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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回最愛涼晚佳客至,一碗菌湯下肚腸

  綠楊垂壓,桃李間枝,湖內有各色魚不知凡幾,夜色之下,魚遊戲水,鱗挑月光,一位華服少年帶著幾個護衛坐在湖邊夜釣,丫鬟們打著扇子吹著香風,護衛們就著林木架起柴薪烤著白日里打來的兔子等獵物,享受著春夜裡的半夜悠閑。


  今日是穀雨,早上也果然下了雨,此刻尤帶濕潤的泥土有沁人心脾的芬芳,丫鬟們頗為興奮地發現,山林之中長出了好些香蕈來,忙不迭挑著品相好的採集來,打算熬一鍋尋珍湯,加些獵來的鷓鴣雀子。不多時,魚也得,兔也得,湯也得,埋在泥土裡做叫花雞的鷓鴣也走起噴香。華服少年心滿意足地坐在帷幔之中,對心腹們道:「五哥最會玩,這樣春風夜釣,新鮮食珍,配著這山水月色,果然顯得這樸素的烹調之法,竟有絕仙之味啊。」


  那新生的菌子傘下還沾著點兒翠綠的苔,鮮得連鷓鴣肉的味道都聞不見了,華服少年心滿意足吃了好幾大朵兒香蕈,又狠狠啃了一條兔腿,一隻泥巴鷓鴣,吃了兩條魚才算完。


  「王爺,快亥時了,咱們該回邈園了。」大丫鬟綠臘提醒。


  春時兩山之茶,以龍井為最,明前龍井固然金貴,但穀雨的雨前龍井卻更易得些,因而也是廣受追捧,邈園裡的雨前龍井倒是新得的,朱橚兩口子便邀請幽篁里眾人與鬼怪們一同在觀魚庄觀夜水高月,品雨前雀舌,一同吃個夜宵。


  茶的確是雀舌,一芽兒兩葉,可今昭喝得不是滋味,她總能想起這個名字,也屬於一個神秘強大瘋狂可怕的人。


  倒是利白薩這些日子耳濡目染,也有點見識:「這水可是虎跑泉?」


  老周露出譏笑:「泉水烹茶,講究鮮冽,虎跑泉運到這裡,還能鮮?你以為你的大自然的搬運工么。」


  利白薩嘿嘿笑:「要是虎跑泉這樣好,我還真願意跑一次,搬運點兒虎跑泉回來。」


  「筍鮮來了!」今昭拍手。


  幽篁里雨後的春筍新鮮摘下,用金花腿燒燉,以竹葉為柴薪,那種鮮美自然的滋味,仿若風搖碧浪,雨過綠雲,雉歌春陽,鳩呼朝露,那種清澈開明,綠意滿胸。委實能令人多添一碗好飯。


  正吃得酣暢淋漓,忽然有鬼仆來報:「王爺,齊王殿下,突然腹痛如絞,已經昏死過去了!」


  嘩啦——


  無邊豪雨同時自天際潑落,朱橚霍地起身:「良醫如何說?」


  鬼仆一臉凄惶:「劉良醫已經開了葯,卻束手無策,李良醫又趁夜去瞧,卻說,卻說齊王殿下印堂陰晦不明,恐怕是鬼祟!」


  朱師傅與玉卮蔓藍鬼王姬四人起身:「我們也去看看吧。」


  朱橚的弟弟齊王朱榑是因為身體不太好,前陣子來邈園療養遊玩的。朱橚瞧著他一身陰祟之氣,應當是宮裡沾染了太多,便竭力相留,朱榑便不再推辭。這些天來遊山玩水,接近天然,本來是已經大好了,傍晚時分還去湖邊夜釣取樂,誰曾想不過是半個晚上過去,這會兒那溫潤少年,便成了一個面色蠟黃,生氣了無的軀殼,除了心腹處還有起伏,簡直已經看不出他還活著。


  「花李郎,在我們面前便不要藏掖了,你以為何?」朱橚瞧著戲子鬼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那戲子鬼重重嘆口氣,朱橚這會兒也摸出了端倪,兩人面面相覷,朱橚無奈扶額:「總之,先不要再催吐了,恐怕吐不盡,更麻煩。我先下針,穩住了再說。」


  朱師傅拿起桌子上那張丫鬟寫的飲食單子,上面列著今日齊王朱榑吃過的所有的東西,朱師傅在夜釣野味那一塊兒仔細看了看:「派人去了么?」


  戲子鬼點頭:「凡今晚的魚肉菌子,都令人去采了來。」


  朱師傅面色泰然:「放心,他是死不了的。我為齊王之時,曾見起居記錄,第一代的齊王能獲得異能,便是因為與仙人有緣,習得仙術,后名義上廢為庶人,實際則依舊以齊王之尊起居,為朱家皇族驅鬼問神。他若是在此時死了,歷史的道標,便會不一樣了哦。」


