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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回狐裘不暖錦衾薄,西子湖畔花零落

  從永福寺下去,一路沿著山階過靈隱寺香火鼎盛的大門,一條路走出去,便是一條路,往岳王廟去,到了岳王廟,就是西湖了。


  這是隆冬的西湖,剛入夜,薄薄下了一層雪,蘇堤之上,不乏人撐著油紙傘賞雪,白堤斷橋上,更有文士憑橋懷古,看殘雪橋頭。西湖之水,非嚴寒不冰,冰也不過一層,湖上且冰且粼粼,點點如瓊珠玉屑,有人操小舟敲冰開水路,更是濺起晶瑩片片,恍若星流。西湖兩岸更是燈火闌珊,一片玉壺光轉,似乎是極其熱鬧的街市。


  這番景緻與今昭印象之中夢境的奇異飄渺之美相去甚遠,因太過現實,反而令人覺得恍惚,是不是又一年過去,不過是日子快進了,他們真的就在西湖旁游賞。


  「安心吧,你是歲時十二族中人,這種事情,以後只多不少。今日小寒,是祭仁宗的帝龍的儀式。好多人出來走百病。僅此而已。」元夢澤抄著一副漂亮的兔毫綉金的手籠,掏出幾個大錢付了車資,對著蘇堤努了努嘴。


  「這大晚上的也不嫌棄冷。」今昭對各個時代的女子逛街的熱情總是很崇敬。


  「她們都是八荒中人,何必嫌冷。」老周白了她一眼,「你冷么?」


  說話間,眾人靠近了那一條街市,卻發現這條街市是環湖而起的,從岳王廟過去可以到麴院風荷,還可過蘇堤春曉。尤其是蘇堤之上,貼燈謎擺小攤交錯綜合,貴女公子,僮僕執燈,侍婢妾媵冉冉追隨。星月之下,燈輝皎皎如魚龍起舞,紅男綠女,塞街填巷,低言悄語,嬉笑嚶嚶。


  時人相信,夜走過橋,可以祛除百病,治療疼痛,因此家家戶戶的女子,都會佩玉簪黃,穿街過橋,提燈相約走百病,足可走上一夜。以八荒界的說法,走百病的確是真有其事的。


  不遠處似乎有歌樓獻藝,裊裊琴音傳來,是一曲《喜相逢》,那琴曲活潑喜悅,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俏皮,那種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快樂。那種眉眼綻放,見到心上人,嘴角都忍不住要彎起來的情緒,感染了街上遊人也喜眉喜眼,年輕的愛侶,相攜而去,買了兩串同心結,各自系在腰間,一塊兒五香糕,掰開分食,一碗雪水煮的梅粥,各自一勺,抵額而食。


  「這……」別說是今昭,就是朱橚也不明白,為什麼元夢澤要帶他們來這個地方。


  「且走著吧。」元夢澤依舊笑得十分神秘欠錘。


  這蘇堤並不是今昭記憶之中的蘇堤,記憶之中的蘇堤可沒有這樣寬,這樣熱鬧,倒是玉卮吸了吸氣,瞥了朱師傅一眼:「這地方,假兔子那次,我們來過。你借了路。」


  朱師傅微笑:「是啊,花觀還請我們吃面來著。蘇堤六橋,我們大約可以再走一次了。」


  過了熱鬧的跨虹橋和東浦橋,便是壓堤橋,這橋下此刻遊船畫舫來回穿往,站在橋上,西湖美景一覽無餘,船上遊人絲竹笑鬧不絕於耳。


  「啊呀。」鬼王姬一聲輕呼,「怎麼回事。」


  她拉著青婀去看景兒,跑在最前面,眾人聞聲圍攏過去,也是大吃一驚。


  眼前的熱鬧街市自壓堤橋這一頭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番春和景明,蘇堤之上,有人負手而立,吟詩作對,有人騎馬而過,意氣風發,還有不知誰家頑童,不過總角,跑來跑去,抱著好大一個佛手在玩鬧。這一派清風拂面,綠水風流的景象,比起剛才的熱鬧,遜色不少,卻有另一番情趣,讓人不由得想起天真溫軟的小兒女時光。


  「那會兒我和她偷偷來過杭州,足足呆了一個月呢。」朱橚想起往日時光,近年來漸漸清朗澄澈,不染纖塵的目光里,浣了一捧頑皮和溫柔。


  路邊有攤子在賣春茶和陽春麵,有歇腳的客人用面里的白肉在逗貓兒狗兒。瞧見清平館一行人走過來,微笑頜首。


  眾人又繼續走上望山橋,這橋能瞧見三潭映月島,只見那島上此時似乎有人娶親,吹吹打打,十分熱鬧。橋上擠了好些狐狸尾巴老鼠臉之類的小妖怪,正拍手叫好,那新郎倌兒騎著高頭大馬,一身大紅,在對面的島上跑馬,極是惹眼。從望山橋下去,景緻又是一變,過了春日來到夏季。


