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遺忘的胡蝶
能在對歷史不甚了解的情況下,多次道歉,說明她是個敢於擔當的人。但敢於擔當的人絕不會因為不敢面對事實而撒謊。因此,菊若身上就出現了一個悖論。難道說菊若
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杜蘭德被突然冒出的想法嚇到了,隨即又很快安慰自己:那絕不可能,她和自己一樣來自一百多年後,和這個時代沒有任何關係。再者說,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科學家
,能翻出什麼花樣?
可能真的就是民族性格使然,她因羞愧而不想面對歷史,尤其是在這一路行來看到城鎮的慘狀后,她更無法接受自己先輩的禽獸之舉。
杜蘭德覺得這個說法可行,便將剛剛萌芽的懷疑種子掐掉了。解除疑問后,他正欲回房,卻發現門廳內的蠟燭不知何時熄滅了,周圍只余濃的化不開的黑暗和無邊的死寂。一陣寒風襲來,夾雜著些許焦糊和血腥的味道,讓他體內平
復不久的焦躁重新叫囂起來。
杜蘭德靠向身邊的草垛,卻發現身體直接穿過草垛碰到了一面「牆」,但這面「牆」卻像根本無法承重般被向內推開,一絲光線從推開的縫隙中透出來。
原來草垛後面壓根不是什麼「牆」,而是被偽裝起來的門。
他全身的細胞陡然警覺起來,在這樣一個近乎死城的地方,出現一扇經過偽裝還有光線透出的門,怎麼看都很詭異。作為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他自然是不會往怪力亂神方面想。如果真有鬼,城裡成千上萬的冤魂早就把日本鬼子撕成碎片了,哪還能讓他們去南京施暴。但不論如何,此
時出現這麼一扇門都很奇怪,為了他們一行人的安全,他必須查個究竟。打定主意后杜蘭德立刻輕手輕腳地將草垛搬走,又悄無聲息地推開木門,眼前出現一道向下延伸的黃土階梯,聲音正是從階梯下方傳來。他躡手躡腳地走下階梯,宛如一
只步伐輕靈的貓。
一步、兩步、三步……杜蘭德心中默數著步伐,右手已經摸上激光槍的槍柄。階梯盡頭是個轉角,他靠上轉角的牆面,以眼角餘光瞟過去,發現原來轉角后還有一扇門。他小心翼翼地邁下最後一個台階,轉過去準備探個究竟,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
。
「我探聽到了一些消息,鬼子20萬大軍兵分六路逼向南京,我們不能往那兒逃了。」地下室不大,應該是由菜窖改造而成,地面雜亂地鋪著些稻草,嵌在牆上的燭台表面被銹跡覆蓋,銹跡上蛛絲密布,半截蠟燭立在台上幽幽發著光。四五個人散坐在房間
四周,一個衣衫襤褸的削瘦「男人」背對入口拿著條辨不出顏色的毛巾用力擦拭臉上的黑灰,聲音正是出自他之口。
坐在角落裡的滿臉皺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聞言瑟縮著向後靠去。她的身邊是個容貌姣好的少婦,少婦抱著個男孩,孩子的手隨意垂在身側,應該已經睡著了。「可是不去那裡,我們又能去哪裡呢?」少婦擔憂地看向「男人」,又把目光轉向對面角落裡的兩個人,「孟大爺本就身體不好,經不起太多折騰。還有小文,她被城裡的慘狀
嚇壞了,一直在發燒。這可怎麼使得?」對面角落裡有兩個人,滿頭白髮的男人正是少婦口中的孟大爺,他神情獃滯地蹲在陰影里,彷彿對外界的事物毫無感知。旁邊地上蜷縮著不過十二三歲的女孩小文,一副
似睡非睡的樣子,殘破的袖口有點點血跡。
「男人」的手停頓片刻,又繼續擦起來:「我也不知道,原本是想著可以去南京投奔我的老師,她在金陵女子大學教書,可如今看來南京是去不得了。」
少婦聲音已經帶上哭腔:「胡小姐,那可怎麼辦呢?這裡的神父已經拒絕繼續向我們提供食物,我們已經餓了一天了,再這麼下去,我們會活活餓死。」「男人」臉上的黑灰逐漸拭去,露出白晰的臉蛋,那是一張年輕俊俏的女人的臉,眉如遠黛,眸如秋水,瓊鼻小巧,菱唇不點而紅,即便穿著髒兮兮的男裝立於昏暗的地下
室都無損她的美貌半分。
胡小姐走到旁邊將毛巾掛好,蹙眉道:「他們正在集結兵力,這是我們的好機會,今晚城裡的鬼子兵都調走了,我們往蘇州去吧,也許能找到一條活路。」
少婦驚恐地看向胡小姐剛剛站的位置,胡小姐先是一怔,然後突然醒悟過來,猛地回頭,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按著槍站在門口……杜蘭德也沒想到所謂的門只剩幾個木板孤零零地立著,稱之為柵欄更合適。胡小姐背對門口站時還能勉強遮擋,她一動,他就全數暴露於少婦眼中。更嚴重的是他剛才聽
她們的對話太入神,手裡的激光槍還直直指著前方。
