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回今日葬花人笑痴,昔日葬儂知是誰
有人在遠處慘叫,有人在不遠處嘶吼。
趙勛順手抽出腰間的寶劍,對蔓藍說了句:「你快走吧。局外之人,何必送死。」然而這句話說得似乎太晚,善者不來,那有十幾米之巨的惡靈已經踏破樓瓦,一路殺到兩人跟前,巨掌帶風,向著地上拍下來。
「還真的把本王當了商人啊。」趙勛也抬掌相迎,他掌心燃起青色烈焰,惡靈被那焰火一灼,竟然推了一步,生生一扭,將手掌拍到了距離趙勛幾丈遠的游廊。
「蔓藍躲好。」趙勛沉聲道,起手施法,用一道水幔,將蔓藍和議事處廂房的文官隔絕在那頭。他此刻沒時間去思考太多,只憑著早年征戰的經驗本能,轉身做餌,想要將那巨靈引到他自己的居所那邊,至少讓這邊議事處里的官員還有來送飯的蔓藍等人平安無恙。
時不待人,趙勛看了一眼身後並不怎麼結實的水幔,唯有上前力敵,以求速戰速決。此時留守的衛兵也都趕到,然而那惡靈煞氣太重,上前也都白白送死,這巨型惡靈果然應了大法師們的說法,可以拼過上神。
「都退下!」趙勛喝止衛兵,曲指勾起法師們在城主府布好的除靈陣,向惡靈頭頂罩去,那陣流光若金,好似一圈兒金色寶劍,圍著惡靈的頭頂,隨著一聲巨獸長鳴,落將下去。那惡靈被這種除靈大陣困在原地,非但沒有灰飛煙滅,反而有一掙之力。趙勛不敢託大,顧不上體內氣血翻湧,哽住咽喉,又勾了第二個法陣,那金色寶劍圍城的牢籠里,又燃起一圈烈火,火舌如紅蓮綻放,節節攀升,一瞬間就燒到了惡靈的小腹。彥城主咬牙又勾第三個法陣,火焰中黑龍長嘯而出,盤桓而上,緊緊纏住了惡靈。
三陣的力道十分霸道,就算是精通武藝的靖王趙勛,也吃不住那力道。
「城主!」一位千戶眼見趙勛嘴角流下血來,提刀躍起,那刀刃上雷光閃閃,刺入了惡靈體內。惡靈吃痛,怒吼一聲,一把抓住千戶,丟向烈火之中,刺啦一聲,那位千戶便化成了灰。
趙勛睚眥欲裂,又要勾起第四個法陣,可他稍一運力,喉頭便一陣腥甜,一口血止不住噴了出來。
一瞬間,清甜味道撲面而來,無數藤條如風如緞,裹在了他的身上,那感覺清涼柔潤,讓他體內那股要爆炸湧出的血氣,平息流轉開去。
蔓藍已經站在水幔之外,雙手施法,一手生出許多藤條,一手拋出無數蒼耳一般的小球兒,在那巨靈的頭部炸開,煙塵滾滾,遮蔽了那巨靈的視線。
趙勛手下猶未停息,趁著這個機會,蓄力運氣,三個法陣驟然法力增強,那寶劍齊齊刺向惡靈,火焰燒過頭頂,黑龍也張開巨口,咬住了惡靈的脖頸。
蔓藍一跺腳,庭院里的植物齊齊瘋長,散發出柔和清香的凈化之氣,這種聖潔自然的力量,對巨靈這種出身冤魂惡鬼的東西,最有效果。
然即便是這樣,那惡靈也不肯退卻一步,嘶啞的聲音從他的身體里發出:「既然……這麼厲害……那個……時候……你們……為什麼……不去殺了多鐸惡狗……救救……救救我們……」
趙勛已經無暇回答,他催動法陣,口鼻之中血流不止,前襟已經被鮮血沁透。
蔓藍已經跳到他的身後,汲取整個揚州城的植物癒合之力,源源不斷經由她自己的腳底,穿過她的身體的手臂,經由手掌注入趙勛的身體之中。
「你當心。」趙勛咬牙。
這種流轉之力,對於施術之人干擾極大,一個不留神,就會被那些植物反噬,奪走法術神力,蔓藍並不是譜牒上擅長這種技藝的花神,她這樣做,危險極大。