  這一段路楊柳依依,兩側是集市,都聰明地擠在柳樹蔭涼下,賣酸梅湯和濃烏龍茶的攤子隔不遠就有一個,冰珠兒敲了一碗澆著果汁,很似刨冰冰粥之類的甜點。雜貨貨郎的擔子前面人最多,有買針頭線腦的,也有買珠花水粉的。還有老婦人挽著籃子,籃子里青藍色的蛋,惹來好多人驚嘆:「這是青鳥?可能孵活?」


  青婀撇嘴:「扯蛋吧。青鳥可不是蛋生的。蛋生的叫做翠鳥,一點兒用也沒有呢。」


  鬼王姬和蔓藍捂嘴笑。


  這夏日集市雖然沒有冬日的燈市熱鬧,可透著尋常日子的煙火氣息,也很有趣。就連朱橚都忍不住東瞧西看,不由得又想起他的王妃:「女子操持家務,要管著這樣多瑣碎的事情,真是難為。」


  朱師傅看了看走在前面帶路的元夢澤,和衛玠對視一眼,莞爾一笑。


  酒吞墜在最後面,此刻懶洋洋地指了指前面的鎖瀾橋:「那邊,該是秋天了吧。」


  正說著,利白薩已經跑上了鎖瀾橋,指著遠處靈隱方向的群山:「哎呦!楓葉!好漂亮!」


  「哎呦!楓葉豆沙包!」陳夙蕙也十分驚奇,可不過是轉瞬,她就露出一臉沉思,「這個地方,我為何如此熟悉。」


  「您老必須熟悉。」老宋笑得十分意味深長。


  走上鎖瀾橋,瞧見的一片遠山金紅層疊,青天朗日,一隊士兵著金甲銀槍而過,老周有點吃驚:「那不是天兵么。」


  那一隊天兵蕭素走過,卻帶不走楓紅流火。這一段路霜紅霧紫,點綴成林,影醉夕陽,鮮艷奪目。有文人雅士,寫紅葉詩箋,臨風擲水。風清湖白,碧水生金。忽聞遠處山寺鐘磬,半空梵音,天上仙吟,能滌去人心幻境,還破清明。也有人在斜陽里湖上撐舟,任憑浪送風托,隨波逐流,烹一壺桂花茶,自得其樂。


  「天涼好個秋啊。」朱橚不知想到什麼,莞爾一笑。


  「人生之暮秋,可不是應當了悟了么。」衛玠當先一步,踏上了映波橋。


  這是蘇堤六橋最後一橋,橋下不遠便是花港觀魚。登橋看去,又是雪夜霜薄,燈火闌珊的熱鬧,婦人孩兒手裡都提著小花燈。那燈做的巧,插瓶兒也做的精細,各種植物花朵的枝條上,站著絨布的羽毛的泥塑的各色小動物,有喜鵲登枝,也有黃鶯歌柳,鴛鴦銜草,魚戲蓮葉,還有荷上蜻蜓。


  陳清平和朱師傅已經在那一家賣燈糕的攤子前面買燈糕,朱師傅介紹得細緻:「花港這家做的最好。尋常在人間是吃不到的。」


  炸燈糕是一種甜糯的小點心,做法和湯圓差不多,都是糯米的,只是燈糕要做出燈的形狀,糯米還是太有彈性了,因此加了藕粉進去,既添了幾分清甜,也讓麵糰顯得硬挺一點兒,把和好的面略蒸到八成熟,拿出來放冷。裡面包上花兒朵兒果子蜜之類的餡料,捏出兔子燈,荷花燈之類的形狀,在油鍋里一滾,便滾了一層金燦燦的外衣。吃起來甜甜糯糯,味道還在其次,主要是樂趣和好兆頭。


  陳清平點了幾種餡兒,對那攤主道:「這些打包。」


  老宋和老元湊過來哭:「土豪!求大腿!」


  朱橚跟在後面,微微一笑。


  今昭差點被燈糕噎死。


  這人自從馮繁縷過世之後,便一味地鑽研醫理藥學,著書立說,有出世之態,但她冷眼瞧著,那份出世裡面,隱約是有些不甘的。想來他少年權貴,青年起卻一直被打壓,過的戰戰兢兢,心裡頭當是不服氣的。不過今兒這蘇堤六橋一過,這人身上有什麼東西,卻發生變化了。


  瞧著……像是悟了?

