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曇花一現
既然無處躲也不能逃,不如迎難而上。
東宮,百花齊放,枯樹冒嫩芽。
春雨漸停,屋簷滴滴嗒嗒的落著水。
內殿燃著三個火盆,隻在窗邊留了一條縫。
孫氏眯著眼侍弄針線,她年齡已大,眼睛早已沒年輕時候好使,穿針引線都有些艱難。
孫氏手裏拿著大紅色衣袍,衣袍上繡著龍鳳呈祥,衣擺處還有君子蘭做成的邊。
七色彩線縫製而成,針腳細密,做得極為細致,讓人一看便知道是花了心血和心思的。
仔細一看,孫氏手中的竟是一件嫁衣。
戚長容抱著手爐歎了口氣,苦笑道:“嬤嬤,你何必白費心思,那件嫁衣你即便做成了,孤又如何能穿?”
孫氏喜滋滋的,手上動作不停,頭也不抬的道:“就算不穿,擺著看也是好的,奴按照您的身形製了兩件喜服,日後您不管是娶太子妃,亦或者……都有準備。”
孫氏並未完另一個可能。
她心裏清楚的很,這一輩子,東宮隻有娶太子妃的可能。
想到這兒,孫氏滿心酸澀,竟是不由自主的濕了眼眶。
戚長容輕笑,聲音比春風更加冷淡:“嬤嬤,別再弄了,日後孤的婚服自有禮部著手製作,您歇歇吧,別再抱著不可能的奢望了。”
聽了她的話,孫氏手在發抖,視線開始模糊,連針都穿不進去了。
戚長容卻不容她逃避,聲音越發寒涼:“您比誰都清楚,孤隻能是東宮太子。”
孫氏愣怔半響,抹了抹眼角。
“那這件嫁衣怎麽辦?奴準備了十多年。”
“燒了吧。”戚長容默了默:“看著糟心。”
她並不認為穿上嫁衣嫁做人婦是女子一生必經之事,也不覺得身為女子卻要終生以男兒的身份生活下去有什麽遺憾。
可惜孫氏這幾年來越發容易多愁善感,隨著她年齡增長,嬤嬤心思越發淺顯易猜。
孫氏舍不得,她在這件嫁衣上傾注了多年心血,每日兢兢業業,隨著戚長容身形變化而稍作修改,才有了如今的成果。
讓燒了,她怎下得了手?
戚長容故意動手去搶:“嬤嬤不燒,那孤自己燒。”
“殿下!”孫氏慌忙躲開,哪裏容得現在的戚長容動這件嫁衣分毫,含糊其辭道:“到底是奴親手做的,就算要燒也得奴親手燒。”
戚長容挑眉,隨後點頭應下,不作他想。
一陣微風吹過,滴滴答答落水的屋簷下,羅一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那兒。
戚長容向外邊看了眼,就聽他道:“殿下,屬下已經將人從常青縣接了回來,正安排在上京某一處別院內。”
孫氏下意識藏好手中的嫁衣,不給人半分窺探的可能。
馬正理被接了過來。
戚長容頓了頓,笑道:“孤知道了,你先去,孤隨後就來。”
羅一聞聲離開。
戚長容優雅起身,望著孫氏笑的燦爛。
“嬤嬤你看,外麵才是孤的下,那是孤的選擇,也是孤的使命。”
她的心裏早已被下裝滿,又哪裏容得下女兒家的心思?
話落,她轉身,毫不猶豫的走進她的選擇。
孫氏直怔怔的目送她離開,心底像是被炸開了一樣。
在這一刻,她似乎看見了夜曇盛開。
微風徐徐,細雨零落。
一輛破舊的馬車停在五巷子口。
戚長容自馬車中彎腰而出,她裹著披風,手裏抱著溫熱的手爐,穿著長靴的腳踏進淺淺的水窪裏濺出許多水滴。
轉瞬隱入雨中消失不見。
“你們不準跟來。”
清冷的聲音從她唇間溢出,除自皇城而來的車夫外,暗中幾道微弱的呼吸也似頓了頓。
這些是暗中保護她的暗衛。
因對此地也算熟悉,知曉戚長容一不二,他們並未強行跟上。
暗衛們明白,太子是在警告他們。
雨越下越大,戚長容沒要任何人伺候,撐著一把油傘獨自走入迷蒙的雨幕。
幽深逼仄的五巷子口是上京最有名的貧民窟,極少有外麵的人踏足此地。
大雨傾盆而下,今日那些孩子們都被家人拘在家中不得外出,而她也沒有帶糖葫蘆。
如此甚好。
戚長容越行越遠,繞過上京統一的青石街道,踏上貧民窟深處的碎石路段。
很快,她腳上那雙價值不菲,鑲嵌了金線的靴子被汙垢沾染,衣擺處也有了些許的泥點。
在手爐失去溫度之前,戚長容終於走到貧民窟裏的一棟破舊宅院前。
外麵守著一個身穿粗布麻衣的老者,見她來了,蒼老的麵上浮現一抹笑意:“春雨微寒,貴人遠道而來,不如進屋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戚長容收了傘,老者平穩接過。
她笑道:“有勞老翁。”
此處宅院稀疏平常,沒有任何出奇之處,裏麵甚至是光禿禿的一片,沒有任何景致點綴。
但就是這棟宅子,已經是貧民窟裏最顯赫的存在。
老翁將人領了進去,屋裏有幾人正忐忑不安的等著她。
戚長容推門而入,那幾人的目光霎時聚集在她身上,有敬畏也有驚訝。
