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回國破山河應有恨,城門自問恨何人
那少年年約十七八,頎長白皙,頭戴雲冠,綠綈袍,風姿龍采,音如玉簫,本該有雙眼悲憤,此刻卻滿目清明,直視著面前那大漢,一字一頓,彷彿那大漢並非什麼豪傑之人,而是他的臣工,語氣之中,帶著一種不容違抗的凝重:
那少年說:「汝不可驚我祖宗陵寢。」
那少年說:「汝速以禮葬我父皇母后。」
那少年說:「汝不可殺戮我百姓。」
那大漢皆是應諾,開口言,願封其為宋王。
「暖風熏得遊人醉,只把杭州當汴州,宋王?呵呵。」那少年突然一笑,頓時一張臉上,如銀瓶乍破,迸出滿室珠玉,「燕山亭猶在,這樣的溫柔和夢,孤卻是從來不做的。」
「大膽,闖王面前!你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自稱為孤!」一個虯髯大漢喝聲而道。
李自成抬了抬手,轉向那如珠似玉的少年:「汝可知,汝家何以失天下?」
那少年又是略帶嘲諷地一笑:「汝盡可問百官,百官當知。」
那虯髯大漢啐了一口,道:「你們當皇帝的,護不住江山,怪什麼百官!」
那少年伸出雙手,那手白皙如玉,五指如洞簫,他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又不想再說什麼,只是又看了一眼李自成,要拔足離開。
倒是李自成開口道:「既如此,天色已晚,不如你我同坐,共飲一杯。」
那少年眸光驟冷,盯著李自成看了許久,而後突然一笑,笑得寒光萬劍似地,直看得身經百戰的李自成也心中擂鼓,才淡淡回絕:「國喪家孝,不必了。」
說罷,他不顧左右皆是冷刀寒劍,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們去看住他,我總覺得這個太子不一般。」李自成對左右說道。
「小毛孩兒而已。」
如是過了數日,崇禎以禮大葬,李自成聽聞太子日夜以淚洗面,足不出戶,亦不吃不喝,可他卻百事纏身,無暇顧及,便隨意將太子封為宋王,命人嚴加看管。
紫禁城很大。
朱慈烺一直是知道的,譬如他每日晨起讀書,隨父皇上朝,皆是不可以坐車駕,要自己走去的。父皇嚴格,母后雖然心疼,卻不敢寬慈。從小他就知道,儘管出身皇家,身為太子,未來的國君,可本朝的皇帝,不提昏庸之輩,但凡有能為者,無不是夙興夜寐的,若非如此,怎有先祖孝宗勞極而死,宣宗早生華髮。
所以朱慈烺從不曾抱怨風寒雪大,步足辛苦。
可是,紫禁城這麼大,大得他已經無處可去了。
朱慈烺抬頭看著金屋紅瓦,這宮闕深深之中,他的影子顯得如此渺小,正如那不可違抗的巨輪滾滾向前,將山河碾為齏粉,他不過是齏粉之一,亦是如此渺小。
城破了,將降了,家亡了,人死了。
那麼一個少年太子,算什麼呢。
朱慈烺覺得自己這個時候的心緒,也是很有趣的。
他竟然還勾了勾嘴角,笑了笑,就彷彿另外有一個他,冷眼看著這些,這些他做夢都想不到會發生的事情,看著日夜禁不住眼淚長流的自己,一個人如玉質,在此刻卻百無一用的自己——這一切另外那個他都知道,就像是已經寫好的宿命。
他甚至知道,李自成也會失敗。
鶴蚌相爭,漁翁得利,李自成敗走以後,亦會將他擄走。
然後……
「然後,你作為朱慈烺的命運,就該結束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溫柔地說。
朱慈烺猛地轉過身,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人。
這人眉目溫和,正是他記憶之中那人,可這人的眉目太過溫和,面容太過年輕,已經不是他記憶里那憔悴勞累的模樣。
「父皇……?」朱慈烺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人。
這人,正是他的父親,崇禎帝朱由檢。
朱慈烺本能地收住了自己想要上前的腳步。
如若眼前這人,是他的父皇,那陵寢之中長眠,又是何人?
