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回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一鍋台
人之將死,是一種什麼感覺?
恐怕很多人都在預料,那是痛苦,是懊惱,是悲憤,是不甘。
痛苦嗎?稍微有一點。
悲憤?還行吧。
懊惱和不甘多一些,因為,要是能多活些日子,就能做更多的事情了。
站在高台上,遙望著天邊流火的人,微微笑了笑。
其實他還是覺得,自己這一生,應當是得意更多些的。至少他做了什麼事情,做了很多令他覺得自己還是沒有白活的事情。
而且他的死亡,並沒有被病痛纏繞太久,甚至他還擁有這樣迴光返照的奇迹,能夠走到他想要看到的更遼闊的天空。
看一看最後的火燒雲的紅。
夕陽燃燒的樣子,像是打翻了一瓶顏料,汁液流淌。他聰明美麗的妃子越姬在臨死前說過,人死之前,最後看見的東西,就是這種顏色。
那是視力失去之前,見到的最後的光。來自自己的身體里的光。
越姬是個很美的女子,那種美並不在於她的容貌,而是她的心氣。她總是充滿力量和期望,似乎她從一出生就知道她要做什麼。
每當自己看見越姬的時候,就會不由得打起精神來。
現在越姬走了,他也該走了。
越姬說,在那黃泉之地,有婦名為孟婆,會令人飲下一碗孟婆湯,飲之則忘卻前世今生,於是一切重新來過。再回到世上,又是新的人。
越姬知道如何不去飲那孟婆湯,這樣有些事情就不會忘。
他也不願意忘記,不願意忘記他用生命來信守承諾的妻子阿貞,也不願意忘記他聰明伶俐的兒子阿章,還有常作驚人之語,聰明又強悍的越姬。
啊,夕陽真的很美,那樣的顏色……
高台上,楚國宮廷的侍從驚恐地看見,他們原本以為已經健康痊癒的王,突然閉上眼睛,高高墜下,而當他們跑過去看的時候,卻驚愕地發現,本該跌在台階之下的王,突然不見了。
蒸好的白糯米,有種甜津津的味道。
今昭吮了吮手指,拿著木鏟,仔細地將白糖混入白糯米里,讓熱氣把綿白糖融化,甜味的絲絲縷縷,將白糯米包裹在其中。
陳清平耐心地用剃刀挑開筋膜,把排骨里的肋骨脫出來,用香料燉了兩個小時以上的豬小排的拆骨肉切成見方的小塊兒,每一塊兒略滴一點兒蜂蜜,再用火槍燎一下。
這樣做好的拆骨肉指尖大小的小塊兒,當做餡料,包裹到攪拌好的白糯米里。
裹了餡兒的白糯米,用竹子葉子卷裹成小角兒,就是裹粽,直接吃或者用油煎著吃都非常美味。而且因為小,吃起來也方便,擺盤也可愛。民間綽號叫做鼠兒果。對此陳清平還在琢磨,應該怎麼改個更萌一點的名字。
這是今年端午節清平館打算推出的菜品。
負責包餡兒裹竹子葉子這一道細緻工序的朝華雖然是個來學習的新人,對清平館里的情況還不甚熟悉,但此時此刻,他也本能地覺察到自己十分多餘。
儘管今昭感覺不到,但是朝華覺得,她和之前不一樣了,她的身上有一種非常平靜寧和的東西,陳清平也多出來一種需要長期的相處,耳鬢廝磨之後,才有的平淡的默契。只是她似乎並不太記得那些耳鬢廝磨的日子,而她身邊這個認真在燎拆骨肉的陳清平,卻記得十分清楚。
朝華想起華練提點的幾句,心底嘆氣。
果然是因為陳清平是「那個世界」來到「我們世界」的第一個人,所以才會在擁有了那種經歷之後記得清清楚楚?
不管怎麼說這還真是令人煩惱的事情啊。
狐狸少年一邊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邊胡思亂想。
陳清平做完了脫骨肉,深深看了朝華一眼,今昭渾然不覺地擦了擦手,打算去把豆沙餡兒拿進來。
這會兒清平館還未營業,前院的門沒關,大概是老宋出去倒垃圾了,今昭端著豆沙餡看了看碧藍的天空,心情奇好。
正在這個時候,一隻手突然扒住了清平館的門框,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發了瘋一樣,激動地撲了過來,說了一句什麼。
今昭到底是去過春秋戰國時代的人,敏感地捕捉到一個名字。
越姬。
清平館目前在家沒出去的幾個人,表情各異地圍觀著這個蓬頭垢面講著一口谷楚官話的男人,狼吞虎咽地吃著剛出鍋的鼠兒果。
風捲殘雲般的,這一鍋已經都吃完了。
今昭忍不住開口勸:「你慢點吃,這是糯米,吃太多會肚子疼的。」
那人抬頭看著今昭,伸出手來似乎是打算抓住她,但想了想剛才差點被陳清平掰斷的手腕,又縮了回去,點了點頭。
老周盯著這人的衣服,皺皺眉頭:「他好像在外面流浪很久了。一年總是有的。」
「快一年半。」今昭使了眼色,讓朱師傅不在家周師傅稱大王的老周跟她到一旁去說話。
老周看了看在一旁擺著高冷的臉壓陣的陳清平,不動聲色跟著今昭走進了西跨院。
今昭深吸一口氣道:「他是楚昭王熊氏羋珍。」
老周凝眉思考片刻,然後拿出手機開始百度。
楚昭王,楚國中興之主,幼年即位,英年早逝。曾經經歷過逃亡,也曾覆滅過別的國家。
老周從手機里抬頭:「楚昭王?真正的楚昭王?不是轉世?」
今昭點頭:「不是轉世。真的是楚昭王,而且,是個普通的人類。」
老周臉色微變:「你知道普通的人類,連身體帶靈魂,要穿越時間的距離,需要什麼嗎?」
