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回月黑風高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不要再說了!我是絕不會回去的!我是郗家的人!絕不會離開他一步,哪怕是骸骨!」
婦人尖利的聲音,伴隨傾潑的茶湯,揚在對面幾位親戚的臉上。
「好,好,你行!」那幾人勃然大怒,起身甩手便走。
屋子裡又只剩下那婦人一人,本該妝容精緻的臉上,被淚水沖成斑斕溝壑,她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猛地一推,將案幾整個掀翻,乒乒乓乓之聲引來一位侍女,怯生生地問:「夫人,您……」
「滾!你給我滾!你們都滾到那個小賤人身邊去吧!」婦人大喊著,一個茶壺擦著侍女的腦皮兒飛過,嚇得侍女連忙跑了出去。
婦人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終於忍不住伏在地上,放聲大哭。
貝簾一動,那聲音叮鈴悅耳,婦人卻彷彿聽到了這世間最可怕的聲音,猛地抬頭,眸且含悲含怨地看著來人。
來人一襲素衣套裙,半點環佩也無,只是頸間細細一根紅線,不知吊著何物,順著那細細的脖頸瞧上去,一張臉平靜無波,帶著些許難以接近的清冷之氣,一雙眼睛緩緩掃過婦人,婦人驚恐萬狀地看著來人:「他……他……」
「他不行了。」
「哇——」婦人突然吐出一口血,噴在了來人的裙角,再抬頭,依舊看著來人以一貫悲憫可憐的眼神看著自己,那婦人猛地爆發,抓著那來人的裙擺:「賤人!賤人!我要你陪葬!陪葬啊!」
「就因為他愛我,不愛你么?還是你也想得到這個陪葬的資格?」來人的聲音十分平靜,似乎將要死去的那人,也並非她與這婦人的郎君。
這人當然是玉卮。
作為嬌花不老,在郗家內宅以專寵二十年,被郗超贊為紅顏知己,胭脂丈夫的陳家女郎玉卮,在郗超的最後時刻,自然也是守著的,只是今日一直沉痾不醒的郗超突然起身,換衣喚飯,甚至喚了族中長輩,兄弟堂親,還有他的結髮妻子。
「你來了。」沉重的病並未減損郗嘉賓的風儀,反而令他清癯灼人,尤其一雙寒眸,似乎能望穿人心。
周馬頭獃獃地看著郗超就著食盒在吃東西,且不是軟爛之物,而是一碗黃粥配了苞肉,還有一塊兒髓餅。
苞肉髓餅是郗超最愛之物。
彼時桓溫帳下,時有煎熬輾轉于軍報政務之事,桓溫不講究吃穿,府中廚子也簡慢不熟,郗超不慣那些濃油赤醬,便從自家帶去苞肉與髓餅,久放不壞。
那苞肉是以菜蔬米穀外衣為皮,裡面的肉被作料喂足后,打粉蒸熟,做細條塞入外衣之中,如喜新鮮美味,可以葵艾之衣包裹,若想要放的久,便要塞入谷梗之類,玉卮後來用了清平館的做法,以腌制好的肉塞入掏空成管的秋葵,一同蒸熟,肉有清香,秋葵也飽含肉質油脂,更有滋味。此後葵苞肉便是郗家名菜。
髓餅是以羊骨骨髓和面、蜜成餅,盤成螺旋后壓均勻,入爐烤制,餅有肥美之香,又層次分明酥爛,天然就有肉香,哪怕就著幾筷子馬蘭頭也能欣然入口。
家常味道,總有愛人心意,便是不夠極致,也有貼心貼肺的溫暖。這些是郗超在筆掃兵戈,帛傳夜血的謀略生涯里,一盞身畔橘紅。
自去年一病,郗超再也未動這些腥膩。
周馬頭突然覺得,今日這食,這便是大限之前的回光了。
「……子嗣之事已經妥當,入你名下,盼你好生教養,凡事多請教族中老人;若我父悲慟至傷身,你且讓他打開我的書箱,內有我與桓公書信,想來足可以讓他後悔我怎麼不死的更早;內宅之人,可自願遣散,不願離去者,除玉兒,都送去族廟念佛;至於玉兒,她願留則為你親妹,願走則送她回清平君處。旁的無事,你可以走了。」郗超三言兩語交代完,又拿起髓餅咬了起來。
