祥!」
房東大人陳輝卿點了點頭,一邊整理袖扣,一邊下了樓,美男子今日西裝革履長風衣,今昭捂著眼睛好半天,才踢踢踏踏地跑下來鑽進后廚,拍了拍心口:「這還真有人長得自帶柔光濾鏡網紋紙啊!」
朱師傅把剝乾淨的荸薺放到鍋里,笑:「你幫我看著點,水開了關小火放枸杞和冰糖,一定放一把冰糖啊,煮半小時,給剛才那位客人送過去?」
「網紋紙?」今昭茫然。
朱師傅無奈搖頭:「病嬌。」
「你果然是同道中人,老宋說你還寫同人文,不會是真的吧?」
「……看著水吧,丫頭。」
甘蔗馬蹄水清熱潤肺,有甘蔗和馬蹄的甜味,連糖都不必放,朱師傅特地吩咐放冰糖,說明剛才那個病嬌十分嗜甜。今昭端著保溫的糖水罐子到了四樓金字型大小,敲了敲門,得了裡面一聲「進來」,提腳進門那一瞬間,就覺得彷彿有什麼不對勁兒。
那必須不對勁兒。
還沒看明白房間里的情景,她就聽到一聲讓人汗毛跳舞的呻吟,隨後有一句:「放裡面吧。」
裡面更不對勁兒。
放下晚飯,她有些擔心地看著把自己包在被子里的那位客人,那被包鼓鼓還在蠕動,裡面不時發出一兩聲讓人浮想聯翩的呻吟,可瞅著那包的大小,只是一個人。
「您……沒事吧?」小打雜忍不住問。
「……給我一杯水。」被包蠕動回答,「很多糖的……」
今昭遞過甘蔗馬蹄水,被子里先是伸出一隻手,而後露出一個頭,那頭轉過來,差點把她嚇死!那一雙眼睛,眼白極少,絳色的瞳仁幽幽地,水汪汪地看著自己,眼泡將破欲破,皮膚比剛才白的更厲害,簡直能看到皮下筋骨血脈!皮膚上還滿布細細的網狀紋路,一直延伸到天靈蓋,我勒個去,這病嬌的頭髮呢?頭髮怎麼只剩下兩根好像觸角的呆毛了?
剛死沒幾天的人類定了定神,默念三遍,還君老命雙淚垂,死後相逢誰怕誰!
「啊……」那碗糖水灌進了那青年的喉嚨里,青年發出絕對應該被打馬賽克的聲音,一段身體從被子里鑽出來,脊背綳成一張弓,那表情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愉。
此時此刻,今昭特別想掀開被子看看裡面是不是還有一個人。
青年一把抓住她,差點兒滾到地上。她趕緊扶住青年,擔心地問:「要不要給你找個醫生?」
青年咬著嘴唇:「沒關係……再一下……就好了……」說著話,那雙眼睛好像一對八十塊一斤的車厘子,直勾勾盯著今昭,看得她兩腳發麻。
一陣令人膽戰心驚的痙攣后,青年終於鬆開手,抹了一把滿臉的汗水,抓了件衣服從被子里鑽出來。
「沒嚇到你吧。」青年雖然看著還是很孱弱,可言語已經有了底氣,眼珠子亮晶晶的,已經是尋常的棕黑色。
今昭本著非禮勿視的原則,死定著糖水裡的幾顆枸杞,點了點頭。
青年順手把那被子丟在她懷裡:「這個給你賠禮吧。不好意思,把你嚇到了,多虧你拿來糖水,不然我還有的苦吃。」
今昭略一思考,覺得這青年搞不好也是坂田銀時那種不補充糖分會死星人,於是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你吃飯嗎?」
「呃,要一碗紅豆粥,栗子糕,糖醋裡脊還有金沙芋頭。」
全是甜的,帥哥,你真的不怕血糖高嗎?
今昭看著手裡的被子,這被子泛著淡淡的金色光芒,不知道是什麼質地,這麼一大團居然一點兒重量也沒有。
「紅豆粥要多多的紅豆。」青年淺淺笑。
雖然,她覺得這青年也很奇怪,可比起練瑜伽的狐妖,額頭生角的酒鬼,走不完的走廊,二樓的客棧四樓有房,還有逛超市的龍神這些怪事,客棧的住客犯個宿疾之類,也還好吧。
一出客棧今昭就在穿堂看見了老宋,老宋一看到她懷裡的被子,立馬露出喜得貴子的表情:「哎呀!這是金蟬蛻啊!看著紋路,這一位怎麼也有一千年的道行了!值錢啊!能在二環買一客廳了!」
一千年……的道行?
