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回水淹哪吒八方臂,日照龍鱗萬點金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你瞧著馬蹄印子,一路找過去,不就找到了么。」
永樂五年的立冬,雪后北平城幽深沉寂,一早的寒風如刃,剔入衣隙裳縫裡,好似貼著人的皮骨在刮。
這樣的時辰天氣,卻有人滿臉急切在找人,當街攔住一位推著水車的老人,那老人胸中頗有文墨,出口成章,一指那一溜兒馬蹄子印,滿臉不屑。
「多謝老丈。」當先那位少年面容燦爛,對那老人抱了抱拳。
老人推著水車嘀嘀咕咕地走了,那少年領著身後兩個侍衛打扮的人繼續拍馬向前。
與此同時,北平城中,這樣的三五尋人小隊,還有好幾處。陣容最大者,莫過於一位素衣清秀的少年領著的一列侍衛,與那少年比肩而立者,也是一位少年,衣著銀錦,面如好女,一段紅綢系著披風,獵獵飛揚,正一臉沉鬱皺著眉頭,整理著領子上的風毛兒:「周王殿下身邊能人異士眾多,這些日子也趁夜探行鬼路,繪製圖譜,並無異常,怎地就昨夜就沒影兒了。」
那素衣清秀的少年搖頭:「我也不知,若是知道,便不會驚動三殿下了。」
那紅綢披風的漂亮少年嗐了一聲,抿了抿鬢髮:「阿燻,你我交情,就別扯這個犢子了。趕緊找你爹是正經,八荒界多少人盯著周王的本事,饞得口水都流出來了。」說罷,策馬向前。
那素衣少年正是周王次子朱有燻,他見那三殿下這麼說,也不好再多言,只能一抖韁繩,也跟著去了。
「還沒找到?」今昭照顧著鐵絲網上的肉,吃驚地看著剛剛轉回的老元等人。
老元帶著一身汗氣進了院子,搓著手道:「可不是,滿城的雪都快叫我們踏平了。這是啥,快給我吃一塊兒,凍死我了。」
「糖灸肉。」陳清平淡定回答,一邊說,一邊依舊手裡忙活,豬肉去皮去骨,切作二寸大片備用,「多準備些吃,這些日子不好過。」
玉卮將砂糖少許,甜麵醬、大小茴香、花椒等佐料將肉攪拌均勻,腌制起來,晾上一天,肉乾了即收。蔓藍則拿出昨天腌制好的肉,點了藥酒拿了木杵輕錘。
朱師傅支著鍋,將香油熬熟,下肉蓋定,又挪開鍋子放到了一邊的灶台上,再重新做一鍋香油,下肉,挪鍋。青婀照顧這些鍋子,時不時瞧一眼,別讓肉做過了。
這糖灸肉的做法是不要點火,全靠香油的溫度去烘。烘出來的豬肉鍋巴,鬼王姬用鮮肉剪子去掉焦糊僵硬的邊角,取當間兒精嫩之處切條片,加鹽少少腌之,再用椒料拌肉,再交給陳夙蕙去晾。
今昭則照顧著一個蒙了鐵網子的鐵床,把昨天晾好的糖灸肉熱一熱。
糖灸肉一鋪上去,沒一會兒,便有甜蜜噴香傳開來,那甜香里夾著花椒的辛香,十分誘人。乾巴巴的肉條兒這麼一烤,彷彿活過來一樣,酥軟的身子,趴在鐵網子上。一入口,說軟卻很韌,說韌又很酥,花椒茴香帶著微微的麻,糖醬又顯得口味濃郁,香油存住了肉幾曬過後的油脂,卻又因為灸烤,把油脂去了好幾份,顯得格外不膩卻滑。正適合他們這種客居小院,諸事不便的起居。
之所以會在這個冬天來北平,完全是因為朱棣意欲遷都,在北平繪製圖紙,參考風水地貌,朱橚因為眼能見鬼,身邊也有些比如清平館眾人這種「風水相師」之類,便由朱棣密詔入北平,測繪北平鬼居——總不能把未來的皇宮,建在鬼市之類的群鬼聚集之地。
這些日子每夜朱棣都與四鬼等人一同去勘察,倒也相安無事,可昨夜至今,他與四鬼都沒有回來,連著帶去的護衛等人也沒有消息,跟著朱橚來的次子朱有燻十分擔心,一早便與清平館眾人開始滿城搜尋,可這會兒已經近午,還是沒有半分線索。反而是各個凍得眉霜目雪,餓虎一般圍著爐子,大口喝酒,大塊兒吃肉,吃完抹抹嘴,又轉身出去,接著找。
「老白,我有個餿主意,不如你乾脆現原形吧,視野開闊,好看一看有什麼問題沒有。」老宋搓著凍得麻木的臉,對利白薩說。
「你說的倒是好聽,你試試,我不把北平的老百姓嚇死才怪!」利白薩翻了一個白眼。
「對啊,這倒是個思路!老白你是利維坦王啊,別跟我說不會飛,你飛上天去瞧瞧嘛!」老宋拍大腿。