「我不會再躲在人身後了。」蔓藍斬釘截鐵地說。
「救我們……為什麼那時不救我們……」那巨靈雙目滴出血淚。
趙勛咬牙,是的,他知道,他記得,但是,所有的神鬼都必須恪守的規則,便是不論人與人之間發生了什麼,都決不能插手。他甚至立即就能想起那十天來,那時他還在蘇州和老友喝酒,等他趕到揚州時,那些法力不夠的小鬼小妖,與城中平民的屍體混在一處,屍體太多,多得已經分不清滿城血泣之聲,到底是垂死者的慘叫,還是鬼怪的悲鳴。
因為最深刻的痛苦,所以擁有最強大的怨憤。
百萬無辜生靈的不甘,化作眼前惡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
趙勛咬牙控制著手裡的法陣,不允許那巨靈掙脫,因為他知道,一旦掙脫,這座城市,又將重蹈覆轍。
就在這個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就像是舞台突然換了布景,城主府的蘇式庭院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天換日,變成了城中一間民宅的後院,院中滿是屍首,一位披香戴玉的美人正在神色驚慌地將幾個同樣嚇得瑟瑟發抖的孩子,塞入花壇掩著的地窖里。一位書生抓著美人,一臉慷慨就義之色:「卿卿!吾欲與你共死!」
美人蹙眉,一腳將書生踹了下去,重重叉上了地窖的門。
一群惡兵沖了進來,美人剛剛來得及掩好,轉頭看到滿臉邪笑的惡兵,朗聲道:「不求生同寢,但願死同穴!於郎!我不負你!只願你此生順遂!一如我們昔年夫子廟相見時,心懷永善!報效國朝!我願遁離輪迴,換你平安!」說著,毫不猶豫地拿起花盆上插著匕首,深深地刺入喉嚨。她的血將那些花兒染得血紅。而後面發生的事情,就連素來見慣生死的趙勛,都別過頭去。
那烈性的女子,竟然一死,以脫離輪迴,永世不能超生之苦,換取自己的愛人能夠平安。
可邪惡不能饒恕這份情痴,她的犧牲化作虛無,她的愛人,也墜入了魔道。
那巨大惡靈見到這個情景,從呆愣中醒了過來,悲嚎一聲,束縛他的法陣越發脆弱。蔓藍嘶聲喊著:「就算你不該死!現在的平民百姓,城防士兵,就該死嗎?!你現在所作所為!和他們有什麼不同!」
這一聲嘶吼,讓周圍的情景又幾番變幻,那書生帶著幾個孩子從地窖里出來,沿途極力用自己所學的微薄醫術揪住別人,可他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屠戮,死前他啐了一口鮮血咒那將領:「你必有一日,天壽不永,青年橫死,惡疾纏身,連親人也不願再看你一眼!孤獨劇痛!你必遭天報!」
巨型惡靈怒目圓睜,盯著蔓藍和趙勛,發出痛苦掙扎的哀嚎:「吾妻何辜!吾卻心陷魔域,被魔神選中為祭品,忘記誓言!吾生何求?!」
蔓藍愣愣地看著巨靈和那屬於這巨靈的悲慘回憶,原來這巨靈的妻子,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可為什麼那巨靈卻以為妻子回了娘家……魔域?!又是魔物搞的鬼嗎?!魔神,那個濟南的青年也提到過魔神!
