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回兩單身狗鳴翠柳,送個妖怪上西天
陳清平的意見果然是十分專業的。
陳男神在很認真地看了屍體的死狀之後,提出兩個問題:
第一,死者的胃被戳了一個洞,這是因為有很長的利器從口腔穿入的緣故;
第二,死者表面的傷口,並不是真正的吞吃,而是在作用力之下無意識的划傷,帶著的腥味兒,應該是海產類的味道;
不知道公子聖聽了以後有什麼感覺,但是今昭覺得今晚的夜宵可以省下了。
月朗星稀,在另一片時空之下,晚風依舊溫柔,星光依舊璀璨,今昭穿著薄薄的香色春衫,抄著手站在院子里,思考著一個十分哲學的問題。
如果六合,也就是夢境世界,也是一個完整的世界,那麼,不管是浮光掠影的夢境表層,還是這已經自成一個世界的裡層,總歸,都應該和現世夢境所謂梵境不同。人們穿梭在這兩個世界里,豈非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有了兩個人生?
「吃嗎?」陳清平打招呼的方式是比較有特點的,他端著小小一盅的糖乳。
糖乳薄薄一層奶皮,裡面大概是被陳清平加了芋兒之類的東西,有一種根薯類特有的清甜噴香,今昭毫不懷疑,這北宋的街頭小吃糖乳,擱在陳清平手裡,在那一層芋泥下面,保不齊還有一層蛋羹,蛋羹再往下,夾了層果凍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接過糖乳,聞著那熱乎乎的乳香,立刻忘了她剛才還在想,這一頓夜宵可以省下了,很乾脆地吃了起來。
果然這糖乳是內有乾坤的,奶皮兒下去,是芋泥,芋泥下面是甜蛋羹,甜蛋羹下面是一層果子味兒的瓊脂,最底下才是人家真正的糖乳,那種奇妙的煉奶的味道。
今昭看著端來糖乳以後就在院子里站著保持沉默的陳清平,深深覺得,他這個人就跟這一碗糖乳一樣,看著表面跟雙皮奶似的,清冷無奇,但稍微接觸,就知道他本性還是很善良無爭的,像是綿綿沙沙的芋泥,有綿綿的溫軟,和沙沙的個性;再往下是甜蛋羹,是親近之人能享受到的溫柔和善解人意,最後是水果味兒的瓊脂,那應當是他的堅持本心,和瓊脂一樣晶瑩剔透,有一定的堅硬,但卻脆弱易碎,小心翼翼地靠著那一點點可憐的堅硬,保持著心裡煉奶一樣甜美柔軟的初心。
唔……甜美柔軟的初心。
今昭這麼想完,覺得自己很不好了,她一定是腦補過度了,眼前這個已經走到院子邊緣,研究起人家院子里種的薄荷的品種的男人,是不會有什麼煉奶一樣的內心世界的,如果有的話,那也是菜譜。
「沐姑娘,陳師傅。」一個聲音傳來,是巡夜的護衛鱔郎。
今昭一邊吃著一邊不厚道地跟鱔郎點點頭算作招呼,她剛剛在這碗奇葩的糖乳里吃到好些石榴子兒,差點把牙給硌飛了。
鱔郎繼續巡查,過了一會兒和鱔郎進行交叉巡夜的鱸郎也走了過來,今昭才堪堪把這一碗糖乳吃完。
「你知道我想起來了吧。」陳清平接過空碗,突然說。
「啊……嗯。」今昭想起明朝懸崖邊上她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算是都看見了。
「其實那也不是全部,我是很想知道全部的,曾經。」陳清平難得抒發一下胸懷,端著空碗,做肅然沉思狀。
「有的時候吧,不知道會比較幸福。」今昭掂量著辭彙道。
「你說得對。」陳清平轉臉一笑,「不過,現在,你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了。」
今昭直覺,陳清平說的這個她,一定是女人的她,是另一個今昭。
然後吧,這句話的意思,曾經有關係咯?
