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回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
周為兩段,以周幽王之死劃分,之前為西周,天子之力尚且籠蓋全國,之後為東周,周王被迫遷都洛邑,諸侯割據,群雄逐鹿。
在來到這段歷史時間之前,今昭也是這麼認為的,因為馮夢龍的《東周列國志》頗為深入人心,西周么,那還是有幾分鼎盛香火的。可是誰知道真的以王宮籩人的身份,在周王和諸侯的宴飲之中侍奉瓜果,所知所見,卻是諸侯們連周王的女兒都敢調戲,而此時在座的周靈王,卻不敢說什麼。
周靈王有一尊極其精巧的青銅簋,上面有異人刻著一副完整的圖文,據說這副名叫靈心圖的圖文,具有增強放大法術的效果。
打個簡單的比方,若是肝爎具有平心靜氣安撫靈魂的功效,那肝爎若是放在這靈心簋里,便可以直接滌盪心神,使得暴躁易怒之人變得溫柔平和,血腥戾氣之人變得安靜天真。
這靈心簋後來失傳,不知所蹤,但華練需要這靈心簋來煉製奇術,因此決意在這周靈王死後這靈心簋失蹤之前,就把它給「失蹤」了。
華練本人是極不願意來此時的,為了快些了事,她難得插手,將幾個人安插到了周靈王的宮中。譬如今昭,是侍奉瓜果,給籩擺盤的籩人,陳清平又去了廚房做雍人,鬼王姬為樂人,老宋則是為王公貴族們添醬齏的醢人。
今日是小宴,不過是周靈王叫了幾個對他尚且有幾分尊敬的小國之公,一同飲食。因此宴會的規格也略降一等,只是周靈王本人卻在宴飲時勸道那幾個諸侯:「……這一道蚔醢甚是美味,諸公不放一試。」
「諾。」幾位諸侯都在醢人的侍奉之下,打開了那銅製的豆。
今昭對於這些先秦時期的食器用器都很有好感,因為她原本覺得,青銅器很容易看上去鈍重遲緩,給人粗笨的感覺,可實際見到,卻發現,這些簋啊、鼎啊、樽啊,非但不粗笨,反而極致精巧,且那雕工細作的精巧里,還帶著幾分近神的靈性。
比方說這豆和籩,同樣都是高腳的食器,有點像是帶著蓋子的紅酒杯,可豆就是上了漆上了膩子的,不會漏水,因此用來裝醢之類的有汁水的食物;但是籩卻是竹制的高腳籃子一樣的東西,通體有縫隙,不能存水,所以只用來防止果脯、餌、糗之類的乾糧瓜果。
周代各色食器禮器都有專人專項伺候,之前遇見過的種菜的場師如此,眼下端瓜果的籩人也是如此。今昭覺得當年周公旦還是懷抱著十分美好的願望,希望自己的祖國能夠繁榮昌盛,井井有條的。
可是么。
今昭看著周靈王與那幾個小國寡民的諸侯,彷彿餓極之人一樣,酒過酡顏,將手指伸入那蚔醢里刮舀吮吸,臉上露出十分愉悅的表情來。她與老宋交換眼色,兩人都想吐槽:「這樣烏糟糟的貨色竟然能生出姬晉這麼鍾靈毓秀的太子來!」
哦不,姬晉從本質來說,只能算是當年六合之中那個影子生物的「轉世投胎」,他根本也不能算是周靈王的兒子。
陳清平跟著雍人之首又進獻來蚔醢,瞧著那微微發黃的顏色,應當是換了品種。昨天入宮之前,陳清平便已經研習了一遍這蚔醢的做法,為了今日能在裡面下點兒料,他也是破費心思。可今昭對這道菜,委實無法恭維。
蚔醢,蚔者,是毒蟲,醢,則是肉醬。剛才周靈王吃的是蛇膽醢,顧名思義,便是蛇膽蛇肉熬搗的肉醬。廣東人也是吃蛇的,因此今昭覺得這一道,還不能算是喪心病狂,可陳清平這一次端來的,就令人頭皮發麻了。
這道蚔醢是微微泛著黃色的,那種土黃的顏色,並非是因為過了油,而是這種生物原本就是這樣的皮色。做的時候,要把這種生物熬煮熟,接著連著湯水,將這種生物搗碎成泥,放在火上去烘,烘得稠爛的時候,離火加入五味調味。昨晚做好以後今昭是決計沒敢吃的,倒是老宋大著膽子試了試,說了句味道還行,比想象之中好味道。
當時老宋的原話是:「有點像是炸蠶蛹的味道。」
今昭表示呵呵噠,那玩意是蠍子,和蠶一樣,也不是飛禽走獸,都屬於蛇蟲蜈蟻,味道可不是也差不多麼。北京王府井大街旁邊那個小吃街裡面,不也有炸蠍子這種黑暗料理,經常有老外圍觀拍照,試膽驚叫。
吃過這一道蠍子的蚔醢,那周靈王兀自不足,又拆人送來一道。
這一次,盛著那蚔醢的,正是他們要找的靈心簋。
這種小飯鍋一樣的豎耳圓口食器,蓋著蓋子,裡面傳來離奇的又香又臭的味道。今昭有點好奇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她偷偷抬起眼,想要看看仔細,卻沒留神看見了一張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臉,差點嚇得向後栽倒。
那張臉一如今昔般的俊美,但也許是氣質的問題,不顯得妖冶,而是頗有些端華之氣,甚至帶著一點點的羞赧和天真。