朱慈烺自問這短暫數十年,見過不少奇異,曾被疑為天目鬼瞳,可再見許多,那也是旁人之鬼,他山之怪,他可以無動於衷,然而這人,是他的父皇,不,是他的父親。
為他的出生驚喜不已,他剛一歲就封他為太子,親手教習詩歌書法,傳授他為人為君之道的父親。
朱慈烺向前邁了一步,只覺得腳下彷彿踏著刀鋒,這一步走得如此心痛。
「父皇……」朱慈烺伸出手來。
「我不是你的父皇,或者說,現在的我,已經不是你的父皇。」硃砂苦笑,「萬歲山拋下江山家國,拋下你自縊之後,我便沒有資格做你的父皇了。」
朱慈烺握緊雙拳:「那父皇為何不帶我走。」
硃砂伸出手,想要摸摸朱慈烺的發旋,正如眼前這個少年還幼小的時候,他曾經經常做的那樣,可那手上,五指間黑紅兩色纏繞婉轉,彷彿是畫上去的符咒一般,那是魔君的證據,魔族的血緣。
硃砂還是放下手去:「我不能。或者,當時我也有一線痴念。」痴念著,也許你可以復興山河,痴念著,也許你可以隱居田園。
我雖是一位帝王,但終究也是一個父親。
硃砂低下頭。
朱慈烺心口起伏,顯然此刻心緒不寧,翻起無數波濤潮湧,找不到出口,不知如何應答。
「朕自登基十七年,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諸臣誤朕,致逆賊直逼京師。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硃砂突然開口,「這是我臨死前寫下的話。」
「李自成……告訴我的,似乎有些不同。」朱慈烺微微皺眉。
「這話,雖然一字未差,但前後有誤。」硃砂抬頭看著藍紫色的,漂亮得不似真而似幻的天空,「我寫的是,朕自登基十七年,雖皆諸臣誤朕,然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賊直逼京師。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朱慈烺猛地抬頭:「那李賊所言,便是如此。」
硃砂一笑,頗為雲淡風輕:「身死之際,心有愧恨,神思頓悟,又能如何。上面我先說的,與你聽到的不同。那是因為,上面我說的那一段,是後人編撰。我身後以亡國之君,遭人唾棄,皆是因為,我至死還在責怪臣工。」
「然而他們並非無辜。」朱慈烺低頭。
「是啊。不過我也不是無辜之人。只是我們所有人,都阻擋不了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那是我們的宿命。」硃砂看著藍紫天空里,那歪著頭的俊美男子和笑得頗有幾分肆意的女郎。
「這句話,不知為何,我彷彿聽過。」朱慈烺凝眸,「我們所有人,在歷史的洪流面前不過是螻蟻,註定將被那巨輪碾為齏粉。」
「是你自己告訴你自己的嗎?」硃砂問。
朱慈烺一震,脫口而出:「父親您為何——」
「因為那是你的本心。那是因為你從一出生,就註定與烜兒不同。」硃砂看著朱慈烺,「你的孿生弟弟朱慈烜,本該是你。」
「啊?」朱慈烺有點懂,但又不敢相信。
「周氏有孕,彼時太醫並未查出雙生之相,后難產,生出孿生兄弟,一是你,一是烜兒。因為難產,輾轉太久,烜兒天生不足,艱難掙扎,還是去了,你卻是神完氣足。」硃砂一笑,「當時我多高興。因為太醫曾經告訴我,皇后胎相極其兇險,這一胎必定不保。我自知會失去烜兒,但未料還有你。我很感激,你這十幾年,是我的孩子。」
「可是……」朱慈烺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兩個人,一個人震驚不已,一個人卻恍然大悟,一個人覺得天降雷鼓,一個人覺得果然如此。
「你是風神之子,風神為上古洪荒之神,生而為風,是純粹的思想精神,因此風神註定以凡人的身份出生,歷經磨難,化作天邊羽翼,乘雲而去。這是風神的宿命,無人能違。」硃砂解釋道,「你的父親跟我說,你只要一聽到,就會明白了。」
朱慈烺捂住心口,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本該劇烈跳動的激動,此時此刻,卻突然變得十分平靜,他竟然是十分平靜,一點兒也沒有驚訝和震動地,接受了這件事情。就彷彿他一直知道,一直在等待這個驗證。
「萬歲山,我拋棄一切自縊之後,心懷怨憤,立地成魔。與同我一起成魔的左右,墜入魔界,成為魔君之一,自名硃砂。從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是你的父親了。朱由檢,是朱慈烺的父親。而南琪,才是現在的你的名字。硃砂並非南琪的父親,而是南琪的朋友,親人。南琪的父親,本名南喬,上古風神。不過有意思的是,你的這位父親,與老朱家也頗有幾分淵源,他也曾為大明的齊王,名為朱能垣。」硃砂笑著看著朱慈烺。
「是他!」朱慈烺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雜記,那名為《琪花瑤草》的雜敘手記,來自明代藩王齊王手書,裡面記載的無一不是一些趣聞軼事,一些飲食起居的精細喜樂,詩詞歌賦,雪月風花,彼時他不過是十一二歲,正是喜歡這些雜記的時候,還曾有些羨慕這位齊王,作為藩王,遊山玩水,自得其樂。
「說這麼多,其實還是百聞不如一見。」硃砂看著朱慈烺,「十五日後,便是太子朱慈烺走失之時,此後史載,再無你的名字。因為這是歷史的節點,不可更改的命運之輪。這一日朱慈烺註定失蹤,而你,將會成為南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