也是,曾經呢,如果不是另一個今昭的緣故,陳清平何必關注她這種路人甲級別的人物呢。今昭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這種段數,擱在小說里,充其量就是個十八線女配,出場都未必有台詞。
現在沒關係的話……是不是說……
今昭正在腦補美好的未來比如她應該怎麼想辦法把陳清平弄到手交往的時候要不要去學個廚師班度蜜月是海島游還是自駕游,偏偏就在她腦洞里已經開始給孩子取名字的時候,陳清平一把拽過今昭,喊了一聲:「當心!」
一個人影躍過來,一把抓住了陳清平,陳清平被那人拽的一個趔趄,但還是反身絞住那人的胳膊脫了身。那人影帶起一道腥風,一閃就不見了。
今昭立刻開始大聲呼叫起來。
鱔郎急忙跑了過來,滿頭大汗:「沐姑娘,發生什麼事情了?」
「剛才有個人想要把我抓走!」今昭大聲說。
鱔郎眼神凝重:「有可能是兇手,沐姑娘你趕緊回去,和公子在一起。」
今昭哦了一聲,剛要從鱔郎的身邊跑過去,就被陳清平一把拽到了身後。
陳清平的聲音清清冷冷響起:「你身上為什麼會有腥味。」
今昭被陳清平這麼一說,才覺察到,那鱔郎身上,帶著微微的海產的那種腥氣,她想起陳清平說過的,那屍體身上也有這種海產的腥氣。
太歲凝神去看,那鱔郎的身份是鱔魚精一類的東西,那族名,名字叫做,七星子。
七星子是什麼玩意啊。
「咦?鱔郎,你在這裡做什麼?」一個侍女走了過來,手裡還提著茶壺。
「別過去!」今昭大聲喊。
那鱔郎見了侍女,露出一個非常可怕的笑容來,一把抓住了侍女,身影一閃,就翻過了這院子不見了。
「怎麼了?」公子聖和朱師傅等人這會兒也聽見動靜追了出來。
今昭指著那鱔郎逃走的方向:「鱔郎,他,他抓了一個侍女。」
宮韻白和黃少卿兩人一聽,便絞步起身,飛躍出去,眾人也追去了兩人的方向。
陳清平的鼻子靈,一抬頭指著一個四方館後身一個黑漆漆的巷子:「在那邊。」
那巷子里沒有燈光,黑暗之中,有低弱的哦咦聲傳來,聲音悶悶的,可任誰都會聽得出,那是急促的痛苦的求救之聲,然而今昭他們還沒跑到那巷口,那聲音就已經徹底沒有了音氣。
忽然有兩道亮光從上面照下來,正是宮韻白和黃少卿,兩人各自佔據一片屋檐,手裡提著氣死風燈。
燈光下,巷子里亮如白晝。
一個巨大的蟒蛇一樣的動物,將那個被抓走的侍女,盤絞在尾部,那黃白色的沒有鱗片的光滑的外皮,讓這個生物,看上去比蛇類要噁心無數倍,更何況,那生物張開巨口,將那侍女的上半身吞入了口中。那生物大約是咽喉的部位,還在有節奏的抽動。
今昭覺得這副畫面的視覺衝擊和氣味衝擊,都十分強烈,她一個沒忍住,乾嘔了一聲。
這一聲像是滴入油鍋里的水,一下子將眼前的生物點了炸。
那生物似乎對光線不敏感,卻十分在意聲音,剛才宮韻白去照它,它沒有反應,今昭不過是乾嘔一聲,它突然就那麼咬著那個侍女,甩了一下尾巴,想要逃走。
公子聖一抬手,是個侍衛頓時撒下金絲網來,那網一落在那生物身上,便迅速收緊,網絲如利刃,痛得那生物怪吼一聲,將嘴裡的侍女,吐了出來。
今昭覺得她真的要吐了。
那生物的巨口是圓形,似乎無法好好地閉合,張大著,裡面滿是密密麻麻細小尖銳的牙齒,一圈一圈沿著口腔內壁長著,而一個像是舌頭又或者別的什麼東西的胳膊粗,伸得很長的玩意,隨著那生物的動作,從侍女的嘴裡拔了出來,一甩脫那侍女,便帶出來無數腥臭的液體。
「這什麼鬼玩意啊!」青婀大叫著。
黃少卿拔劍而下,劍光向著那怪物砍了過去,可是那怪物的皮膚滑不留手,劍刃竟然貼著蹭了過去,而黃少卿也因為來不及防備這種情況,不得已半空一扭,折向了另一側的房檐。
那怪物被黃少卿劃了了一下,沒被劃破皮膚,反而被劃破了身上的金絲網,它猛力用那舌頭一樣的鬼玩意往金絲網上一甩一扯,那金絲網竟然被扯成了兩半!