  今昭撓撓臉,不知道這景色變幻的蘇堤六橋華燈妖市,能讓他悟出個什麼毛線來。


  不過這快要玉成的人,瞧著真好看哪。


  今昭花痴臉。


  陳清平順手在她的頭頂敲了敲。


  一時間眾人吃著燈糕走到了花港觀魚,這裡的花港觀魚是一間極漂亮的酒樓,鯉魚姬來往穿梭,溫酒走菜。元夢澤也不打招呼,直接走進去進了後院,院落之中有一扇拱月門,門上掛著江水海崖的帘子,帘子里傳出熟悉的仙音雅樂,清平館的夥計們一聽,就捲起袖子準備進去揍那神出鬼沒無處不在的琴師。


  「不行了聽了一輩子,老子很搓火!」老宋咧嘴道。


  「怎麼辦我現在聽見這個琴音就覺得想要現原形!」利白薩也邪魅一笑。


  穿過那帘子,便是一處水霧繚繞的空曠之地,入眼一片青白,地上有雨後積水,一路鋪展著,向著不遠處高聳的漢白玉宮闕。


  青婀遮手眺望,面露驚喜:「哎呦喂這個看著很像是希臘聖域的黃金十二宮啊!第一宮的穆先生在哪裡?!」


  有一人一襲白衣,抱琴站在宮殿門口。


  老宋拍大腿:「看這造型!一定是個潔癖!」


  「你們來了。」那人一開口,那一管語音清澈沉雅,好像一曲天音,仙樂翁翁,疊雪踏雲而來。這一聲話語如韻白,將那帘子那頭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都滌盪殆盡,肅清了所有的激越波動,只留下一地好像是剛剛下完一場豪雨的淺水,清澈,寧和。


  玉卮和蔓藍面露喜悅:「呀,還是個男神音!」


  鬼王姬摸著下巴思忖:「這人看來身手不錯,那個琴那麼重,他抱著還沒啥反應。」


  今昭還在迷糊:「從髮型來看,穆先生不太像吧……」


  老宋也跟著攙和:「總比阿布羅狄強。」


  老元不服:「胡說,迪斯馬斯克才是喪病。」


  今昭搖頭:「我覺得阿魯迪巴最悲慘。」


  元夢澤在一旁忍俊不禁,但還是收斂了笑意,轉向那人:「宮先生,朱橚已經到了。」


  那人斂衣一禮,語音清雅:「我是天音宮韻白,勞煩諸位了。」


  「你助我們來到明朝,找到朱橚,還加快了時間進度,所為何事呢。」朱師傅開口問。


  「為了修復清平館。」宮韻白開門見山,「我的七天之前,從百里燕處聽說,有一位故交將要出山,於我和我的朋友們不利。清平館是唯一庇護之所。我們沒有時間等待地龍的修復,因此只能走捷徑,求助玉族。」


  也許是這份開門見山的解釋博得了一貫毒舌的老周的好感,老周這次倒是心平氣和:「我們實際上,已經和朱橚相處了六十年,是不是?」


  宮韻白點頭:「不錯。加快的是你們的感覺,並非是實際。」


  「那還要多謝你了啊。要不然在明朝混六十年我想想也覺得萌萌噠。」青婀拱手。


  「既然人已經到了,就請久坐,讓我用琴曲送他一程。」宮韻白說著,就要把琴放下。


  「等等!等等!」利白薩喊道,「我是怎麼回事啊!我當時穿越到民國之前,聽到的琴音,是不是你啊。」


  宮韻白淡淡掃了利白薩一眼,回答:「是的。你與我的朋友,屬同相類。衛先生則出身六合。至於王子喬,好久不見了。」


  酒吞扯出一個笑來,陰仄仄地看著宮韻白:「我說是誰,原來是你這個小屁孩。當年趕著百里燕叫妹夫,趕著我叫姐夫,而今還叫么。」


  宮韻白也笑了:「我叫的那人,在五百童子死去之時,便也死了。」


  兩人眼神刀光箭雨,老周抄著袖子打斷:「能不能先幹活,再撕逼?」


  宮韻白看了看老周,突然又一笑,笑得老周心頭髮毛。可琴師大人已經悠然落座,彈起了一首琴曲來。


  那一首曲子,是《念奴嬌》,配上宮韻白的唱詞,卻是張孝祥的一首《過洞庭》,只聽那清雅之音徐徐唱:「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


  「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彼時中都留守,卻深知雖然備受母后疼愛,可因天生鬼眼,註定孤獨。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


  我心中自有理想,可天賦異稟,屢屢遭人忌憚,唯有她,那次相遇,令我覺得,一生終有知心交付,從此天高地闊,任我憑說。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那時兩小嫌猜,那時執手偕老,那時相伴歲月,其中甜蜜滿足,又何足為外人道也。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良辰美景終有時,從此千山暮雪,隻影向誰?

  「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


  天大地大,我自獨行。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天大地大,我還尚可一覽顏色,不負此生。


  「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一生之中,來去無數,迎來送往,一路向前,沒有終點,有的只是一路上的風景,這邊是歲時十二族的宿命。


  我的宿命。


  琴曲終了,朱橚睜開眼睛,或許是他此刻正置身六合的緣故,因此並沒有褪去玉殼,而是整個人輝煌晶瑩,如一尊玉像,佇立在琴曲繞樑餘音之中。


  許久,他轉身,微笑:「諸位,這幾十年來,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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