今昭依舊點頭:「需要時間相關的種族的幫助,或者時間本身出現了什麼問題。」
老周也點頭:「所以楚昭王出現在這,要麼是有人希望他出現在這裡,要麼就是時間因為什麼事情出現了些罅隙。」
這邊廂,老宋十分吃驚地看著楚昭王吃了兩鍋的鼠兒果:「接下來是不是要吃止血草了?」
「得了吧你,還吃元祖星空呢。」老元翻了一個好看的白眼,拍了拍那楚昭王的肩膀,「兄弟,我帶你去洗洗臉,換個衣服。」
「沒事,老元能順便檢查一下,這個楚昭王到底是因為什麼穿越過來的。」今昭小聲跟陳清平解釋。
陳清平看了看那被吃空的鍋,平靜回答:「這麼看,今年的端午節可以把這個鼠兒果上架了。」
今昭無語,陳清平笑笑,揉了揉她的頭髮:「這麼說,我還要做一個叫做止血草的,才能用懷舊仙劍這個話題了。」
說話間老元已經帶著煥然一新的楚昭王出來。儘管楚昭王看著有幾分疲憊,但到底是做過國君,眼角雖然細密皺紋,但氣度眼神,流轉之間還是能辯出往日榮華來的。
楚昭王的母親據說是秦國美人,所以楚昭王長得也很不錯,可惜到底這一年的穿越經歷,折斷了昔日王者霸骨,那原本應該筆挺的脊樑已經有些佝僂。
老元壓低聲音和老周今昭說了幾句。
蔓藍給楚昭王安排的住宿,先把人交給老宋去安頓。
等套話高手老宋轉回來,楚昭王的種種,便也顯出了一個梗概來。
楚昭王是在死前穿越的。當時他只是眼前一片夕陽般的燒紅,等他再度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十分小說般地來到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比起現代人穿越到古代去那種略識之無,楚昭王對現代的世界是一無所知的,他甚至覺得可怕,因為所有的人都像是會巫術一樣,對著一個小扁盒子說話。
楚昭王穿著奇裝異服,又身無分文,很快就被搶光了衣服和身上的幾個配飾。接著,他就發現在這裡,他不僅不能理解這個世界,還一無所有,毫無用處。
他曾經想過死,也的確死過,但很快就活了過來。
他驚恐地發現,他根本死不了。
在無數次的餓死凍死之後,他學會了如何混入乞丐之中,如何乞討並且找一些雜活兒來做。
那些活兒當然也是見不得光的,因為哪怕是一個飯店的服務員,也需要身份證,需要最基本的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而他,連字都不認識幾個。
這樣一無是處地過了一年多,他就在今天,遇見了今昭。
今昭和他的越姬,長得一模一樣。
那一瞬間,他忍不住又再次口吐鄉音,那是往日里輝煌歲月的印記,他以為他找到了什麼關鍵,那種可以讓他回到他正常生活的關鍵。因此他才會激動地好像一個瘋子,失去理智地抓著今昭,結果招惹來憤怒的陳清平,用徒手掰斷食材肋骨的力量,險些掰斷了他的手腕。
眾人聽了,表示楚昭王也是大寫的悲哀。
精神和身體一同穿越時空,是一種非常非常偶然的狀況。不同於靈魂在別的身體里醒來,那屬於轉世投胎的錯誤,像楚昭王這種情況,竟然沒有在時間的亂流里被撕成碎片,簡直不可思議。
老元最初以為他是被什麼人送過來的,但他仔細查了查,楚昭王身上只有時間的河流留下來的印記。
楚昭王苦了這一年半,突然遇見了這一群人,他以楚王的心智意識到,這些人是他目前為止,唯一可能真的幫助他的人。所以老宋和老元的問話,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包括他幾次是如何死的,胃液如何灼燒著胸腔,身體如何凍得失去知覺,聽得老宋和老元都覺得心涼。
姑娘們都有點沉默。
老元皺著眉頭說:「他倒不是被什麼人送到這裡來的,而是真的不小心穿越到這裡來的。你們先把他送到灶君那邊去吧。我得去族裡一趟,看看他們怎麼弄的還是出了什麼事情,這麼大的活人都穿越過來了。」
鬼王姬也皺了皺眉頭:「方便的話,如果你們去現場做了採樣,傳回來給我看看?我上次在嫦娥那邊看見了梟光,總覺得很不放心。」
成群的梟光,如果群落足夠大,光靠飛行,就能產生撕裂時空的能量。
華練曾經在六合里遭遇的,就是那種級別的梟光群,因此那些梟光才能一直追著她。
想想嫦娥的廣寒宮,鬼王姬有種不太美好的預感。
青婀倒是想到了別的東西,有點悵然地說:「以前看不少穿越文,皇帝男主最後有古穿今配著女主的,現在想,那真的是真愛啊。從一國之君變成一個營營役役的凡人。從萬人矚目到無人注意。從坐擁天下到一無所有。這還沒自殺的,真的是真愛!」
陳清平轉頭看了看青婀,沒有說話。
今昭眼皮一跳,連忙笑著拉住了青婀:「說起來,地龍那邊也這種救助中心吧,把楚昭王介紹過去,當不了王了,但是好好工作認真生活,還是能做到噠!」
老元也點頭:「那倒是沒問題,現在楚昭王看的很開很透,已經接受這種情況了。」
「不接受又如何。」陳清平突然開口,接著他一邊點著手機,一邊突兀地轉換了話題,「你們覺得止血草的話,用蛇莓來做怎麼樣?」
今昭十分狗腿地點頭:「妥妥的!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