怪物就勢一滾,尾巴掃向了眾人。
「登高!」宮韻白大喊一聲,「上來!」
青婀一把抓住今昭,和鬼王姬將今昭帶上了屋檐,朱師傅也拉住了陳清平的胳膊,提了提氣躍到今昭身邊。公子聖和貼身侍衛則上到另一側屋檐,侍衛們又取出金絲網,打算再次結網。
「不要用網了,沒有用。」公子聖抬手,「我大概猜到這是什麼了。」
那怪物無法攀高,見狀不妙,連忙扭動著笨重的身體,想要逃脫。黃少卿飛身下去,一劍直奔關鍵,刺入了怪物滿是利齒的口腔里。
怪物痛叫一聲,大頭一擺,想要將黃少卿扯倒,可是有了準備的黃少卿站的極穩,這一下反而將那怪物的嘴豁開了一條口子,鮮血如注。
那怪物勃然大怒,一口咬向了黃少卿。
黃少卿想要以劍插入那怪物的嘴巴,用劍身撐開那張大嘴。
青婀突然覺得不對,縱身躍下,抬腳將一個路邊一個破箱子踢進了那怪物的嘴裡,拉著黃少卿的背心往後一拽。
黃少卿雖然不知道青婀要做什麼,但是還是很配合地往後一仰,彎腰下身,靈蛇一樣貼在了地上。
那怪物的舌頭破開木箱子,彈向了黃少卿。
幸虧黃少卿彎腰貼地,否則以這怪物的舌頭瞬間破開木箱的力道,他也會受傷很重。
「這玩意怎麼跟癩蛤蟆一樣舌頭還會彈射的!」宮韻白十分厭惡地說,「都把耳朵捂上點兒!我受不了這玩意了!」說著,他掏出玉葉笛子,吹奏起來。
那實在是很怪的吹奏,因為根本沒有聲音。
眾人只是偶爾能聽到一兩個尖銳的音符冒出來,但看那怪物,卻十分痛苦,而公子聖和他的護衛,也變得臉色慘白。
「孤沒事。」公子聖見眾人關切地看著他,咬牙道。
在宮韻白的「送葬曲」的威力之下,那怪物很快就承受不住,吐出好幾口混著內髒的血污,大傷元氣之後,抽搐著恢復了人形,在地上扭了扭,斷了氣息。
是鱔郎。
「果然如此……是七星子。」公子聖道。
「七星子……」今昭看著公子聖,她想起她看見的鱔郎,身份就是七星子。
「他不是鱔魚精,而是七星子。七星子是一種很罕見的,不能算是魚類的水生動物,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東西,也能修鍊出人形……」
七星子,一種長得像是鱔魚的東西,滿口利齒,交配的時候,雄魚會絞殺雌魚,刺激排卵,產卵后雌雄魚雙雙死去。
公子聖從來沒有見過修鍊出來的七星子,但是按照他的推斷,鱔郎的原型就是七星子,只不過修鍊成了妖精之軀,構造也與從前略有不同,比方說受精方式,比方說選擇的對象。
鱔郎,應該是按照七星子的生物本能,覺得自己大限將至,本能地想要找個配偶,但卻忽略了,人類也好,妖姬也好,都不是他的同族,不能承受他那種摜喉穿胃,絞殺身體的行為,所以,他挑選的配偶,無一例外地死去,令他無法成功。
這人命案子最後有這樣一個離奇的結尾,眾人都是不勝唏噓。
回到遇仙店后的第三天,今昭聽說,公子聖已經承請宋的皇帝簽下文書,然後帶著他的陵國之人,離開了宋國。
這件事情沒有張揚,除了陵國一眾人,旁人也不知道這案子後面還有沒有後續。東京開封府還在追查那已經死去的兇手,而清平館眾人,並沒有打算去報官。
四方館的後巷,已經由陵國侍衛,清理完了現場。那死去的侍女,也被沉水入河。
新的一夜依舊是月華正好,那沉底的女屍腹內,突然有什麼東西,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