「我是海中巨蛇,塵世巨蟒,真不會飛,謝謝。」利白薩的眼球都快翻的飛出去了,他剛要搡老宋一拳,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大叫,「哎呦!我說!你們忘了,這是北平!北平有誰?燕螭啊!地頭蛇,哦不,地頭龍啊!還有地龍京哥兒,還有,還有可能還有明朝的太歲吧!」
「卧槽,麻溜的。趕緊找輿圖邸報來,讓房東大人跳大神!」老宋說著便張羅起來,一會兒抱著一堆東西去了陳輝卿的屋子,又一會兒一臉卧槽地走出來,捧著頭胎兒子一樣捧著手裡的圖,「卧槽真不愧是朱老五畫的圖,李天王那裡訛來的酒,你看看,這還會動呢!」
眾人湊上去,果然幾滴晶瑩剔透的香雪酒,沿著朱橚手繪的草圖,正在極慢地移動。這說明此刻在城中的,不只是水龍地龍之類,歲時十二族裡的人,有好幾個。衛玠指著距離他們現在這個院子最近的一個點點:「這個,騎馬的話,估計五分鐘就找到了。」
「唔,這裡,彷彿是條花街啊……」利白薩沉吟。
大家齊齊看著利白薩,眼睛里寫的全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酒吞一腳踹向利白薩:「你這麼熟,你去找好了。十分鐘,人要帶回來。不然,我就挖了你的大腿,吃光你的相思豆。」
今昭抬腕看錶,八分鐘后,利白薩就提著滿身香氣的燕螭回來了。
這個燕螭和民國時他們見到的燕螭,的確是一個人,但神情氣度,全然不像,一言以蔽之,眼前的燕螭,就是紈絝子弟的最佳註解:醉卧紅帳里,聽雨歌樓上,風流快意,滿袖醺香。
燕螭小公子醉的厲害,眼睛發花,嘀嘀咕咕抓著利白薩交代:「大姐兒,我……沒醉……昨晚……和金花兒……你問金花兒……我真沒醉……」
「好吧,我們看一下下一個點點是誰。」衛玠乾脆利索地走到地圖旁。
青婀笑得眼淚都流出來:「白大姐兒,你快把他送回去吧,金花兒還等著他呢。」
「呦。太歲,我們又見面了。」第二個抓來的,是一位熟人。
這熟人語音懶懶,氣質華韻,活色生香,就是被利白薩這麼快抓來,手裡的酒壺酒杯也沒放下,自斟自飲,一派安然自得。
今昭扶額,為什麼在北平的地頭,總能抓到沈鮮衣,難道他和京哥兒是CP么是CP么!
「奇聞?倒是有一件。」沈鮮衣一笑,「幽水守神燕虹今天一早扮成送水的老頭,算不算?」
「送水……老頭……?」老元摸著下巴,半晌,罵道,「你妹!我早上就遇見一個古怪的送水老頭!還會吟詩!我還說怎麼一個苦力漢子還能吟詩!北平的文化水平太高了!原來尼瑪是有鬼!」
「好端端的,燕虹為什麼要扮作老頭送水?」今昭問。
「我大約猜出,或許是為了妨礙朱棣遷都吧。」衛玠敲著桌子,「畢竟現在北平里龍族燕虹一家獨大,但若皇帝來了,皇帝本身便是帝龍,一山不容二虎,一城怎可有兩龍?」
老元指了指地圖上的一個地方:「從我遇見的地方算算時間,可能這個點點就是燕虹。」
那個點點果然是燕虹。今昭一瞧那張臉,就認出是雍和宮大街遛鳥的燕虹。老元可能被這變裝蒙蔽,可今昭是太歲,太歲的眼睛自帶恢復原畫技能。
燕虹一見到這一群人,彷彿小商販見了城管,掉頭就跑,全無龍族的氣勢,眾人連一句話都沒說出,便給他的舉動噎在當場。衛玠反應迅速,一夾馬肚,一躍而上,從燕虹的頭頂躍過,返身立馬,而老元和老宋左右夾攻,與其餘人形成了合圍之勢。利白薩邪魅一笑:「這下你可逃不掉了!」
燕虹呲牙,連水桶也不要,飛身躍到半空,似乎打算雲遁,但還未飛出兩米,就被利白薩蠻橫地一抱給墜了下來。
「我現了原身!碾死你!」燕虹怒火中燒。
「我現了原身,比你大多了呢。」利白薩笑嘻嘻回答。
「不好!這桶里裝的是北平的水幽精華!要是被這廝弄走了,就要大旱了!」老元往桶里一瞧,大吃一驚。
「呸!那朱老四要來,也要看爺爺答不答應!」燕虹流里流氣地唾罵,說著一隻手甩出來,現做龍爪,對著利白薩的天靈蓋兒抓了下去。
利白薩不是原型近戰很渣,但又怕現了原形,這附近街道房屋都要遭殃,可半空之中,躲又躲不過,正在情急,忽然一道紅綢飛來,將那燕虹捆了一個結實。隨即一道朗朗少年音傳來:「大膽狂徒,竟敢對帝龍子孫不遜!」
