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回雖然已是冬天至,懷石料理只一次
秋末冬初,風裡已經帶著些許蕭瑟。草薙家的庭院之中,卻因為廣植松柏冬青,那些勁松綠柏,在近午的日光里,持重沉穩地蒼翠著。
身著暗綠色常盤松花紋和服的青年,一臉欣喜的笑意,看著今昭:「沒想到能這麼快再見面呢。」
今昭對著那張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臉,也露出笑臉,毫不設防地回答:「因為有好吃的大家就都過來了啊。」
草薙朝顏也點頭微笑:「是呢,我家這次請來的是螢草亭的女當家青燈先生,她的手藝在百鬼界是超一流的。」
今昭因為身居清平館,倒也是聽過這位日本百鬼界的女美食料理家的名號,作為一個青行燈族的女鬼,她沒有在魅惑術和美色上下功夫,而是走了料理路線,百年如一日地堅持著製作懷石料理的信念,同為女性神鬼,今昭還是十分佩服的。畢竟當年剛剛成為太歲的時候,她還天真地想過學好廚藝將來靠手藝混在八荒界——現在回過頭來看八荒界卧虎藏龍這個念頭真是太天真了,她還是好好當她的打雜丫頭吧。
陳清平看了看坐在一旁一會兒面露艷羨,一會兒又十分無語,一會兒又無奈放棄的各色表情交替變化,皺了皺眉頭。
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對這個草薙朝顏的印象,比沈鮮衣更次。
沈鮮衣,好歹還能感覺到捉弄的意味,陳清平又不傻,他只不過是一不小心就讓沈鮮衣如願而已;但是這個草薙朝顏,也許是陳清平多心了,他總覺得這個人對今昭那種雨後春筍般的好感,十分真誠,但又十分危險。
懷石料理其實並非是專門指代十分昂貴的高檔料理,它原本的奧義在於本和真,追求心神合一,天人合一的禪味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不以香氣色相迷惑人。所以草薙家的宅邸,至少從第一樣環境,便十分適合享用懷石料理。
這棟外表平淡無奇,但十分古樸舊久的宅子,有一種很貼合懷石料理那種侘與寂的精神——即便外表是樸素的,甚至老舊的粗糙的,但內里卻有經過歲月凝冼而出的光華。
先付已經端來,是細細的豆腐,加了些山葵和海膽,還有碎芝麻。豆腐是葛根山藥等幾種味道樸素的白色食材做成,做出來的豆腐微微發黃,像是一塊兒老坑玉種;之後是向付,珍貴的明石海峽的鯛魚切做刺身,鮮美得令人咬掉舌頭的本味,只需要一點點高湯調製的醬油即可;
走完了前菜和頭盤,就是滋味濃郁,提升食慾的「汁」。
懷石料理之中的「汁」講究一汁三菜。
汁,也就是主湯,負責滋潤脾胃,安撫唇齒,令食客打開食慾,所以味增湯最為常見。草薙家大約是地處關西的緣故,比起清淡的白味增,更偏好咸鮮濃郁的赤味增。而後面的三菜,煮物、燒物、炊合,則分別代表著主菜、炸菜和混合雜煮。
青行燈拿手的好戲是檸檬口味的烤魚,多刺的青魚略微腌制后,用巧妙的火候烘烤,烤的皮都酥得不能碰,裡面的細刺也離奇地變得鬆軟,只要仔細咀嚼,便能咬碎。
朝顏很體貼地介紹:「這種青魚的處理方法,是需要狐火的,只有狐火能夠達到把魚骨燎得鬆軟,但魚肉不焦糊的溫度。而且這種細細地嚼起骨頭來的感覺,反而能品嘗到青魚肉天然的甜味呢。」
