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回夢中尖叫聲猶震,屋裡金粉血未乾
華練無法解釋這種感覺,可她在一瞬間聽從直覺,抓住了陳輝卿的手。
「我跟你一起去。」
陳輝卿不明所以,歪著頭看了看她,但他從她的眼裡看出一種驚惶,一種要被母獸拋棄的幼獸的驚惶,於是他淺淺一笑:「好。」
兩個人就像是尋常來逛街的情侶那樣,挽著手走進了那家店。
店裡的裝潢是新中式風格,格扇窗雕花欄杆漏過來的光線有些昏暗,所以每個桌子上都有一盞紙燈籠形狀的吊燈,每隻吊燈上都寫著一首詩。
華練找了角落裡可以看見整個大堂的位置坐下來,念出她這張桌子的燈籠上寫著的話:「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這是李賀的《蘇小小墓》。」
「這邊也有。」陳輝卿轉過身看著身後桌子的燈籠,「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是《苦晝短》。」
華練起身,看了幾隻燈籠,不是《高軒過》就是《天上謠》,全部都是李賀的詩。
「你們老闆喜歡李賀?」華練問那來點單的夥計。
那夥計一臉呆相,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李賀是誰啊。」
華練擺擺手,點了一份紅豆糯米糕、碧螺春冰淇淋、草莓酸奶冰山、焦糖瑪奇朵和海鹽拿鐵。
一會兒工夫吃的端了上了,華練把焦糖瑪奇朵推給陳輝卿。
陳輝卿皺眉:「這個很甜。」
華練叼著吸管:「你以後得多喝點兒甜的。」
陳輝卿拿過那被焦糖瑪奇朵,皺著眉喝了一口,一圈兒奶泡沾在他的嘴唇上,逗得華練哈哈大笑起來。陳輝卿不明所以,但看見華練笑,也被她感染,笑了起來。引得旁人都看過來,看著一對容貌漂亮的年輕人,旁若無人地喧囂著青春和戀愛。正是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眼見此情此景,誰又能想及,枝上柳綿吹又少,笑漸不聞聲漸悄。
「是啊,我們這邊是可以住宿的。如果二位是來旅遊的,我們今天還有空房間。」夥計介紹道。
「好啊!給我來一間上房!」華練拍板。
「美女你說話真有意思。」夥計憨憨地笑。
「我只是剛從唐朝出來不太習慣。」華練回答。
「哈哈哈哈哈唐朝。」夥計笑了起來,先領著兩個人在店裡大致走了一圈,介紹了一下後面住宿的情況,而後又拿出地圖來,頗為熱情地畫了畫周邊好吃的飯店。
華練一副「我很滿意你的服務所以就決定住下」的樣子,一邊登記,一邊等著夥計打了電話去拿鑰匙。
她手裡拿著一支夥計遞給她的筆,饒有興味地看著這支筆寫出來的字跡。
這是一支時下流行的德國牌子的鋼筆,顏色是那個著名的作家廣告里用過的那一支銀白色。
「現在很少有人會用鋼筆了呢。」華練拿過來顧客留言薄,寫了兩筆,「F尖,挺粗的啊,還出sheen了。」
陳輝卿沉默地看著華練寫的那句話,華練的字又大又飛,帶著一股殺氣騰騰的力氣筆鋒,這粗黑的字體每一筆最後都飛出好遠,拉出墨水裡的金粉來。