「呸!他們帝龍和人的勾當!管我們水龍屁事!」燕虹掙扎不出,只能逞口舌之利。
眾人抬頭,只見來者一身錦衣,身披紅綢斗篷,腳踏金焰皮靴,一隻手抓著韁繩,一隻手抓著一段紅綢,勒住了燕虹,滿臉意氣風發,更顯得眉目灼灼其華,勝過絕代佳人。
燕虹一見此人,面露驚恐:「你這臭小子來幹什麼!這裡不是你的地盤!」
「天王派我守衛此處,從此以後,你這老鬼,就要聽我的了!」那灼華少年高聲道。
燕虹也大怒:「臭小子,你專門和我們水裡的龍族過不去!今天爺爺就讓知道厲害!」說罷,雲氣蒸騰,紅綢隱沒雲中,忽然一聲長嘯,一隻搖頭擺尾的螭龍從雲中露出頭爪,一把扯開了身上的紅綢,向那少年逼去。
那少年大喝一聲,立等變身,三頭八臂,各持兵刃,毫無懼色地迎上去,與那螭龍都作一團。
「我說,那是……」今昭指著那少年。
「他是李天王幺子,名哪吒。」朱有燻趨馬上前,「勞煩諸位能否與我先將這水精放回原位,否則來年大旱,必定民不聊生。」
「你這個孩子心腸倒是真好,也罷,我們幾個戰五渣陪你去,幽水潭離這裡不遠,這裡就讓大神們去跟老龍掐吧!」老宋說著,招呼老周老元,拾掇了一下,將水車推走。
今昭聽見幽水潭幾個字,想到幽川,忍不住問:「幽水潭也在北二環么?」
青婀咧嘴笑:「你難道不認識?幽水潭因為藏著水幽精華,所以後來改名叫座積水潭。」
今昭如遭雷擊:「原來……345車的終點站就是……」
說話間哪吒已經將那螭龍捆了一個結實,乾坤圈箍住龍頭,風華絕代的少年踩在龍頸上,驕傲地揚著下巴:「說,周王在哪裡!」
今昭啪啪啪鼓掌:「藕霸好厲害!」
青婀也雙手交握胸前:「藕霸!看到我!」
哪吒揚起一個微笑,對兩個姑娘揮了揮手,沒防備燕虹一個扭動,差點從龍身上滑下來。
擒住了燕虹,後面的事情,便有哪吒料理。眾人只管接出周王朱橚與四鬼回家,哪吒則返身上報燕虹的罪行。
到了晚上,按照立冬的風俗,當吃餃子。朱橚一行人在暫居的宅子里也包了白菜豬肉、蘿蔔羊肉等家常口味的餃子,煮了幾鍋分吃。
「不知道燕虹會被怎麼樣?」今昭想起好網友燕螭,頗有些擔心。
「估計會封鎖法力,囚為凡人吧。」老周回答,「不死的那種凡人。」
今昭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嘆了一口氣:「總之別連累燕螭。」
「危害帝龍,父子理當連坐,不過燕螭一個紈絝,罪名較輕,此後他若是能管理好一方神鬼土地,做些好事,便可贖罪了。」一個聲音插進來,一隻手拿著鏡子,一隻手拽過來一個玩,十分自來熟地坐下吃餃子,邊涼著餃子邊照鏡子嘀咕,「趕路趕得急,看著就憔悴許多。」言畢,看了看身旁坐著的玉卮,「啊,玉兔,你在這裡,對了,你可有上好的面脂?」
玉卮面無表情:「無。」
哪吒嘆了一口氣,彷彿無盡哀怨愁死,眼前紅顏老死。
玉卮指了指蔓藍:「你問她,她有面膜。」
哪吒轉臉看著蔓藍,眼神探究,半晌,才開口:「你不是我蓮城兄弟的未婚妻子么?怎麼混在這裡?」
青婀死死憋住將要出口的笑聲,把臉埋進鬼王姬的肩頭。
鬼王姬裝作沒聽見,把一整個餃子塞入嘴裡。
蔓藍聽了哪吒這話黑了臉:「誰是你蓮城兄弟!」
哪吒端著餃子碗,燦爛一笑,滿室生輝:「就是蓮城城主啊,我曾聽說你懷了他的孩子,嗯,身段恢復得不錯嘛!可有什麼保養秘方?」
「生你仨個腦袋!」蔓藍紅顏大怒,拍案而起,神情像玉卮,身勢塞王姬,口氣與青婀活脫活似,「告訴你!李家的小三子!老娘還是黃花閨女!」
此話一出,四下皆靜。
靜的不是這件事情,而是蔓藍這從來沒見過的語氣。
突然有人涼涼打破沉寂,正是老元,年族世子吐出三個字:「我,不,依。」
「啊,那個,老元,你是不依蔓藍是別人的未婚妻,還是不依蔓藍是黃……」今昭沒多想,順口問,結果後半句沒說完,就被陳清平捂住嘴,拖到了裡屋去。
朱師傅看了看四周,捧餃子湯,微笑:「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