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神鬼食堂之清平館> 第四百六十五回天啟六年十二月,大雪深深三尺許

第四百六十五回天啟六年十二月,大雪深深三尺許

  京城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


  這是個晦澀的雪夜,烈酒不低祁寒,送不去徹骨戰慄,月色照不明街巷,抹不掉那暗影里泛出來的赤紅一片。


  這一年沒個好年景,這一年這座城市,遭遇了太多離奇的事情,太多悲憤的事情,垂老的帝國,君王也纏綿病榻,錦繡的河山,豺狼也露出猙獰。


  這隆冬月末里,豆腐陳衚衕口,那做豆腐的鋪子竟還未關,一個穿得嚴實,裹著一身蓑衣抵雪的人,把切成兩寸見方的豆腐塊,搬到院子里凍起來。


  細嫩幼白的豆腐,遇見這凄冷無比的天氣,一瞬間開始結霜冷凝,幾乎能聽見冰封肌理那嘁嘁喳喳的聲音,很快,豆腐塊兒就變成了乳黃色,露出了蜂窩一樣的孔隙。


  那正碼著凍豆腐的人,有一雙和豆腐一樣白的手,手指修長有力,但皮膚細膩,指甲乾淨光潤,看著絕不像是久於勞作之人的手。


  這豆腐陳衚衕,原本是沒有什麼名氣的小巷子,混居著附近各色人等,因離鐘鼓樓近,有外地的客商借居,人一向是雜亂的。有紅過幾年的黃花流鶯,也有過氣的戲子伶人,還有陝西來倒賣石材或者關外兜售散碎皮貨的零頭商人,以及落魄的世家淘汰下來的僕役管家。


  住的人多了,這地界就需要一個名字,好歹讓人家客商採辦貨物,可以報出送貨的地點,於是,因為這衚衕里口不遠這家豆腐鋪子味道極美,鋪子東家姓陳,因此這衚衕也就叫做了豆腐陳衚衕。


  碼著凍豆腐的人,就是豆腐陳。


  豆腐陳抬起頭,看了看半天掛著的毛月亮,那黯淡的月色,在下雪的猩紅天空里,像是一塊兒禿。


  血肉模糊里一塊兒禿。


  晦暗月色,照不明豆腐陳的臉,那張臉倒是辛勞作業的人的臉,黝黑,皺紋,平凡無奇,平凡得一轉頭,就能把這張臉給忘到腦後。


  這張臉和這手是極不配的,但唯獨細細看,這張臉上那眼珠子是極漂亮的,星河璀璨,仿若藏納寰宇。


  嘩啦。


  門開了,一股冷風夾裹著雪片吹進來,一個身著大氅的人牽著一匹馬進來,那匹馬一進這院子,就活生生變成了一個穿著短打棉襖,容貌清俊,髮絲和皮膚都是慘白的人。


  這人若是街坊鄰里瞧見了,定然會認出來,這就是豆腐陳家裡的夥計,一個「陰天樂」,也就是,患有白化症的人。


  誰能想到這人是一匹馬!


  那牽馬的人似乎並不驚訝,微微一笑:「你這張臉的欺騙性還真強大。」


  那豆腐陳在臉上抹了抹,那些黝黑和皺紋,就像是落在臉上的雪花一樣被抹掉了,露出來他原本俊美出塵,天人照雪的臉來。


  豆腐陳用這麼一張臉,對著那牽馬的人淺淺一笑:「華練,你回來了。」


  「卿卿,這個罅隙通往這裡,但,這個,這裡,似乎時間段略長。已經快一周了,如果還沒有任何情況,我們只能暫時先離開。我總覺得那邊出了什麼事。」華練脫得只剩下一身胭脂紅的襖子和牙白掐線的裙子,抄著手坐在炕上,抱著一個手爐,依著迎枕歇口氣。


  那次讓元夢澤搭了順風車以後,華練和陳輝卿就來到了大理寺發現的最大最新的罅隙之中。


  按照她的想法,如果這些罅隙,全部都通向一個人的歷經,那麼這些大的罅隙,就應當是通往那些重要的事情發生的時候。


  通過這個罅隙,華練和陳輝卿,來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時代。


  那是華練絕不願意來的天啟六年。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比方說那個可怕的王恭廠大爆炸,比方說她見到了陳清平這個奇怪的傢伙,還有就是,上秋的時候,她懷疑爆炸是酒吞所為,和酒吞大打出手,雙雙重傷。此後酒吞蟄伏,回到了日本療傷。華練則完全離開了中國,開始了她長達兩百年的在外遊歷,禍禍國際友人的旅行。


  她絕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回來重溫這個她根本不想回來的年份。


  這個年份,應該對這個四手怪,也十分重要。


  可是從秋天到現在已經是隆冬,華練根本沒有找到這個四手怪。


  她深刻懷疑,這個四手怪也是可以換身份的,或者搞不好還能投胎呢。


  「算了,吃點東西吧,這天邪門,我都覺得冷。」華練搓著手,起身從食盒子里拿出一塊兒凍得死挺的奇怪的肥皂一樣的東西,將鍋里燒好了的熱水坐在爐子上,將那個肥皂塊兒投了進去。