今昭試了試,果然是這樣的,如果是尋常的魚肉,入口鮮美也就算了,但為了嚼碎魚刺,勢必要多花些時間,而青魚肉也在這種反覆的咀嚼之中,被牙齒擠出了乳汁一樣帶著奶乳甜味兒的感覺來。
偏偏後面跟著的燒物,是味道濃郁的炸香魚,青魚的清甜味道跟上炸香魚,反而讓炸香魚不那麼濃咸。最後一道三菜里的炊合,則有奇妙的章魚配南瓜,白蝦對蓮藕的組合,加上酸酸甜甜的果粉調味,有一種色近味不同的奇妙組合感。
後面下酒的八寸,則是貼合季節,呈上了精細昂貴的食材,但做法卻又遵循了最為簡單質樸的辦法,比如還流著蛋漿,彷彿芝士一樣濃郁的白煮蛋,生鮮章魚刺身壽司,珍貴的百鬼界的蒸茹豆等等。
今昭不知道這些東西到底珍貴到什麼程度,她只是覺得,白煮蛋也能做出這種味道,那必定是精準的火候把握,還有雞蛋本身也是十分出色的品種。
越是簡單的做法,越要求手法和食材的頂尖,否則簡單的做法,就會暴露出味道之中的缺陷。
「青行燈,真的是名不虛傳。」陳清平算是微微嘆了一口氣。
因為八寸的難得,後面的酢物與甜品,反而沒被人留意太多。
吃完了這一餐,朝顏雙手合十,對前來致意的青燈先生表示感謝,還不忘活潑調侃一二:「希望這可不是一期一會哦。」
「每一餐的陪客、心情、食材都是不同的。即便是一樣美味的鯛魚,同樣產自明石海峽,但每條魚出生地不同,也許靠近石頭,也許靠近水草,它們有的洄遊時經歷了千辛萬苦,有的則覺得非常順利,正因為這些經歷的不同,令每一條魚也有了區別,懷子的魚肥美,剛剛產子的則嬌軟,因此,每一餐,都是一期一會,那是絕無僅有的一次的食材,與您這一次獨特的心情的相會。那條魚,不再有,而您今日,此時此刻的心情,也難以複製。」青燈先生淡淡一笑。
朝顏聽了這一席話,似乎很有觸動,他沉默了片刻,才微微一笑:「您說的,很有道理。的確是一期一會。」
不知道為什麼,今昭覺得朝顏的笑容,苦澀里,帶著幾分蕭寒。
「那個,青婀,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一群人加在一起的存在感,都沒有那三個人多?」鬼王姬用胳膊肘捅了捅。
青婀嚴肅地點頭:「噓,你要知道,再牛叉的神鬼坐鎮,也鎮不住波詭雲譎的三角戀。」
那邊廂閑雜人等吃完了懷石料理,正在喝茶聊天,這邊廂懷石料理都放涼了,華練也沒有動一筷子,而是拿著手裡的芭蕉鏡,蹙眉不語。
芭蕉鏡里春秋月,美男如玉劍如虹。
華練絲毫不顧及鏡子里的花月大戲的男主角之一就坐在自己的對面,蹙眉看著,許久,才抬起頭,看了看男主角身旁自顧自吃吃喝喝的雲外鏡:「有勞了。」
「……反正欠你的人情還有兩次,你趕緊使喚完,我要閉關了。」雲外鏡語氣不善。
「哦?」華練挑眉,「百鬼也有閉關之說?」
雲外鏡不耐煩地看了看身邊坐著的草薙朝華,解釋道:「我之前被你們戲弄壓制,還不是因為我的鏡之道法術,只能劍走偏鋒,那是我自身實力不足的緣故。有人失去兩千年的道行,還能沉下心來修行去彌補,我正當大好年華,為什麼不行?」
華練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原來你是被孽鏡感染,哦不,傳染,哦不,沾染,哦不,感動了?」
雲外鏡差點被一塊兒煮物里的蘑菇噎住。
他伸了伸脖子,順了好一陣子的氣,才斜睨了華練一眼:「你憑什麼認定這些事情都是那個飛瓊乾的?也許那個飛緣魔根本不是飛緣魔而是別的人,又或者只是別的人不是飛瓊?」