今昭用拇指指了指身後的房間:「妖?」
老宋說的輕鬆:「佛前金蟬子,菩提樹上歌。蟲蟻里,蟬,蝶,螳,蛉,蛾最容易修成正果,上面有人嘛。」說著倆人進了后廚,老宋遞了一疊菜單,朱師傅瞧了瞧,卻把剛才那位住客的那一張放在了最上面:「一千年的道行么,我們倒是不好輕易得罪的。」說著就去舀紅豆。
后廚小徒弟今昭看著朱師傅的動作腹誹,敢情你也欺軟怕硬啊。
朱師傅用來煮豆的是個怪模樣的容器,砂鍋似地,腹大頸長,裡面滾著的紅豆熱氣兒順著那細長頸子冒出來,仙氣兒裊裊。豆不易熟,我猜這玩意大概是能燜煮熱氣,讓豆子容易爛,不跑了味道。
「這是沙餠,也就是瓶鍋,從前山裡的人家都有,拿來熬煮食物,能留住水分味道。」朱師傅指了指那怪容器,「赤小豆煮爛了,燒滾滾的,放入白米,一定要先煮豆子,米不要先下鍋,不然米會飛了形狀就不好看了。蘇先生寫過一首詩,豈如江頭千頃雪色蘆,茅檐出沒晨煙孤。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軟如酥。沙瓶就是這個。你們看的小說,從前生活如何精緻,其實那都是有錢人家,普通人吃飽穿暖都談不上,再精巧的玩意,跟他們也沒關係,這種煮豆子就是好飯食了,容器的口細長,也不容易壞掉。煮好的豆子,將破欲破,一咬下去滿口汁水才有口感。食材這種東西,最經典的辦法是不破壞它的原本結構味道。」
老宋愛說笑,老周嘴巴毒,老闆技術宅,朱師傅則是朱維基,朱百科,朱知乎,人肉搜索引擎,煮個紅豆粥都能給他煮出典故來。
今昭念光一閃:「朱師傅,你不會也不是人吧?」
朱師傅溫溫一笑,沒回答。
咦咦咦咦!
今昭滿頭大汗。
朱師傅揉了揉她的頭髮:「論起來,恐怕這裡只有我算是人吧。」
咦咦咦咦!
今昭細思恐極。
朱師傅笑笑沒說話,一雙素凈的的手攪合著料理碗里的紅豆,料理紅豆的是半天河,也就是所謂的天河傾斜,大雨淋漓的雨水,正是昨晚朱師傅給今昭煮甜湯用的。那水甘涼輕淡,不粘口,能保留豆子的綿沙口感。豆子加了半天河燒了一開,過濾換水,再煮開后,熬一刻,過濾換水,煮開后熬一小時,加細砂糖熬成濃稠,加少許鹽,熬到提勺豆沙能站住,才堪堪收了手。
「豆子弄多了,做點兒豆沙放著,做什麼都行。」朱師傅大概是看著自己的小徒弟腿腳勤快地裝盒子分豆沙,又露出那種特別慈父的笑容來,「你想吃什麼?」
「油炸糕!」今昭握拳。
「行了,你把紅豆粥給人家拿過去吧。明兒我給你做油炸糕。」朱師傅答應著。
今昭應了,端著飯菜上了后罩房四樓,敲了敲金字型大小的房門。
出來開門的是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一襲金衣開敞著,露出大半胸口,風光旖旎。
「啊,我找這房裡住的那位病嬌,哦不,金先生。」今昭遲疑,大半夜的房間里一個病嬌一個土豪,衣衫不整,怎麼想著都容易想跑。
「喔,果然是多多的紅豆。」金衣青年笑,側身讓她把飯菜端進去。
屋子裡只有那金衣青年,她不由得伸脖子找那病嬌:「剛才那位……」
金衣青年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是啊。」那模樣既不病,也不嬌,清爽開朗,看著比老宋還好親近。
「抱歉,褪了皮就不認識您了。」她擠出笑容來。
「……常有的事兒。」金衣青年回答。
放好了飯菜今昭寒暄兩句就走了,還沒走到樓梯口,那金衣青年舉著瑞氣千條的土豪金手機,大聲叫:「大妹子,你這兒WIFI密碼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