整間屋子裡散發著髓餅那微微有一點兒膻的肉香和油足之氣,麵粉被烤過有種誘人的暖香,令這冬日濕寒都減退不少。郗超清雅地箸餅,咀嚼之間偶爾有細小的擦擦聲。那一聲聲響在周馬頭的耳朵里,竟如噬心一般難以忍受。
她猛地起身:「別吃了!」
郗超不語,兀自仔細地咬著餅緣一片脆衣。
周馬頭全身發抖,她突然覺得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那些家族營生,那些內宅齷齪,原來都是他不要的,他不在意的。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鋪子的收入,也不在乎她殺光了他的子嗣。
他看她,似乎是在看一個故事裡的,悲情人物。
郗超淡淡看她一眼:「你可以走了。」
周馬頭再也按耐不住,第幾千次地哭腔質問:「我到底何處不好,你如此待我!」
郗超眸中流露出不耐:「非你不好,只我不願。」
周馬頭被這一句「不願」刺激得一個激靈,頓時萎頓在地,連站也站不起來。
「我族族俗,人入棺之前,口含白果,須得髮妻親手準備,你去吧,我的時間不多了。」郗超隨意地揮了揮手,「扶下去。」
「諾。」兩個侍女架起軟綿綿昏沉沉的周馬頭,將她帶了出去。
玉卮淡淡地瞥了一眼周馬頭的背影,那背影佝僂如老婦,帶著幾許市井之人才有的憔悴瑟縮。也許這一刻她能明白了,一個人的付出再多,也要看另外一個人願不願意要。
「玉兒,你總是不會老。」郗超的聲音在這光線不足的帷帳內,也顯得晦澀不明。
玉卮轉過身,微微一笑:「你當知道,我如何不會老。」
郗超乾咳一聲,也莞爾:「原來你還是怨我的。」
玉卮搖頭:「這也不怪你,你本就不是他,你只是郗超,你做的是你應該做的事情——也許當你也能同他一樣,你便不會,然而你終究要生老病死的。我分不清過,但我現在分得清。」
郗超抬頭看了看幔帳頂懸著的如意袋:「是啊,無論神思博廣,終究皮囊所縛。」
「其實,神思也未見多麼博廣——未曾足履天下,何以為談?」玉卮坐了下來,她當然知道,連世界都沒見過,談什麼世界觀,然而這對郗超來說,太過苛刻了,他已經是他這個時代的翹楚,如果玉卮真的是這個時代的女子,應該會死心塌地,正如周馬頭。
可惜她不是。
她甚至不是小說里那些穿越者,那些穿越者受到時代的限制,同樣有不可避免的一葉障目,她已經打破了時代的界限。
「若我來世,也會成為你那樣的人,就好了。」郗超莞爾,半晌,他眯起眼睛,看著玉卮,「你會隨我而去,但並非真的隨我而去,是吧。」
玉卮笑了,這個人臨死,還是如此聰明敏銳。
「正如你從前同我合歡,但並非真的同我合歡,是吧。」
玉卮一愣。
郗超自嘲地拍了拍心口:「沒關係,能得你似我幕僚助我良多,我已然滿足。」他將吃食放在一旁,用濕絹浣手,凈面,而後躺好,拉上被子,闔上眼睛,「若我有來生,希望一生輕盈如風,過盡山川,再也不要與你,你的同類,相見。」
一律清風在靜室詭譎吹開,玉卮看著郗超嘴角掛著極其淺淡的微笑,道了一句:「你贏了。」
最後這一句話是如此違心,又是如此誅心,偏偏必定矛盾,永不發生。
臨死前扮演的悲情英雄,總是令人難忘的。
「臨死都要刷存在感……我說我怎麼覺得偏偏挑了那個時候告訴我初八玉的事情……去投胎和轉世回來……都要刷一發存在感的男人……真是討厭。」
玉卮捂住臉,有晶瑩液體從她的指縫之中流出,蜿蜒入袖。
人非草木,數載同進同出,就算是假鳳虛凰,那扶持相處亦有感情,何況郗超是那麼像那個人。
彷彿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那人甘心就死,那明明是同一張臉!
