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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回王孫聞言起嘆嗟,江山蕭瑟隱悲笳

  洪武三十五年,是一個本不該出現的年份。洪武三十五年的寒露時節,霜染層林,蟬噤荷殘。應天竟一破時氣,落了一層似雪非雪,似霜非霜的寒露,透過秋衫,帶著粹骨的寒涼。這白霜似地寒露,雖不能存在地上,卻也給這風流古都,抹上了一層銀妝。明宮紫禁,褪去金玉風流,添了幾分清素,好似一位慣是華服錦衣的端麗美人,換了一身麻衣素麵,平白便給那美色里加了凜然不可侵犯之意,有種跪向天闕,手握陵璋的古樸與聖潔。


  以宮中貴人來看,這金瓦朱牆掛青霜的景色,固然是稀罕且佳美的,然而卻苦了小宮人們。來往的宮人內侍們,若是品級高的,得主子喜愛的,還能在口裡含一塊兒羊乳酥油,祛除寒氣。若是尋常使喚的人,也只能仗著年輕體健,勉力抗一抗。從御廚房提來的溫火膳徹底變作冷火膳,送到各宮各殿,須得重新那小泥爐子熱了才能入口。小宮人抖著身子,貼著牆腳,一溜兒悄聲無息地提著主子的晚膳走過,忽然皺了皺鼻子,聞到了一股極其誘惑人的胭脂香粉的味道,想見這樣的天香所屬,必定是一位絕色美人。可他的腳步一點兒也不敢慢下來,反而加快躲開那伸著小手抓人心的香味兒,生怕被人瞧見,半夜就拖到亂葬崗。


  那一角沒有名字牌匾的宮院里不知住著何人,可宮人們都知道,那宮院牆上日夜有弓弩手潛伏,牆裡牆外,亦有高人布下法陣,一隻鬼手,也不能伸出。


  一隻鬼手,指蔻丹紅,偏偏就撩起了一片夜色來,那指節纖纖,做掬水之勢,手腕顯出來,戴著南紅鑲金魚兒祖母綠荷葉墜兒,大紅大金大綠,色彩撞得熱鬧。一縷佳人幽香隨著那隻手彌散在這院子里,令人遐思這香氣的主人,該是怎樣絕美的模樣。


  院里一棵老樹上,一個酒鬼一襲紅衣假寐,聽見那金紅相碰的聲音,抬了抬眼皮:「你來遲了。」


  「我來遲了,對不住。」那鬼手連出一位絕色佳人,一張臉似真似幻,美得令人心生茫然。


  「你騙了你的好姐姐,就不愛那張臉了么。」酒吞童子懶洋洋地翻身,垂下一片衣角,垂在樹下榻上沉睡的一位清俊男子的臉頰。


  「雀舌那個蠢物,還不配當我的姐姐。」那絕色佳人輕眉淺笑,「我可不是不愛姐姐的臉,而是頂著那樣的臉,你也惱,他也怒,我可還想,多活一陣子。」


  酒吞童子垂著眼,也笑了笑:「喊你來,不為別的,只把這裡面那貴人帶走。他的好侄子設計要毒死他,今日他必定會死,我可留著他,還有用的。」


  絕色佳人點頭:「什麼時候你想要他回來,就留書給我呦。」


  酒吞童子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那絕代佳人,半晌,露出一個詭笑:「玉藻,你可不要玩花樣。」


  絕色佳人斂衣一禮,語氣輕快活潑:「留書的話,記得千萬寫清楚,我現在的名字,叫做卞雲裝了哦。」說著,她斂去笑意,目光沉沉地看著酒吞,「切記,你要留書,記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只有這一日,我才能收。」


  酒吞不以為然:「這日子,是你那假身份的生辰不成?」


  絕色羽衣狐抬起下頜,語氣之中隱約露出一種沉涼悲戚,又掩飾不住的驕傲:「是我曾愛過一個人,自縊的日子。」說罷,玉藻拂袖,帶起一陣妖風,將樹下那沉睡著的男人裹帶在風中,自夜色之中隱去,月華之下,那隻鬼手溫柔攏起,無聲退去。酒吞童子漠然望著那一堵高牆,從樹上跳了下來,施施然坐在了那樹下的榻上,隨手撿起地上那本看了一般的詩集,自嘲地一笑。


  這一笑,清華俊逸,帶著一段天生的王子風流,眼角一抹淺淺魚尾紋,赫然已經不是酒吞的妖冶眉目,而是人到中年的周王朱橚!

