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小三
“為什麽這個好聽的名字不用呢?”李羅羅問出了聲。
賀若自是知曉卻不好捅這個婁子,笑而不答。畢竟,誰都知道,這個名字是崔家三郎的逆鱗,隻要別人一提起就生氣。偏生大明宮裏的貴婦人們就愛提起來逗他,所以崔家三郎寧願在外跑馬冶遊,也不願意多進宮裏呆個一時半刻。
崔玉樓知道李羅羅不是假裝不知道,而是真的不曉得,就出來解釋:“小三兒時進宮麵聖,懵懂無知,懼於龍威,嚇得四處逃竄。最後躲在當初的皇後衣裙下不肯出來。皇上和皇後沒有怪罪反而喜笑顏開,所以當時就賞賜了這個名字給他。”
“而當初的皇後就是如今的太後。”賀若使出了商人常用的加碼伎倆適時提點一下,使得“葵奴”這個名字變得更有分量。
李羅羅一想到躲在武太後的裙子下,就不禁佩服起這個稚氣未脫的真性情少年來,再看著他因為貪玩好動在外邊曬得麥黃的膚色光澤都添上了幾分英勇的味道:“小三,你好呀。”
麥膚色少年一聽到縣主和氣溫柔的招呼聲,臉上掛著大大的單純的笑,嘴角咧開露出兩排潔白如貝的牙齒,仿佛片刻前胳膊上的痛處全然好了一般:“縣主大人,咱們不是第一次見了,上次在盧照鄰家裏見過,為了找你,我和二哥把長安城都翻遍了呢???二哥你幹嘛拉我呀?”
崔玉樓摟住小三肩膀將他推到坐席前,端給他一盞梨花釀:“別廢話了,今年新出的梨花釀,香著呢~”
對於崔玉樓似有若無不合時宜的打斷,李羅羅並沒有過多在意,而是仔細回憶了一下不久前初遇崔玉樓的場景,在盧照鄰家裏,昏黃閃爍的庭院裏,有一個歡脫焦躁的少年背影被喚作“小三”:“是呀,原來那就是你呀。真是不好意思,小三。”
崔玉樓親自攜著青瓷小碗斟酒,自然而然打斷了李羅羅略帶歉意的回憶:“縣主大人,當時我們都是去吊唁盧照鄰盧大人的,今日宴飲美酒快樂十分,何必說起那些令人傷心的送別呢。”
李羅羅這才覺察到崔玉樓似乎是有意打斷自己和小三回憶盧照鄰的宅邸之事,仔細一想才想起自己答應崔玉樓要保密所有妖怪的身份。盧宅主人還有在盧宅裏所見所聞都應該埋在心底成為不可言說的秘密。
小三與崔玉樓推杯交盞的眼神交流裏也明明白白地寫上了“慎言”的意味。
小三像個犯錯的孩子般訕訕地縮回了自己想要和縣主攀談的想法,隻剩臉上咧開的嘴裏一口白牙,討好似地祈求自己哥哥的原諒。
一時之間,宴席上竟染了些沉默的冷場。
商人的消息一向最是靈敏,尤其是頂尖的商人,更何況是這商人還是隻會法術的妖怪呢。大明宮上巳宴李羅羅說崔玉樓是妖怪要吃了自己,崔玉樓說自己扮鬼嚇人碰上李羅羅對其一見鍾情,再聯係剛剛小三說三人初見在盧宅後來一直找尋李羅羅。人們隻願意去聽去看才子佳人風流韻事,反而不再去細想個中緣由。可對於賀若來說卻是另外一個故事版本:鶴妖崔玉樓在盧宅撞見李羅羅怕其泄露自己身份,於是把長安翻了個底朝天尋找,上巳宴聖駕禦前,隻能盡力自保隱藏身份促成婚事。作為商人的職業操守便是盡量不得罪任何人,尤其是清貴。
賀若抿了一口梨花釀,趁著唇齒留香的餘味卷上笑意,不多問卻已了然:“唉,那個盧照鄰呀,才名在外,晚景淒涼,在外死了三年消息才傳回這長安城,所以也沒辦喪事,在外邊就草草葬了。你們是真名士,去吊唁一下也是應該。所以縣主大人和崔家二郎是這般結緣的吧~聽說‘人麵桃花’崔家二郎還想‘吃了’清和縣主李羅羅呢~”
不管是販夫走卒也罷,貴族男女也好,一提起崔玉樓和李羅羅,便會說起這句變了調的虎狼之詞,於是這句李羅羅在禦前親口說出的話幾乎成了她的代名詞。
有人給台階,不下白不下。崔玉樓知道賀若是個狡詐商人,故意把話題引到其他地方免得讓大家難堪,反而讓自己得以順利掩藏目前賀若還不知道的東西:“賀若老板,你可真是敏銳,縣主大人莫要怪罪喲~”
對於突如其來的點名,李羅羅已經明白,隻能順著大家想探知八卦的意思苦澀的笑著:“不會怪罪的,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了吧。”
小三看著眾人又重歸談笑風流,終於鬆了一口氣。看著青瓷杯裏流轉著清冽酒釀,不禁十分好奇,舉到了崔玉樓麵前:“二哥,我今天能喝酒麽,這杯是你給我倒的嗎,看起來很好喝的樣子呀。”
崔玉樓似乎想起了什麽,一把奪過酒杯一口喝盡:“啊,我好像忘記了,你不能喝酒的呀,賀若老板,上些果子水吧。”
小三猛地抱起一隻越窯翠青色的酒壇:“二哥,你剛剛不是拉我過來還端了一杯給我,說什麽‘梨花釀很香’的嘛。”
崔玉樓剛剛一時情急的確是想用酒塞住小三的嘴巴免得他失言,卻忘了他不能喝酒:“哦,對呀,我隻是讓你聞一聞梨花釀很香,不是叫你喝呀。”眼裏閃著促狹星星,輕巧地拿走了小三手裏的酒壇。
小三氣呼呼地愣在了原地。
姚果子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衝著小三一飲而盡,還不時砸砸嘴回味留香。接著一邊狼吞虎咽吃著豐盛佳肴一邊用出了一口惡氣的嘲笑眼神望望小三。
小三氣得眼珠子快要迸出來,又不敢和其他人嗆聲,隻能衝著姚果子挑釁:“你看你這個小乞丐,多久沒吃飯了,像個什麽樣子呀!”