隨著胡小姐的轉頭,一張不施粉黛的臉毫無預兆地映入杜蘭德眼中。莫名的,他想起曾經在電視上聽到過的一句詩:芙蓉如面柳如眉。這位胡小姐的美與菊若不同,菊若只需稍作打扮便美艷異常,舉手投足都是風情,與貝阿的歐美范兒不同,是種屬於東方女性的媚態,且兼具現代女性的獨立與果敢。胡小姐則更像典型的中國傳統女性,柔弱得如同夏日水蓮,清雅淡然,毫無攻擊性,卻能令人見之不忘。但柔弱卻不是她們唯一的特點,她們既有相夫教子的溫順、也有哭
倒長城的堅韌,更有代父出征的剛強和指點江山的豪邁。這一刻,杜蘭德彷彿聽見命運齒輪轉動的聲音。他迅速將槍放回褲袋,舉起雙手,表示自己並無惡意:「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我也是一個……倒霉的逃難者,我聽你方
才的意思……蘇州比較安全,是么?」
少婦和老人依舊以恐懼而獃滯的眼神看他,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地上半睡半醒的女孩小文也爬起來,畏怯地躲進爺爺的懷抱。看著一屋老小的表情,杜蘭德覺得自己彷彿是個要加害他們的壞人。不過他確實像個壞人,突然闖入他們的藏身之所,還拿著槍對準這群飽經戰火蹂躪的老弱婦孺,怎麼
看都不是個好人。
「我真的……不是壞人……」杜蘭德無奈地攤著手。他向來不愛解釋,但眼下的情況,不解釋就太過分了。
邊說著他的眼光邊瞟向胡小姐。顯而易見,她是這群人的主心骨,只要能說服她,自然也能搞定其他人。
只是胡小姐的眼神不大對勁啊。杜蘭德疑惑地轉向她,後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一雙盈盈美目裡帶著難以置信,又似乎蘊含萬千情意和……久別重逢的喜悅?他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從她眼中看到久別重逢,兩個相隔上百年的人哪來的久別重逢一說?他的記憶十分完整,在此之前,伯納德的穿越時空計劃也從未用活人做過實驗
,所以絕對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似曾相識。
為了打破僵局,杜蘭德聳聳肩,咳嗽一聲,很無辜地問:「我的普通話……說的不標準,是嗎?」
讓他沒想到的是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胡小姐會毫無矜持可言地撲上來,聲音發顫,帶著明顯的驚喜:「阿杜,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杜蘭德驚訝地向後退去,躲開滿懷的軟玉溫香:「小姐,你……認錯人了吧?我在這個世上……沒有熟人。」
他是很喜歡女人的投懷送抱,也承認胡小姐是個不可多得的東方美人,但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下,他能享受突如其來的艷福才有鬼了。
「胡小姐,你……認識他?」少婦把兩人的反應看得一清二楚,胡小姐似乎與突然出現的男人是舊識,但男人的態度顯然與之截然相反。
「是啊!他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阿杜!」胡小姐急切地點頭,臉上是隱藏不住的笑意,「他是阿杜啊!他終於來找我了!」
「可是小姐,我真的不認識你。」杜蘭德被她的話弄得一頭霧水,他是叫阿杜沒錯,但他真不記得自己認識胡小姐,找她一事更無從提起。
胡小姐見狀一把摘下頭上的帽子,烏黑髮亮的秀髮披散而下,使她清純的臉龐頓增幾分嫵媚氣息:「我是胡蝶,阿杜,記起我了嗎?」杜蘭德莫名其妙地看她,對她的「自來熟」依舊無動於衷,腦子裡卻已經把平行空間、多維宇宙、時空錯亂等腦洞全過了一遍,但還是沒找到一個合理的理論來解釋眼前的
一切。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胡小姐和她口中的「阿杜」有著極深的羈絆,而他是絕對不會趁虛而入的。
胡小姐將他的反應盡數收於眼底,感覺到他明顯的抵觸,不由得眼神一黯,神情憂傷:「阿杜,你不記得我是誰了。」「你……別難過……」杜蘭德見她情緒低落,心裡也不大舒服,卻又實在不知如何安慰她。他知道滿懷希望卻失望而歸的心情,換作他自己,大不了醉一場或者找個女人昏天
胡地去,但對方是個姑娘,這些混蛋方法用不上。
室內的其他人全都怔怔地看著兩人,插不上話,也不知道能說什麼話。
寂靜漸漸地蔓延開來,只有蠟燭燃燒的嗶剝聲間或響起。
杜蘭德和胡小姐相對而立,都將對方的表情一分部落的收入眼底。
胡小姐看得分明男人眼中的迷茫和無措,杜蘭德也看得清楚她眼中的眷戀和失落。
不知何處飄來一陣風,吹得燭火搖曳不停,吹得兩人臉上的光影不停變化,也吹起胡蝶的一縷髮絲,落在她水光盈盈的眼眸上。杜蘭德下意識地拂下那縷青絲,待到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已然來不及收手。