  「你們說,朱橚不會有事吧,託付給酒吞和羽衣狐,我怎麼覺得這麼不靠譜?」鐘山山居之中,今昭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抬起頭,看了看玉樓宮闕的方向。


  「想來應當是靠譜的,因為沒有清平館,華練就是個問題,華練出問題,他們也跟著遭殃,所以他們肯定也想清平館儘快恢復原樣——畢竟哪怕不考慮華練,清平館恢復了,房東大人也就算是拿回了武器啊。」蔓藍擺弄著翡翠天音,用菊花茶在洗葉子。


  今昭有點驚訝地看著蔓藍:「你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法反駁。」


  「只是我有點好奇,我們誰也不能離開這個時間段,酒吞怎麼給明朝末年的羽衣狐留書?靠代代相傳么?別和我說靠心靈感應,我一想到這倆要是有一腿,老汗毛都要根根立正了!」青婀以手托腮。


  「也許吧,你管他呢。」玉卮正做著一份乳皮,已經滌去了清乳,將茶鹵並芝麻核桃細粉和入,又小心地添了一丁點兒瓊脂,「就是繁縷,這一段時間對她來說不過是她的夫君依舊囚禁在皇宮裡——我只是真有點兒可憐朱橚。」


  可憐一位開國皇帝的親子,被一段神鬼官司牽扯,為了保命,被送到了三百年後,那時他的帝國將傾,他將親見國祚頹廢曳地,見他大明的子民如何在戰火之中掙扎求生,見他的後代親人們如何就死——他將親眼看見他的國家瞬間從幼童變成老人,病重,垂死,遇刺。


  「好了別想了,燕王已經兵臨城下,今夜攻宮,對我們來說,也就最多一天的功夫,就能把朱橚叫回來。他那邊哪怕是明末亂世,有那時候的四鬼照應,也不會有事的。」朱師傅輕拂玉卮的發旋兒,又順手遞過來一個盆子,裡面的粉末,瞧著應該是蓮肉、山藥、茯苓、芡實之類,和入手裡研好的白軟米,上鍋要蒸茯苓糕。


  「茯苓糕?」


  「茯苓糕,不過可不是尋常的茯苓糕哦,是小宛親手做的,若不是為你,她何必在這寒露時分里著冷水辛苦做糕。」


  「卞小姐說笑了。」


  「王爺,別理這狐妖,去和無目先生下棋去!」


  「嘻嘻,王爺,這裡哪有王爺?」


  「卞賽!你閉嘴!」


  「麻衣,不要對恩人無禮。」


  「麻衣,麻衣?」


  「王妃,我心裡亂亂的,那可是三百年後,我們真的能在秦淮河遇見和那個什麼名妓在一起的王爺嗎?」


  「能的。時間是最不可捉摸,卻又最遵守約定的,只要到時候你們能找到卞玉京,哦不,那時候,她應該叫做卞賽或者卞雲裝,你們就能找到王爺。」


  「可為什麼不能告訴那個羽衣狐,等燕王入城送王爺回來啊!這樣好麻煩,萬一那個酒吞童子的書信不到,可怎麼辦!」


  「不行,時間不能改變的是節點,可以改變的是微小的細節,如果細節有變,如果燕王晚來一天,如果朱允炆不是給王爺灌毒酒而是砍了王爺一條胳膊……不行,不行,我們不能冒那種風險,我們只能順從時間的流向。等酒吞扮作王爺喝了毒酒,等燕王佔領皇宮,一定要到那時候……噗——」


  「王妃!王妃!您——您吐血了!」


  「無妨……不必告訴旁人,我只是,思慮太過……到了那個時候塵埃落定,就好了……」


  「一定要到這種時候啊。」


  大火連天,燒紅了一角宮閣,燒得連距離那火很遠的這無名院落,都能聞見那火的氣息,那火舔舐過人身的焦枯味道。


  酒吞童子寫了一張字條,順手解下身上玉佩,捏把捏把,將字條塞入玉佩之中封了一個嚴實,又在玉佩上刻了幾個字: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送與秦淮卞賽,重賞萬金。


  酒吞眯著眼睛,看著因為大火和攻城,變得岌岌可危的法陣,一甩袖子,從袖中抓出一隻尾巴尖兒帶著點兒紅毛的貓兒來,將玉佩往貓脖子上一掛:「花紅,這消息就靠你了,若是失敗,我就把這應天府所有的貓兒,通通做成肉餅。」


  金華貓看見酒吞頂著朱橚的臉,露出陰鬱詭譎的笑容來,嚇得打了一個寒戰。


  酒吞指著法陣的一個薄弱:「去吧,去吧,我不管你找什麼法子,去把消息給我送到。」


  「總算是送到了。」那文士擦了擦汗,面對著這位昔年名動秦淮的美人之首,露出羞澀笑容,「先祖祖訓,這玉佩是家傳聖物,今日必定要交付女公子手中。我們都想著,今日是不是有什麼大要緊呢,還好,還太太平平的。」