姚果子朝著氣急敗壞的小三翻了個白眼,繼續風卷殘雲不再理會。
小三默默地喝起了梨花露,看著其餘人言笑晏晏。
花露像貯著千百花蜜一般香甜,卻不似飴糖膩味,青碧汁水中飄著一片梨花瓣如綠水江中一葉素白舟船。“真是好喝呀。”發出這句感歎之詞的麥膚少年轉眼間就忘記了片刻前還遭人搶白的不忿之意。
“叮鈴鈴,叮鈴鈴??????”
錯金鈴鐺清脆的聲響昭示著貴客臨門。
賀若欠了欠身,便親自下樓去大堂內招呼。
李羅羅撥開吊蘭垂落而下的柔軟枝葉,向欄杆外的臨街望去。
停在綠水樓門前的一隊儀仗,中央一尊黃紗車駕,圍攏著一群細白的小和尚。這處儀仗十分顯眼,與西市的繁華熱鬧色彩翻然截然不同。車駕幢蓋下絹黃的紗簾寫滿了密密麻麻不知名的扭曲符號,風輕巧地卷起經幢紗簾,露出了泛著金色光澤的金銀線繡僧袍。一個男子挺直的身形背影顯現了出來,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雙手胸前合十,光潔的頭頂沒有冠冕,也沒有頭發。
豪華車駕,眾僧簇擁,經幡,僧袍,虔誠背影和光潔頭頂——無不昭示著儀仗隊主人不凡的佛陀身份。
一個小和尚托著一罐青瓷瓶輕快地從店裏出來,在綠水樓門口回身向老板微鞠一躬表示佛禮,接著歸入了儀仗隊中。
隨著儀仗隊緩緩起步,李羅羅眯著眼睛仔細辨認,再三確認才敢確定,小和尚懷抱的是綠水樓特製的名貴酒釀。
越窯青瓷溫潤的凝光和瓷胎細碎的紋理交織結合讓其煥發出白雲與空藍相融合的天青色,而這種至貴的瓷具隻有綠水樓用來作盛美酒的物什。
“佛陀也買酒麽?”
發出這句疑問的,正是倚在欄杆邊看著儀仗隊漸行漸遠,呆呆的李羅羅。
“那位可是我店裏的常客,也是貴客喲。”賀若送走了客人,慢慢從樓梯走上來,眼睛裏閃爍著滿滿攫金的喜悅。
趴在欄杆上瞧稀奇的不止李羅羅一個,還有同樣快望斷脖子的姚果子,拿著一隻雞腿啃著,不時點評一番:“那位看起來好像很有錢的樣子。”
“沒見過世麵,他可是來自有遍地牡丹一紙千金之稱的洛陽,是天下第一大寺——白馬寺的住持。他到這長安城裏,除了逛花樓看名花這一件事以外,可是什麽風雅都沾的。”小三不屑的瞟了一眼姚果子遭無視後,也挪腿走到欄杆邊跟著望。
崔玉樓依舊倚在堆繡靠墊坐席邊,端起一杯美酒一飲而盡,慢悠悠地補充一句:“那位法師名叫摩珂班詰,醫術了得。如今還是大明宮裏的紅人呢。”
“原來他就是摩珂班詰呀,我進宮陪貴妃的時候聽宮女們說過,說他高大英俊呢。”李羅羅一邊聽著眾人如數家珍般倒著長安流聞,一邊希冀著能見見眾人誇讚中別具一格的佛陀。
當暮色聚攏,長安城的天空又開始凝聚為孔雀藍般幽魅的顏色。宴飲的可人兒們早已經東倒西歪,準備在賀若的客房內住下。
賀若也是喝了不少,扶著矮桌桌角起身:“先說好呀,綠水樓這邊隻有三間房,剩下的在庭園鳳尾竹那邊。”旋即便沿著走廊進了最裏邊一間。
姚果子和小三你推我我推你迅速占領了另外兩間房。
等李羅羅從頭暈腦脹中收回神思抬起臉來才反應過來,宴席上就隻剩自己和斜靠在酒桌邊的崔玉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