羅一起身,恭敬道:“殿下。”
旁邊的人也有樣學樣,在主子未落座之前,誰都不敢坐。
戚長容從容不迫的行至主位坐下,老翁早已準備好熱茶,待她整理好之後雙手奉上,一舉一動間皆是熟練。
顯然,老翁已經習慣伺候她。
她也不是第一次踏足這裏。
戚長容輕抿一口熱茶,這才淡淡道:“都坐吧,不必拘禮。”
老翁在最靠近她的位置坐下,半闔著眼眸,一副老態龍鍾,要睡不睡的模樣。
在場唯有一人失了態而不自知。
望著眼前稚嫩卻熟悉的麵孔,特別是戚長容每間酷似晉安皇的神態,馬正理震驚的張大了嘴,忘了行禮,也忘了身遭的一切。
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
當初他被貶離京時,曾在囚牢中隔著人海看見被晉安皇抱在懷裏俯瞰下的太子。
他們的模樣就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隻是晉安皇英氣太甚,而太子麵容更加柔弱,想來定是遺傳了琴妃的弱不經風。
眼看戚長容麵無表情,馬翠心裏一個咯噔,唯恐父親的失態引來東宮不滿,忙暗地裏扯了扯馬正理的衣袍,這才使他徒然從夢中驚醒,大步跨至客堂中央,一撩衣袍跪下,額頭重重叩在地上。
“罪臣馬正理,叩見太子殿下。”
馬翠隨之下跪,匍匐在地,唯有雙肩顫動表示出她的不平靜。
父女二人不曾多言。
即使在踏足這間屋子之前就知道找他們的是怎樣的大人物,都不比親自看的這一眼來的震撼。
馬家祖上三代為官,效忠戚氏皇族近乎百年,輪到馬正理這一代犯下大錯,本以為帶罪之身永無回京之日,可今時再見舊主,他們如何能不動容?
相比他們的激動,戚長容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道:“二位請起吧。”
馬正理聽命起身,一大把年紀居然濕了眼眶。
戚長容再道:“坐。”
父女二人身體僵硬,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活像提線木偶似的。
見他們如此,戚長容把玩著茶杯輕笑道:“你們不必緊張,孤隻是有疑問不解,想從你們嘴裏得一真實答案罷了。”
馬正理神態嚴肅,聞言一顆心不住的下沉,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在未被貶出上京之前,他也就是個芝麻大的官員,如若不是家恩典,許是一輩子都沒有麵見東宮的榮幸。
而今太子居然有想請教他的問題……
能讓當今太子不惜冒著觸怒龍顏也要將他接回上京的疑問……他不得不多想。
戚長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馬正理,見他焦躁不安不敢直視她,輕歎道:“想必馬大人已經猜到孤要問什麽了。”
咯噔一聲,馬正理心沉下穀底,最後一絲慶幸也宣布破碎。
他像是隻突然被踩中尾巴的貓,幾乎是掩不住情緒慌亂的回道:“草民多年前便因罪罷官,哪裏當的殿下一聲大人,況且草民愚鈍,又遠離上京多年,實在不知殿下到底想問何事。”
為掩心虛,也怕被看出破綻,馬正理迅速低頭,恨不得挖個洞將自己埋進去。
這一刻,他竟然覺得就算死在常青縣那間院子裏也不錯,至少不用頂著莫大的壓力麵對現下的情景。
屋裏氣氛沉寂,戚長容早已料到馬正理不會輕易鬆口,聞言也不失望,直接問道:“關於十年前涼州臨城一戰,孤有諸多疑惑不得其解。奈何當年所受到牽連的人大多避世,孤能找到的唯有馬大人一人,特將你請回京,就是為了此事。”
她並不隱瞞自己的目的,就這樣大大咧咧的問了出來,毫不避諱屋中的其餘幾人。
馬正理額上冒出幾滴冷汗,顫動著嘴唇道:“真相當年便宣之於民,正是因為君家家主因一時之過做出錯誤判斷,以至消息傳回上京過晚延誤戰機,最後導致慘劇發生,殿下隨便一查就能知曉,何必特意問我一遍。”
這是世人眼中的真相。
“馬大人怕是弄錯了,孤要的是少數人眼中的事實,你知道,但是不願意告訴孤。”
馬正理一陣沉默,不再妄圖糊弄她,但也絕口不提當年的事。
戚長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見從他嘴裏實在挖不出什麽有用的消息,也不咄咄相逼,坦然道:“馬大人舟車勞頓,這段時日就放心的住在此處休息,孤改日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