無數的熟悉的記憶伴隨著那張與朱能垣一模一樣的臉撲面而來,每一幀都有別樣意味,譬如西湖畔天兔為禍,他們一起走過夜闌蘇堤六橋,那是他們第一次有那麼多的單獨相處;譬如廚房裡那些刷不完的螃蟹,那段時間幾乎每一天她都在廚房裡聽著螃蟹吐泡泡的啵啵聲,而一旁的廚子,慢慢地攪合著一鍋湯頭;譬如學校宿舍里那一次紅衣女鬼,他亮出了鮮少見人的海月山河圖扇,她才知道原來那扇子算是他的武器,風雅騷包;譬如那次做文蛤,那些話而今想起,充滿曖昧情愫——她當時惱羞極了,可偏偏沒有怒——她怎麼早不頓悟這些心事呢?
玉卮摸了摸頸間紅繩,那根紅繩墜著初八玉。
是啊,那次她忘了戴,然後失去了情緣。
現在她把情緣找回來了。
幸好,之於郗超,她將永負,之於朱能垣,一切都還來得及。
很抱歉,郗嘉賓,雖然你們很像,雖然你們都是專情的溫雅的聰明的甚至腹黑的——但是,終究不同。
你待我雖好,但我在你身邊,卻是陳女郎,我只有在他身邊,才是玉卮。
幸好,這場磨人的戲,終究散了。
這院子里的人的種種苦難,終於都可以結束了。
你的掙扎,我的演技,她的痴心——都可以結束了。
郗超久病,後事早已安排妥當,玉卮掌管內院多年,一切進行的有條不紊,雖然臨死前郗超吩咐了周馬頭幾件事情,周馬頭卻完全插不上手,就連郗超的父親,也完全如郗超所料,保皇派的老人家一見到兒子與逆賊桓溫之間的書信,便氣的破口大罵,大叫「死得好!死得好!」
郗超的影子,死後依然操控著這個漸漸衰微的家族。
周馬頭突覺驚悚,郗超長於謀略,但之前極少關注內宅,可自從玉卮進門,就連整個郗家都以郗超的謀劃為籌,玉卮為持籌驗算之人,兩人合力,竟然從未再有郗十那種羞恥之事。
不——她不願意承認——就連他死後這個家也按照他的意志在運轉——他不能把死後的事情也算計出來——
「周馬頭。」
玉卮的聲音突然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身後。
周馬頭嚇得一顫,猛地回過身來。
玉卮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頗為奇詭,尤其是那似裙裝的下衣,竟然還露著小腿,她的手裡拉著一個奇怪的箱子,帶著一頂奇怪的帽子,穿著一雙奇怪的鞋子。
「我要走了,來跟你說再見。儘管我不喜歡你,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其實郗超的死對你來說,是一種解脫。我呢,懶得告訴你,不要被那些內宅侍女姬妾挑唆,好在這次放出去一批,你就順手清理後院吧。唉,我也不知道特地來跟你說這個幹什麼,你姑且就當做,我是來炫耀的好了。」玉卮揮揮手,浮空之中,似乎有波紋涌動,一個小石子兒不知從什麼地方掉在地上,玉卮跨過那石頭子兒,竟然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周馬頭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翌日喪儀,有風如鬼哭,侍女惶惶來報,說陳家女郎玉卮,懸樑自盡,留書一封,以殉郗郎之情。
周馬頭只覺得渾身發冷,她手中那一盒白果落在地上,骨碌碌滾開去,一隻白果碰到她的腳尖,酥嫩的白衣輕輕碎裂,露出空空如也的內力。
這些白果本來就不是果,而是細面炸的點心,裡面有綿糖乳蜜,還有雞子白,用豬油炸過,外表圓滿,內里空虛。
外表圓滿,內里空虛。
周馬頭看著那碎了的白果,彷彿聽見了白果碎裂的聲音,有什麼似乎在身體里也跟著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