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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回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衛國產美人,因此素來向天子奉美姬。


  衛女也素來作風大膽,每逢春日有社或有集,便打扮起來,到街上去相看美少年,看中什麼人,便會帶到河畔林中等無人之地,掀裙而卧。


  此是衛國一處豪宅,宅邸之中,便是尋常捧瓮盛水侍奉客人浣手的侍女,也十分有顏色。


  這豪宅的主人是一位行商,但此時卻交與一位落難王子所用。


  春秋戰國時期,大小國家多如牛毛,落難王子逃往別國避難,這樣的事情實在不少。但這一位能與巨賈稱兄道弟,住得如此奢華的豪宅,想來也不是一般的王子。


  這王子此時正與老元老宋陳清平等人暢談。前幾日陳清平下廚宴請了這位王子,今天正是這位王子還宴陳清平這位「陳國後裔」的日子。


  今昭還未見過這位王子,但聽聞他騎鹿斗熊,十分勇猛,為人也是豪闊風流,好宴飲,善騎射,精音律,通文史,因此在衛國也是頗有人緣,按照青婀的話說,應當屬於那種走路會被妹子們拖到小衚衕里壁咚的類型。


  旁人不知,但眼前從身邊這些侍女的議論來看,的確是有不少人想要把這王子執子之手把子拖走的。


  今昭和鬼王姬青婀兩人在客室飲漿,等待著開席。


  外面傳來一陣痛哭之聲,青婀頗有些好信兒地去偷聽,轉頭對今昭和鬼王姬笑:「是一些舞女或者侍女,今日要侍宴的,沒有選上的兩個正在哭呢。」


  不多時候,便是開席之時,那王子道今日是尋常家宴,大可不必拘束,因此也未曾設侍奉宴席的禮人,只循鄉飲酒禮之中那鄰人歡聚的等級,先祭祀了鬼神,又頌歌吟。


  此時宴飲是一種十分重要的儀式,用來確認群體之間的關係和其它群體的等級,今昭一開始還很擔憂行不合禮,猛力突擊了兩天才敢出來吃飯。可等今昭等人列席之時,那王子還在提著一大罐酒猛力勸利白薩喝下去。


  利白薩作為利維坦王,超越塵世巨蟒的存在,別說是酒,便是灌他毒,也未必一時能潦倒,此刻他與那王子推杯換盞,倒是聊得十分熟絡。乍一聽利白薩的遣詞造句,已經完全聽不出異樣來,和八荒界那些貧嘴昨舌諸如老周老宋之類,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這會兒再看那王子,什麼放飯反魚肉絮羹之類,全然不顧。


  看了此情此景,今昭覺得,王孫貴子尚且如此,《禮記》也是白寫了。


  那王子坐在堂之東南,一副和黃少卿有幾分相似的氣度,模樣很是英武不凡,一身的腱子肉,瞧著是十分挺拔而具有力量的人。但憑他在歌者未唱完那首《南山》,便開始用玄酒灌利白薩的行為來看,卻是個不拘小節之人,不像黃少卿,是個很守規矩的人。


  今昭琢磨著這吳國王子的名字。


  慶忌,聽上去還是有點耳熟的。


  此時一番唱頌已畢,那些肉脯羹醢之類以豆或登端來,這些菜肴端來之後也有各色歌祭,歌者樂者忙碌不絕,主人還要向歌者和樂者酬敬,期間的禮節頗為繁瑣。


  以今昭來看,這種不算多高等級的宴席里,每一道菜都有一曲慶祝,端菜擺盤的走位也是固定的,上菜都是東邊開始,賓主之間揖讓互答,實在是有些繁文縟節之感。


  一道牛胃端來,顏色潔白,以灼熱的酒淋過,還未熟爛,保留著肚兒該有的脆韌。旁邊的醢同樣是牛肉的肉糜,帶著點兒不知從何而來的腥咸;

  一道肉脯,是羊肉皮下的脂肪,脂肪烤的焦黃,連帶著一點兒的皮,有一種離奇的咬不動又有些油膩的可怕口感;

  一道糗,這是至今也會出現在人們的餐桌上的常見菜。


  是用牛羊豬犬等家畜的肉,每一種保持相同的重量,切碎之後,混入米糊做成餅或者萬字,用油煎過,再上火去蒸。


  這是今昭唯一一道吃了還覺得不錯的,尤其澆上梅和鹽調和的羹,那種感覺令她想起了宜家的瑞典肉丸。


  沒錯陳清平說過,瑞典肉丸這是這麼做的。


  「嘛,這種禮儀雖然繁瑣,但卻是社會保持穩定運行,確定自己在群體里的位置的一種儀式呢,很重要的。」宮韻白對利白薩解釋。


  「啊你不用跟他講這個,他們古希臘沒這玩意。」鬼王姬吐槽。


  他們幾個既不是尊也不是老,根本就是沒有座位的,一直在「旅食」——就跟現代的自助餐一樣,站著隨便吃。


  好容易宴菜結束,酒漿上來,飲宴進入高潮。司正開始勸眾,雖然不算樽爵可盡情飲用,但應當以不醉為度。那王子慶忌也走下席來,按照尊長之序對眾人敬酒。歌者和樂者吹笙鼓瑟,一時鐘呂之聲大盛。