「……是的蕭哥,對,只有Joyce姐打電話過來了。」那夥計一邊交代這兩天的零碎事情,一邊給華練翻著鑰匙,「Joyce姐說這幾天要過來,但是我說你不在,她就說那先不來了。你不是在北京嘛,你給Joyce姐打個電話好了。嗯。好的。明白了。——不好意思啊。」夥計掛掉電話,拿出一個掛著門牌號的銅鑰匙,遞給了華練。
華練掛著那副人畜無害的笑容,敲著櫃檯邊緣,發出篤篤的聲音:「你們老闆不在?哎呀好可惜,我還想會一會你們老闆呢,品味真的不錯啊。」
夥計撓撓頭:「老闆最近在北京總有事兒,不常回來。」
華練眨眨眼睛:「有女朋友啦?」
夥計還是撓撓頭:「Joyce姐,也不知道算不算啊。」
「你們老闆品味真不錯啦,我剛才用的鋼筆,灌得是金粉墨水啊。」華練隨意開口。
夥計一臉懵:「不知道啊,我隨便抽屜里拿的。不過我們老闆書法很好的。」
華練沒再多問,而是借著喜歡這個裝修,要拍拍照片發微博的理由,拉著陳輝卿開始在這家店鋪里轉悠。
「你看。」華練捻了捻食指的骨節上沾著的一點金粉,「這是我從櫃檯邊緣角線的縫兒里敲出來的,晚上我去把那支筆偷來,咱們給鬱壘驗一下。」
「不啊啊啊啊啊——」
尖叫聲十分刺耳,像是一根針刺入耳鼓一般。
華練皺著眉頭捂住耳朵,坐在這屋子的中間。
這是她的夢境,她很清楚。
入睡之前她還在這店裡偷偷摸了一圈兒,找到了幾處有點古怪的地方,比如顏色過深,很不均勻的椅子腿,比如桌子縫隙里卡著的金粉,再比如那個疑似老闆自己房間的房間里堆著的,和老闆這個裝修風格完全不搭的種馬小說,順手還把那支筆給摸了回來,順手,還把那個房間里的一些墨汁墨水毛筆玻璃蘸水筆之類給摸了回來。
現在,她就坐在剛才她就坐在剛才被她偷過東西的那個房間里。
華練深切懷疑,要麼這個房間有貓膩,要麼就是她好久沒做賊很心虛。
這是個十分普通的房間,除了房間角落裡堆垃圾一樣堆著一摞子種馬小說以外,其餘的部分都非常風雅,尤其一牆修著書架,放了很多的史書,兩張寫字檯對著擺,一張放著各類書籍文具,另一張則擺著筆架筆山硯台宣紙之類。
華練坐在屋子正中央,把一隻腳的腳腕搭在膝蓋上,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裡,看著對面的門。
那扇門的外面是一片漆黑,不斷運動著的,彷彿是活生生的漆黑。
這種漆黑令人想起曾經看過的某個場景,比如說,那個嘲風見過的,在那個黑色的神秘的罅隙的後面見到過的,那十年的黑暗與墜落。
那麼問題來了,這個漆黑,還有這個房間,是不是真的見過呢。
「Abso-fucking-lutely.」華練咧嘴一笑。
這房間和陸塵曾經用手「看見」過的那個,很像。華練見過陸塵畫的圖,大致的布局都是完全相同的,傢具的樣子,桌子的擺放,甚至還有那些書籍和文墨,區別非常細節,僅僅是一些書本的位置。
可以想見,這間屋子應當是在那之後,依舊被使用著的。
「你做噩夢了?」陳輝卿的聲音突然響起來,華練轉過頭,看見他出現在自己的夢境里,穿的還是睡前那個樣子,完全沒有脫掉襯衫,和衣而卧,光著腳,戴著眼鏡,端著咖啡,抱著他的電腦。
「我是一挨枕頭就睡了?」華練問。
陳輝卿推了推眼鏡:「是的。我工作了一會兒,看你一身的汗,還在悶聲哼。我想應該是很可怕的噩夢。」
華練雙手一攤:「那你可能來早了,現在還沒有嚇人的環節呢。」
話音一落,一聲尖叫突然響在半空。
那是多麼絕望的叫聲!