他帶著兩個同樣俊美的侍從,兩個侍從合力捧著那個小小的簋。而當那簋呈到了周靈王面前的時候,他則優雅謙卑地側身站到了一旁,遞獻陶匙。
那是作為兒子和臣子應有的卑微,可那樣的動作,在他的身上,顯得如此溫和自然。
今昭覺得如果這就是那個時候的姬晉,她威武霸氣的華練姐滑鐵盧了也是十分正常的。
那簋的蓋子被揭開。
那股又香又臭,和臭豆腐榴槤之類的食物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那是一些細碎的殼,除了有一點點殼的碎片以外,完全看不清楚其他的內容是什麼。只是隨著簋裡面的熱空氣逸散出去,那醢發出奇妙的吱吱喳喳的聲音,不知道是裡面還有活物,還是單純的熱脹冷縮造成的。
「這是……?」諸位諸侯都面露疑色。
此時尚且無靈王封號的周天子拊掌大笑:「這邊是寡人宮中至寶,名為偲醢。是天地之間深思凝聚,食用可使人情緒沁逸,得到至美安詳。」
諸侯紛紛諂媚稱讚周天子,這失去了權威的天子在這種虛妄的讚美之中,得到了某種滿足。
今昭從姬晉的眸光里看見無邊的平靜,就彷彿這個沉醉於小人物的讚美的天子,並不是他眼下這個身份的父王。而這個父王究竟是死是活,也與他無關。
那些諸侯跟隨周天子吃下那有古怪聲音的醢,說也奇怪,吃下那些醢以後,那些諸侯果然露出了安詳平和的神色,彷彿他們都不再愁苦於國小民凋即將侍喂強豪的局面。
舞樂之聲響起,周天子與諸侯們都沉湎於柔如折柳的腰肢和舞步,那被周天子吃到一半的醢里,似乎依舊有半活之物,微微鼓脹著一個一個的小泡泡。
今昭運足眼神,細細去看,想要分辨出那醢里到底有什麼東西。
那醬色的醢里,一個小氣泡鼓鼓脹脹,從那泡泡里,鑽出一隻小昆蟲。那蟲子今昭也不認識到底是什麼玩意,可那昆蟲似乎奮力在拉扯另一隻昆蟲,另外那隻比它大得許多,卻也只有半個頭了。
在被人吃了一半的肉醬里看見這種情景,今昭覺得頭皮發麻。
這個時候,周天子已經步下自己的高位,與諸侯們一同尋樂,期間無論周天子說什麼,那些諸侯都含笑應諾,按照今昭來看,就好像這些諸侯被下了迷藥一般。
「那是虯蜂。」姬晉突然對今昭說。
今昭嚇了一跳,可她身後有個聲音應了一句:「那又是什麼?」
從今昭的身後,走出一位兩頰繪著青金色古老圖案的少女,那少女走起路來,昂首挺胸,意氣飛揚,與後世今昭所熟悉的懶蛋一樣的氣度,全然不同。
那是,嗯,應該說,是九幽。
「虯蜂是一種稀罕的蜂。不產蜜露,而是吞噬其餘的蜂為生。虯蜂的母蜂王做醢一瓮,再有其餘群蜂侍從做醢一瓮,便有控涉心神之能。父王食用那蜂王醢,諸侯食用那蜂群醢,那些諸侯再聽周王之言,便如天音入耳,無一不從。尤其這簋,增助魔力,效力更勝尋常。」姬晉用略帶嫌惡的眼神,看了看那靈心簋裝著的蜂王醢。
「可是……」九幽也看見了此時這蜂王醢里的小小官司,那隻小蟲依舊奮力拖動蜂王頭顱,只是醢黏膩難行,半分也不能移動。
姬晉目露憐憫:「這醢都是用活蜂搗碾,或許有未曾全死之蜂。只是,蜂王碩大,必定已經化作肉醬,不過是頭殼太硬,沒有完全搗碎罷了。」
今昭只覺得喉頭噁心,想吐又吐不出來。
「你可是不舒服了?」姬晉問今昭,「此處已經不需要人侍奉,你們都下去吧。將這邪簋也撤下去。」
九幽也擺了擺手:「昨夜觀星,我也疲了,先去睡一下。」
姬晉溫柔地用食指指背摸了摸九幽的臉:「去吧,我取了文卷,便去陪你。」
兩人情狀,果然是熱戀之中。
九幽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姬晉也示意今昭,把他也看不順眼的那個靈心簋和蜂王醢給端走。
今昭看了看那靈心簋,心中嘆氣,努力腦補自己端著的不過是一盤子普通的西紅柿炒雞蛋,她是沒有料到這靈心簋如此容易就落入她的手裡,可她完全不想要這裡面的蜂王醢啊!
出了宴,陳清平走過來接過了今昭手裡的靈心簋,低聲道:「快些走吧。」
這宴席的氣氛壓抑又詭異,實在令幾個扮作侍宴的人都覺得吃不消。
老宋探頭看了看陳清平的靈心簋道:「能不能先把這玩意給洗了。」
「沒事,你們放回廚房,我自會處理的。」華練的聲音響起。
眾人抬頭,只見華練站在一片藍紫光韻之中,顯然是站在清平館門口,還沒走出來,因此只有清平館眾人瞧見了,周圍的侍從宮女,都未能見。
華練斜簽著站定,目光幽幽,落在了緩步行來的姬晉身上。
別說是今昭,就連陳清平都覺得,如果姬晉是從這樣的姬晉變成了那樣的酒吞,那真的是暴遣天物。
「走吧。」今昭扯了扯陳清平的袖子,幾個侍宴歸來的趕緊鑽進了清平館中,這可是華練私心開的捷徑,不用白不用。
只是,直到今昭等人把靈心簋放進廚房,又自去洗手換衣服,再出來院子里喝茶壓驚,華練都沒有離開那門口,甚至,連姿勢也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