「……但願死同穴!但願死同穴!」那巨靈厲聲嚎哭。
同時趕來的法師們也齊齊列陣施法,超度巨靈心中的邪念。
陳輝卿不敢施法湮滅,卻畫了陣,將這一處與別的地方,隔絕開來。
江潯揚和雒九河兩人四手,也翻出驚天巨浪,將那巨靈捲入長江黃河亘古奔流的河水之中。
趙勛只覺得所受煞氣壓力一點點減小,那法陣似乎最終還是抗住了惡靈之首的掙扎。
許久,久得連趙勛也覺得快要熬干力氣的時候,終於,長江黃河之水化作豪雨落下,雨中一位書生渾身是血,匍匐在泥污里大哭,將前因後果,講了出來。
他們作為被鎮壓的冤魂,本來有法陣多年超度,已經有不少人度化而去,轉世投胎了,但偏偏最近有一天開始,每天都有人聽到奇怪的塤聲,後來有個聲音自稱魔神,問他們要不要復仇……
後面的事情正如大家所料,法陣損毀,冤魂衝天,書生變身巨大惡靈,幸好陳輝卿和江潯揚雒九河也趕來,將事情平息。
法師們齊齊鬆了一口氣,陳輝卿也將隔絕陣縮小,將那書生困在了陣中。
見慣人間愛恨情痴的靖王趙勛似也不忍心再多說什麼。鎮魂石損毀,惡靈逃逸,雖然眼前這位惡靈之首也是受到了魔物的蠱惑,但最終化解他心中邪惡的,卻是他自己曾經擁有過的正直與善良。
書生淚流滿面,不知那眼淚,是為了宿命的悲苦,還是絕望的痴情。成就他滿腔仇恨,化作厲鬼的是相思之情,而超度他脫去一身戾氣的,是他的本性真性。
「我罪無可恕,無顏輪迴轉世,願化作一抔。」書生跪在地上,對趙勛說,「只是,請將我屍身成灰,灑在我的妻子身死之處。」說罷,深深叩首。
趙勛想了想,點頭答應。
他的妻子已經魂飛魄散,永世不存,那麼,就讓他,也追隨而去吧。
但願死同穴。
法師高僧的超度之中,那書生之靈最終化為一抔灰土交給了陳輝卿,請他回到那個時候,將這些土,葬在那個地窖旁的花壇之中。
這個要求無干歷史,不涉時間,東皇太一沉默答應,帶著那些灰土離去。
城主官邸恢復如常,衛兵們去處理傷勢,或追捕殘餘的惡靈,若不是廊橋斷碎,怎麼也無法想到剛才一場惡戰。
趙勛對蔓藍行了一禮:「多謝你。」
蔓藍嘆了一口氣,提著食盒子,默然離開。
失去首領的惡靈們很快變成一盤散沙,連鋒銳戾氣都褪色,被法師們在幾個時辰里就以連陣超度往生。人間富貴華城又恢復了日光晴好,自有她春花爛漫的好風景。瓊花也在三位花神的努力下含苞待放,只等為人戀慕讚賞。蓮花橋頭又滿是遊人,用鏡頭抓取瘦西湖的姿容。
這一日陳清平賣完了鹽水鵝,借著帶有花香的好風,曬了點兒蘿蔔條兒,一回頭江潯揚拉著雒九河鬼一樣出現在他身後,緊隨其後的趙勛淺淺一笑,問:「久聞清平君的大名,還沒有幸嘗過一道菜——胭脂鵝還有嗎?」
一碟子胭脂鵝放在了臨窗的位子上,因為本來就有幾十味調料制熟,又湃入杏花好酒里腌得酡紅,這一疊鵝脯粉團團襯著白瓷碟子,好似美人容顏,天真嬌艷。
言言啪嗒一聲,從蔓藍的發梢掉下來,邊墜落邊喊:「給你吃,給你吃,你的內傷好沒好?好沒好?」
「咣!」窗戶被緊緊關上,肥球一樣的言言一扭扭,又攀住了陳清平的腳,爬向他的褲腰。
「揚州問你好。」趙勛道。
「我不用她謝我,給我一筐子花,讓我做酒。」陳清平劃了趙勛的卡,收了飯菜錢。
「她大概沒心思給你摘花,正培養新任的瓊花花神如何掌握時辰。」雒九河大大咧咧地拿了一根兒蘿蔔條塞進嘴裡,一入口就吃到了辛辣,呸呸吐出來,「哎呦!是沒到時候的!坑人!」
陳清平白了他一眼,轉身出去繼續伺候他的蘿蔔條兒。
晌午的春風拂面,穿過蘿蔔條兒,帶起一陣瓊花清甜,花浪如雪,雪線連綿里石橋上年輕的女大學生們成群結隊站在那裡用花蕊喂鴛鴦,花香人美蹙娥眉,彷彿無限心事,不能與人憑說。遠處有人咿咿呀呀唱著吳音小曲兒:「自送別,心難捨,一點相思幾時絕?憑欄拂袖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