比囚籠之中的猛獸更受困,比折斷羽翼的飛鳥更痛心,比失去愛侶的鳴鹿更悲哀,這種已經對生完全沒有渴求,只一心求死,甚至連死後的世界都沒有半分期望的絕望的叫聲,充滿怨毒和詛咒,充滿了不甘和無力。
然而這種叫聲是極其輕微的,像是一個氣泡衝破喉嚨,像是尖叫的人已經被割斷了脖子,像是他發不出聲音,卻又拼盡生命發出叫喊。
這種聽著無非是一點呻吟,但卻因為包含了太多的負面情緒而顯得格外刺激人的神經的尖叫,華練這輩子只聽過一次,就是她在戚夫人臨死前聽到的。
那美艷絕倫的女人,被割掉舌頭,砍去手腳,做成人彘,沉於糞缸里,得知了兒子的死訊,那個時候的叫聲。
華練和陳輝卿對視一眼。
這叫聲來的離奇,似乎無處不在,根本無從分辨方向。
緊接著,第二聲尖叫響起,同樣的絕望,同樣的痛徹心扉,同樣的充滿了詛咒和怨毒。
第三聲緊隨而至,比前兩聲更加銳利,刺得陳輝卿都不由得皺起眉毛,放下咖啡,捂住了華練的耳朵。
「沒用的。這聲音是直接響在腦子裡的。」華練握住了陳輝卿的手。
第四聲也跟著響起來。
四個聲音混在一起,彷彿是四把衝鋒槍,漫天散射出充滿負能量和死亡絕望的子彈,就連華輝兩個人都覺得聽得睚眥欲裂。
「是這裡的……」陳輝卿深呼吸,換了一口氣。
華練的額頭已經滲出汗來,她努力分辨:「……這是四個女人……年齡不一樣……最後這個很年輕……」
第五聲響起!
這第五聲沒有那樣怨毒,但非常執著,在不斷地重複著某個意思。
那嗓音很奇怪,帶著某種吱吱的怪音,然而也許是因為這五個人不夠怨毒,所以很快就被那前面的四聲蓋了過去,華練怎麼去聽,都聽不到第五個人到底在喊些什麼。
「都TMD給老子閉嘴!」炸了的女神起身撈起那把椅子,咵嚓一聲,摜在地上,頓時,椅子四分五裂。
陳輝卿呷了一口咖啡。
萬籟俱寂。
華練很滿意地一腳踩在寫字檯的檯面上,膝蓋撐著手臂,嘿嘿一笑:「現在好了,剛才那個第五個吱吱叫的,你想說什麼,姐聽著呢。」
華練沒有聽錯,第五個聲音果然是帶著吱吱的響聲,也許是她臨死之前依舊勇氣十足,也許是她到底不同於另外四個普通的人類,她反反覆復地重複著幾個簡單的意思,華練終於一點點從哪些破裂的音節里拼湊出來幾個詞。
鼠妖、綠藤、老闆、蕭瑟、四隻手。
杜唐。
華練聽見最後一個詞的時候,瞳仁一縮。
「我知道了,你的仇我會替你去報的。」華練順著那聲音的指引,走到了門口,看著那似乎是在不斷下墜的黑暗。
也許這是這些已經不存在的人,在廣袤無垠的空間的某處傳來的最後的吶喊聲,經歷了無數的巧合之後,被身為空間之神的她於夢境之中聽見。
又或者是她們的怨恨太深,留在這個酒店裡揮之不散,成為了這個酒店之中桌椅牆壁的記憶,機緣巧合,被她激發,投射在她的夢中。
但無論如何,她聽見了。
命運最終讓她聽見了。
她不知道鼠妖綠藤現在在什麼地方,但這個世界的人已經將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鼠妖遺忘。
她同樣不知道鼠妖綠藤是否和嘲風一樣,也經歷了,正在經歷著,這永無休止的下墜,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在這個世界被抹去了存在的人,將真的不能再回來,回到所愛身邊。
她更不知道鼠妖綠藤是如何死去的,也許也是那恐怖的第二雙手,漆黑如暗影一般伸出來,落在了綠藤的肩頭,但她確定,她在唐朝和明朝都看見的四手怪,已經來到了現在。
「你放心,就算是強制定罪,沒有證據,我也會將他送上西天的。」華練對著那一片黑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