華練無所謂地夾起一塊兒炸小魚:「如果不是飛瓊,那也太巧合了。當然,如果真的不是也沒關係。對於有些敵人,是要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橫豎,這些命案都是那個傢伙乾的,栽在我手裡,她不吃虧。」
「……我真不想跟你說話。」雲外鏡嘴角抽搐。
「那麼那些屍體,還有殺人的手法,證據,很多事情還存在缺陷。」黃少卿思考了一下,看了看土蜘蛛。
土蜘蛛雙手一攤:「別看我,你們家的華練說,要認定兇手然後反推,就算是栽贓陷害,也要把這個先搞定。」
「可是華練……」黃少卿素來耿直,有點不贊同。
華練狠狠瞪了土蜘蛛一眼,微微嘆了一口氣,對黃少卿解釋:「黃少,我的能力,你是很清楚的。但,這只是我一半都不到的能力,如果是全部的我,我現在就可以將手伸到兩千年前紂王的酒池肉林,把蘇妲己抓來。我甚至都不需要離開,只要伸手就可以。這種能力,落入了飛瓊的體內。我想,你也去到過六合,你應該清楚,六合在一些特殊情況下,具有重啟的功能。我有理由懷疑,飛瓊之所以捨棄了她魔界的身份去到六合,是為了洗掉身體上的封印,進而使用我的那部分能力。你想一下,如果她擁有了那部分的能力,會不會可以,比如說,直接伸出手,將屍體從停屍間拖走,而不需要她出現在停屍房裡?那些焦糊的燒熔的痕迹,是不是很像我使用過空間法術之後,對周圍留下的痕迹?只有時間和空間才能造成巨大的能量轉移,進而出現高溫高熱——如果這一切都是巧合,真的是我猜錯了,那我認了。但是,只要有一點點的可能,我就不能放過,因為飛瓊,據我了解,並不強大,卻很擅長陰謀。這恰好是我擅長的東西。所以,我不會放她躲在角落裡,對我的人施展陰謀詭計。」
「啊,說是你不擅長的東西,你可真謙虛。」土蜘蛛喝著酒。
「是我思慮不周。」黃少卿坦然承認。
「倒不是你思慮不周,而是你不了解飛瓊罷了。」華練聳肩,「那個女人,為數不多的幾次交道里,沒有一次,不用連環計的。而且特別喜歡借刀殺人,令人防不勝防。」
「你一副吃過大虧的表情啊。」土蜘蛛笑得很快樂。
「呵呵。」酒吞突然出聲冷笑。
華練不再理會這個話題,用很欣慰的語氣對朝華點點頭:「多謝你。有了這個證據,我們也可以放心布置了。一定會在最適合的時間,讓這件事情爆發的。」
朝華淺淺一笑,眉目之中的郁色消減了幾分。
華練想了想,又道:「你也不要存著玉石俱焚的念頭了。百鬼界當然是不好繼續留下去的,我想你作為誘餌,令稻穗姬的醜聞爆發出來,以後草薙家對你就更糟糕了。我倒是覺得,你不如來八荒界吧,我幫你搞定戶籍,然後工作,你可以去雲歸夢徊當廚師也好,或者想要自己當個老闆也罷。」
「能讓我在清平館學習么。」朝華問。
華練一愣,但很快就點頭:「沒問題,如果你不介意打雜的話,就留下來好了。可以先學著,暫時不提是清平館的人,等回頭風聲過了,你再決定。住處什麼的,你也不用擔心,我們可以安排。雲歸夢徊人雜,倒是我朋友的物華館那邊清幽,你住過去沒關係。」
朝華深深對華練一拜:「那就拜託您了。」
華練點點頭,然後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轉向雲外鏡:「對了,把你的鏡子再借我用用,算一次人情,如何?」
雲外鏡茫然遞過鏡子:「你又要幹什麼?實況錄像明天稻穗姬的酒池肉林?」
華練咧嘴笑:「不,我打算錄偷屍實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