  那奇怪的肥皂很快就融化了,濃郁的牛油湯的味道飄散出來,帶著幾分白鬍椒的辛香。


  原來那是一塊兒加了不少作料的湯凍。


  華練一邊看著這滋味上佳的湯凍冒著沸騰的氣泡,一邊按照次序,往裡面加著配菜。最先放進去的凍豆腐已經漂浮起來,每一個孔隙都飽含豐足的湯汁。


  「吃點吧。」華練盛了一碗蘿蔔、凍豆腐和牛肉片給陳輝卿。


  這是明朝,冬季蔬菜資源匱乏,綠葉菜是內供的,有價無市。


  華練樂意老老實實蹲在這裡的原因是,她不想找麻煩,儘管對於她來說,束縛常人的時間法則是一樁束縛不了她的事情,可她也不想一個沒留神,改了某個倒霉蛋的記憶。


  比方說,她一出現在這裡,就已經在豆腐陳店鋪之中了。


  這鋪子似乎明晃晃地屬於陳輝卿,裡面用具器皿一應俱全,聽口碑,也是開了幾年的鋪子。


  這麼正好出現在這裡的一個鋪子,如果不是衛玠的新部門留下來的,就是未來的陳輝卿或者華練添置的,只是他們還未到那個時候的自己的時間線,還不知情。


  時間是如此複雜的東西,更別提歲時十二族的時間線,亂得像是貓玩過的毛球。除了他們自己,誰也梳理不清楚。


  正因為如此,太歲的歷史筆記才顯得格外重要,因為那是可以作為時間和事件的測量標尺一樣的東西。


  可是,以後也許不會有太歲了。


  華練很遺憾地想。


  不僅僅是太歲,歲時十二族的繁衍也變得極其遲緩了。


  也許他們終將被淘汰,也許他們這種逆天的存在,到底是一種應該抹除的禁忌,又也許他們會自產自銷,去往一個全新的世界,比如高次元什麼的。


  華練吃著軟乎乎湯水水的凍豆腐,胡思亂想。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叫罵聲,聽一兩耳朵,好像是有個過氣的戲子,因為偷了人家的柴薪還是什麼的,被人打了。


  這衚衕里有幾個院子,拉拉雜雜住著十幾戶人家,都是昔日的高門大戶里的僕役或者豢養的戲子伶人之類,隨著琉璃廈一朝傾塌,流落於此。


  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和華練沒有關係,但是現在,一點點動靜,都是她的線索。她放下碗筷跑出去聽壁角,頗有幾分期待,比方說那個打人的商戶,突然被四隻手掐死之類的。這樣她也可以早點從這個寒冷詭異的冬日裡解脫。


  突然,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個聲音,那聲音含著幾分悲戚,又含著幾分安慰,那個聲音說:「你忘了我吧。」


  那是個女孩子的聲音。


  華練皺起眉頭。


  這聲音的感覺,應當是這一片土地宅邸的記憶,死物硬性的記憶,就像是錄壞了的磁帶一般,音色含糊不清,帶著沙沙干擾音。


  這一聲之後,外頭的聲音停了下來。


  遠遠地,有馬車的聲音傳來。


  華練一無所獲,又回去端碗吃飯。


  這麼冷的天氣里,吃飽了進被窩,和陳輝卿這樣的絕世美男子耳鬢廝磨,華練覺得她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綺麗的顏色搖移心神,在短暫的時間裡,勾勒出一個全然封閉的全新世界,在這個全新世界里,她聽不見任何東西,想不起任何事情,也不願意去想,即將發生的一切。


  門外那個戲子瑟縮地從雪地里站起來。


  他滿臉怨毒,望著剛才的商人離去的方向。他想起曾經他擁有過的錦衣玉食,呼奴喚婢,他憎恨自己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卻只有力量,做不到其它的事情。


  命運總是被人操縱,力量也不過只是殺戮的工具。


  而現在,這個時候,那個一直會不斷轉世為他的救世主的人,還沒有出現。


  他要等待,等待那個人出現,再度將他送上巔峰。


  在此之前,他要先小小的復仇。


  就把剛才的商人一家,哦對,還有昨天瞧不起他的那個針線娘子,前天將他趕出門去的店小二,還有那時候使喚他當小廝的少爺,那把他的躋身之所抄家流放的官兒,那些人,所有對不起他的人,都一點一點,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他悄悄地走到那商人家的牆下,扒開那個洞。


  看,他也許沒有什麼能力,奪取天下,讓自己稱王稱霸,但是他還是可以收割人命的。


  明天醒來,這衚衕里的所有人,都不會記得,這個房子里,還住著一戶販賣木頭的商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靠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大笑著。


  馬蹄聲和馬車輪的聲音停在門外,有人輕輕敲起了門,一個女音平和響起:「請問,可有人在?請問,杜唐,你在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