  「太平?」那美人冷笑,「今日可不太平,很快你們想起今日,都會心如刀絞,和我一樣。」說著,那美人將那玉佩往地上一摔,玉碎,書出,美人在那文士驚愕的目光里,撿起那張字條,掃了一眼,鬆口氣似地,「那邊終於了結了。」


  大約是那鬆口氣的模樣,令這位艷光四射的美人顯得有了幾分天真溫軟,那文士竟看的痴了,半晌才回神:「姑娘說什麼?」


  美人一笑:「獃子,我問你叫什麼名字。等我送回那人,就來找你呀。」


  那文士的臉騰地炸出火來,一掃平時溫文儒雅,擠出三個字來:「吳偉業。」


  美人翩然離去,留下一句:「這名字,好耳熟。」


  「這聲音,好耳熟。」朱橚站在天井旁,聽著牆外一個呵斥發怒的聲音,扶著一個比他略年輕些的跛腳男子。


  「五哥,莫不是來結果我們的。」那男子皺眉。


  朱橚看著身邊的弟弟,想他昔年多麼開朗快活,擠在那時的邈園裡去夜釣,結果吃了有菌人居住的蘑菇,差點喪命。那往事歷歷在目,而今往事中人卻已經飽受折磨,不良於行。然而這位七弟卻又是命好的,他到底因為菌人,獲得了神異經歷,福澤後人。比起三百年後大明帝國末代王孫,好得太多。


  「七弟,四哥,哦不,新皇,會來救我們的。你放心。」朱橚扶著弟弟,又嘆了一口氣。


  忽然院門被破,一人當前闖入,一襲戰甲,大聲喊:「五哥和七哥呢!十七弟來了!」


  朱橚卷唇而笑:「我說呢,果然是耳熟的。」


  那人劍目星眸,滿身血土,一見朱橚和朱榑,大笑著走過來,一把將兩人攬住,豪聲道:「十七來晚了!」


  坐在樹上的酒吞也笑了出來,這個寧王朱權,有點意思。


  哪裡是他來晚了,他不過是燕王朱棣的部從,要說晚,也是朱棣來晚了——這個性子,只怕寧王府以後的日子,要過的慘咯。


  「朱元璋的這些兒子們,各個身懷絕技,就是遭到傾軋,也能軋出什麼琴啊葯啊各種才華來呢,比起後來的那個九龍奪嫡,更有熱鬧。」羽衣狐伏在酒吞膝頭笑,「我啊,很想親眼去看看那個世界,看看燕王對上四阿哥,該有多熱鬧。」


  「能去的啊,只要你一直這麼乖,我就帶你去。」酒吞躺回樹杈上,已經懶得再看樹下的三位皇子的戲文,小憩起來。


  玉藻伸出手,劃破眼前的一片赤紅衣襟,伸手進去,劃開到另一個時間之中,詭異地鑽入酒吞的心口,消失不見了。


  那焚紅天際的大火,終於消滅不見了。


  北方男兒的刀劍刺破秦淮夢影,一日醒來,又復山河。


  秦淮河兩岸的水鬼冤魂都在紛紛議論,說那鬼眼的周王被他的親哥哥救出來了,賜還了王爵封地,馬上就能衣錦還鄉了。


  「蒼天有眼哪!周王可是個好人!」


  「耶啰!神鬼有知啊!沒讓周王死在宮裡。」


  「有他在,咱們小鬼兒的日子好過許多!」


  「嘖嘖,我這就啟程回開封,那邊日子比這裡要好過了呢!」


  「走走,我也去,老兄你幫我引薦引薦,我也想入王府討一口生活。」


  「你在吳家混不成了?」


  「可不是,你不知道,那天吳家來了一隻金華貓,那個妖異喔,說帶來了一塊兒極金貴的玉佩,被吳老爺當做是立身安命的傳家寶,把那一窩金華貓都供了起來,哪裡還有你老哥哥我的地方站!」


  「哎呦!金華貓!那可快走快走!應天的金華貓都歸花紅管,那個花紅聽說傍上了一位上神,有了靠山!惹不得!」


  「可不是,快走,這就走!」


  幾隻閑閑鬼魅,你拉著我,我扯著你,順著秦淮河的水道,一路向北,走得匆匆忙忙,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見了。


  那河水溫柔,不知時間已經走了一個輪迴,只載著一水胭脂,花都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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