  就在這個時候,今昭看見了奇妙的景象,也許這個房間里只有她能看到,因為這樣奇妙的景象,旁人竟然毫無所覺。


  這闊大的堂屋之中,那些賓客已經變得面目模糊,只有王子慶忌依舊按照順序敬酒祝福。隨著他的腳步所致,一副鮮活的畫卷緩緩展開。


  那副畫面的最初,是一片宮闕,高台樓閣里,年幼的孩童拉滿一張小弓,喜得他的父親高呼:「此子必大成!勇絕天下!」


  忽而繁花似錦,那小小孩童在玩耍嬉鬧之中漸漸長大,變成了翩翩少年,一騎駿馬,於虎狼之中亦毫無懼色。每逢社日集市,便有美貌的少女拋擲花環於他。


  那一日有獵戶少女,笑容燦若春花,林中遇見了一隻狼,逃之不及,那勇絕少年一把將狼攔腰抱住,生生勒斷了狼的肋骨。於是那一片青草茵茵,少女的衣裙覆及履及,少年也俯下身去。


  又是一年桃雲燦爛時,那少年征伐沙場,無數兵戈鐵馬呼嘯而過,今昭都覺得那肅殺之氣兜頭罩臉,有一種心神發顫的感覺。那少年慶忌就在這不斷的變幻之中慢慢長成一個青年。從高台宮闕之中被驅逐離開,從祖國的沃野逃向未知的國外。在他身後,那些鬥爭和博弈都彷彿是具有實質一般,帶著鮮紅的顏色,繚繞在半空之中,好像是他曾經見到的那些血。


  今昭不知道為什麼隨著這舞樂之聲,這慶忌的生命畫卷便呈現在眼前,但隨著他的事迹一段段從眼前閃過,她發現,在那些畫面里,有一些類似於山鬼澤精之類的生物在快樂的跳動。


  難道是因為這些舞樂?


  今昭看著那些山鬼澤精,果然,是隨著那些舞樂和那些具有規律的禮儀而起舞的,至少他們都是從屋子東邊上菜的那個入口進來的。


  這有什麼內幕么。


  今昭想要問一問老周,但又怕驚動了眼前這些模糊嬌嫩的新生的山神鬼怪,只能自己在心裡瞎琢磨。過了陣子,那慶忌的過往已經無限接近眼前,她也果然琢磨出點兒門道來。


  這些舞樂,其實應該就是一種樸素的巫術活動吧。她想起前陣子作為學習看的人類學名著《金枝》。部落里的人們通過儀式認識自己和彼此,通過巫術分享信仰和力量。


  所以她作為一個太歲,所看見的慶忌的回憶,應當就是這種舞樂召喚出來的巫的力量。


  別人看不到,是因為,他們不是太歲。


  今昭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幻境畫卷,那畫卷之中的慶忌的臉漸漸與眼前呈酒談笑的慶忌重合,又漸漸分開。


  她開始看見這個慶忌的未來。


  這一場宴飲之後,慶忌逐漸在衛國成為頗有勢力的一個英雄人物,英名遠播。衛國的國君請求慶忌幫忙除掉爆犀之患,慶忌隻身赴險,腳踏犀角,將那龐大大物殺死。至此盛名抵達巔峰。


  而後,便是吳國之王,深恐慶忌復返,危及王位,便派人刺殺慶忌。


  看到這裡,今昭終於明白為什麼她覺得慶忌這個名字耳熟了。


  因為刺殺慶忌的刺客,是「苦肉計」的開創者要離。


  這個單薄矮小的刺客,為了接近慶忌,不惜殺死自己的妻兒,折斷自己一隻手臂。


  那女人與孩子的慘叫聲還響徹耳邊,可被要離一劍穿胸的慶忌卻說,要離是個人物,理當不死。


  可最後要離還是死了。


  今昭看見吳王同樣懷疑殘忍的要離會危害自己,在要離身邊安插了眼線下毒,很快,在慶忌死後不久,要離也鬱郁死去。


  大約是那些山鬼澤精,也看見了慶忌的故事,因此在舞樂尾聲之時,那些尚且道行不夠,面目模糊的山鬼澤精們,在手拉著手,一邊圍著慶忌跳舞,一邊嗚嗚咽咽地哭。


  今昭突然想起來,也許天龍或者地龍,歲陰抑或歲陽,都是這樣誕生的。在這個崇拜自然力量的時代里,從山川河澤之中緩緩走出。


  一如她曾經見到過的長江和黃河。


  一曲簫聲悠悠傳來,極其清雅動人。


  今昭以為是宮韻白,可當她回神抬頭看,卻是慶忌。


  曲如人心,能夠吹出如此清雅天真的曲子的人,想必很多年以後決定放了要離,也是沒有多想過什麼。也許真的正如他臨死前說的那樣。要離此人,也是個人物,不應當在此就死。


  這頓飯今昭吃得心中沉悶,那幅畫卷從過去到未來,從燦爛到沉重,實在是令人高興不起來。她默默地跟著陳清平等人離開堂室,拿著慶忌送的玉簫,在慶忌的相送之中告別這豪宅和英雄。


  「主上,那些人手已經招募到了。」一個嘶啞的聲音響起。


  慶忌顯然聽到這個消息十分高興:「那便好了!長姬邀我飲宴,沒有象約,我也不好空手去。」


  「明日便可出發。」那聲音繼續道。


  「好,要離,你去把銀錢先發下,若有危險,他們的家小也有些保障。」慶忌隨意地揮揮手。


  今昭猛地抬起頭。


  果然,在他們一旁,一個矮小瘦弱的男人,謙卑地向慶忌彙報著。


  那人,正是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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