  蔓藍和鬼王姬瞧著朱師傅臉上的笑容,齊齊打了一個寒戰。


  是時,那些魚也從同一個池水裡撈了數條,那兔又捉了一窩,那菌子也采了好些籃,剖魚宰兔切菌子,想要瞧瞧是否這些食材,有什麼端倪。


  清平館一干人齊齊圍在齊王住的客院淡山涼晚,瞧著陳清平以分花綉錦的細緻手法,將那些食材一一解剖開來。不一會兒魚和兔已經都片了片兒,陳清平乾咳兩聲,一番刀工剝皮剔骨后,手指間只有淡淡血水,那些主要經絡血管,竟然還留存不破,相連如常。眾人各自去查驗這些池魚兔子,最終,一無所獲。


  眾人面面相覷,各自嘆息,陳清平一抬手攔住鬼仆:「等下別丟。」


  今昭以為陳清平有什麼發現,也伸著脖子去看鬼仆手裡收攏起來要丟掉的魚肉兔肉。


  陳清平抬頭,神情專註:「此魚鮮嫩,兔肉肥厚,一會兒吃了吧。」


  今昭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衛玠眉頭微蹙,轉向那一段樹木:「再就是這些菌子了,這些東西不過是一個晚上催生,這樹也並無問題……」


  「那問題,就是這些菌子么?」今昭拿起一個香蕈來,還未湊在眼前,就被陳清平劈手奪下。


  太歲只覺得眼前一花,那香蕈就已經落在了案板上,被陳清平的刀插了一個正著。


  切開的香蕈傘滿尾肥,一看就是春日裡吃飽水分的好貨色,然而從頭到尾,這香蕈也並無不同。


  「有什麼問題?」利白薩覺得中國的神神怪怪真是腦洞大開,吃個野餐也能吃出毛病來。


  「適合燉雞。」陳清平很直白地回答。


  「……好吧,姑且都切開看看。」今昭提起那籃子香蕈,一個一個擺出來,也不知道擺到了第幾個,忽然有一個聲音罵:「兩個蠢材鳴翠柳!一行仙家窩裡瞅!」


  那聲音很小,弱不可聞,要不是今昭是太歲,又離著香蕈很近,大約也會聽不到——除了陳清平,似乎別人都沒有聽到,還在談論著旁的事情。


  陳清平低頭看了看已經切開的香蕈,又看了看今昭手裡的那一枚,極快地奪過來:「不要再碰。」說罷,乾脆連整個籃子都搶了過來。


  今昭一臉茫然。


  陳清平微微瞪了瞪眼:「站遠點。」又看了看今昭一瞬間的苦臉,「有古怪,你往後站站,不安全。」


  今昭正要反駁她好歹也是一隻太歲,卻又聽見那個細弱的聲音用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語氣喊著:「呦呦呦!昨夜星辰昨夜風,今日姦情廚房中!」再聽這聲音,的確是很有古怪,因為聽上去雖然細弱,可並不像是一個人喊出來的,反而像是好多人一起喊出來的!

  哪來的「好多人?!」


  陳清平與今昭面面相覷,視線一撞,兩人都有點覺得臉熱。


  那個聲音又細細地喊:「白日依山盡,姦情入海流!欲懂少年心,還請褪褲頭!」儘管聲音依舊很小,卻喊出了粉絲們看演唱會的氣勢來,萬人齊聲。且這內容之下流,簡直令人不忍直視!

  今昭循著那聲音,終於發現,那聲音是從陳清平手裡那個蘑菇里發出來的。


  陳清平示意大佬們過來看,自己則棄刀不用,捏住那香蕈,輕輕一掰。


  「啊——」以老宋為首的密集恐懼症患者們紛紛倒地。


  那蘑菇一掰開,便能瞧見,蘑菇傘下沾著好多的青苔,而那些青苔一直沁入了傘內,一掰開那蘑菇,便有好些極其小極其小的東西,從那些青苔鑽了出去,在案板上列陣,鑄起了一塊兒一塊兒的青苔,鑽在青苔里不見了。


  朱橚眼疾手快拿起刀,從案板上刮下一塊兒青苔,將刀刃橫起,湊上與眾人細細觀看。


  只見那刀刃上的青苔里又跳出好多的那種極其細小的東西來,因為刀刃是金屬,似乎也沒有辦法做青苔為堡壘,那些小東西便站在刀刃上破口大罵:


  「愚民!愚民!驚起一傘菌露!」


  「兩屋蠢貨裝不住!一廚愚民翻過山!」


  「問君能有幾多蠢!恰似汝等愚民炕上滾!」


  「嘈嘈切切錯雜彈!汝等白爛裝上盤!」


  「朝來寒雨晚來風!智力謝了禿頂太匆匆!」


  「垂死病中驚坐起!不忍見汝智力無!」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汝腦殼塞住!」


  透過朱橚拿出來的透鏡,這些細小的生物細細看去,分明是毫釐高的小人兒,眉目俱全,錦衣華服,各個捧著心口在高聲叫罵,音色齊整如一,氣勢表情都十分澎湃。而那些苔蘚,也根本不是苔蘚,而是類似於鞭子披風刀劍之類的綠色兵刃,只是因為太過細小,簇擁在一起,才看上去像是苔蘚。


  「這是……菌人?」衛玠表情頗為玩味,「拿些上等菌子來養著,不然這群小東西報復起來,可是十分麻煩的。尤其不能害其性命,用毒用藥。」


  朱橚瞧著這些小人兒的大小,面色一肅:「可有什麼法子,既不會傷及這些人,又能讓他們離開齊王的肚子?」


  衛玠看了看這些菌人,搖了搖頭:「菌人喜歡珍稀菌菇,也許用菌菇引誘,是個法子。然而以齊王的狀況,若不儘快,只怕有性命之憂。」


  「若是開腹,以菌菇誘之,這是白澤的手札上記載的罷?」朱師傅皺眉問。


  衛玠看了看朱師傅,又看了看朱橚:「值得一試,只是,你們誰會開腹?」


  黃衣鬼眉開眼笑:「王妃會啊!王妃連斷手斷腳都能縫回去!」


  麻衣女鬼一推黃衣鬼,推掉他頭顱,啐道:「王妃懷著身子,這幾日就要臨盆,如何能行這等熬心血厲之事!」


  黃衣鬼的頭不服地在地上滾著叫:「可是王爺,若是齊王在咱們這裡出了事兒,咱們的麻煩,可就不是改個封地能解決得了!」


  「我來。」陳清平突然開口,「牛取黃,狗取寶,鹿取麝,事同一理。」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那菌人的大合唱又響起:「八毫釐刀,血和肉,三刻鐘時候,活與死!王師北定中原日,廚子你是好漢子!」


  「……」


  「雲想衣裳花想容,開腹一寸可就行!」


  「積雨空林煙火遲,肚裡蘑菇塞一隻!」


  「莫愁前途無知己,等個一刻再洗洗!」


  那些菌人在諸人置辦開腹事宜的時候,齊聲高唱,聽那唱詞的內容,卻是好心意地指導,應該怎麼做。只是這唱詞實在令人無語,就是淡定如陳清平,也在洗手的時候聽見「血沫乳花腹上沾,好帥廚子切腹難!」這句時,差點將手裡的胰子給丟出去。


  待到要行事之際,各色物件已經備齊,一應沸煮以秘葯消毒,陳清平兩眼一閉,再睜開的時候,大家覺得陳清平瞧著齊王朱榑的表情,已經和瞧著一頭死豬沒兩樣了。有見識的幾位在屋子裡給陳清平打下手,今昭這種宰割兔子都嫌棄手軟的,留在外面為男神掠陣——主要是負責不要讓菌人們接近那件屋子,否則正在開胃的時候聽見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一隻王爺活不來」,估計陳清平會順手把胃給摘了。


  「自在飛花輕似夢,活著出來真高興!」


  「春江潮水連海平,好好出來那就行!」


  一番手術做完,藏在蘑菇里跟著出來的另外一批菌人與原來那一批相見歡,今昭嘴角抽搐,原來菌人說話都是這樣,這不是部族特色,而是民族特色啊!

  一時間有玉卮朱師傅衛玠陳輝卿這樣的高手在,又有朱橚本人和戲子鬼花李郎,齊王已經安然無恙,原本應該出現的傷口,也因為大神的時間法術而根本沒出現過。只是不多會兒齊王醒來,嚷著好餓好餓,那是因為他的身體時間調成了穀雨這日夜釣之際,那會兒他剛撐好魚竿,還沒吃那一肚子珍饈野鮮。


  這些之於今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陳清平體力不支,又需要小太歲去二十四孝,端茶遞水。


  瞧著陳清平,今昭欲言又止。換做從前,陳清平對這種事情應當是不聞不問的,更不要說像今天這樣,原本身體不行,還要勉強去做。


  也許是她遲鈍,也許是她多心,可是這一刻她真的發現,原來以為會一直那樣高踞神壇,烹飪天下的人,已經在她沒察覺的時候,開始慢慢改變。


  啊應當不會變成朱師傅或者老宋吧。


  太歲不僅腦補了一下陳清平笑得溫柔腹黑,或者笑得陽光燦爛的樣子,片刻后,她打了一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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